沈順福
人性是儒家哲學的核心概念。儒家哲學,說到底,乃是一種人性論或德性論。儒家哲學史也是儒家人性論史。那么,儒家人性的內(nèi)涵究竟是什么呢?最近有學者提出儒家是性樸論,并依此斷定儒家文獻的真?zhèn)蔚?。儒家人性論是否是性樸論?這是本文所要探討的主要問題。
漢語的“性”字包含兩個部分,一個是“心”,另一個是“生”。這兩個符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性”字的最初內(nèi)涵,即,生存之初。它也是儒家人性的基本內(nèi)涵。
孔子曰:“性相近也,習相遠也?!雹佟墩撜Z·陽貨》?;寿┰凇墩撜Z義疏》中解釋這句話時曰:“性者,人所稟以生也;習者,謂生后有百儀常所行習之事也。人俱天地之氣以生,雖復厚薄有殊,而同是稟氣,故曰‘相近也’。及至識,若值善友則相效為善,若逢惡友則相效為惡,惡善既殊,故曰‘相遠也’?!雹俪虡涞?《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1181頁。性指剛生之人所具備的材質(zhì)。在孔子看來,乍一出生者,幾乎沒有什么差別。差別在于后天的“習”:行為與馴化等。
和孟子同時代的告子說:“生之謂性。”②《孟子·告子上》。人出生就有的便是人性。性即初生者。孟子雖然批評了告子的人性觀,卻也不完全反對這一立場。事實上,孟子也部分地接受這一立場:“口之于味也,目之于色也,耳之于聲也,鼻之于臭也,四肢之于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于父子也,義之于君臣也,禮之于賓主也,智之于賢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雹邸睹献印けM心下》??谥谖兜葘儆谔煨浴⒊跎?,也可以叫做性。至少在這里,孟子也以為初生者便是性。或者更準確地說,性一定是初生者。性即初生之材質(zhì)。
后來的荀子完全接受這種人性觀。在荀子看來,“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應,不事而自然謂之性”④《荀子·正名》。。性即未經(jīng)人為改造或影響的天生的材質(zhì):“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學,不可事?!雹荨盾髯印ば詯骸?。人性即人天生具備的東西,接近于本能。生即性。或者說,性即初生材質(zhì)。
漢代董仲舒將性視作質(zhì),從而形成了人性的性質(zhì)論。董仲舒曰:“性之名,非生與?如其生之自然之資,謂之性。性者,質(zhì)也。”⑥《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性即天生之質(zhì)?!靶哉?,天質(zhì)之樸也;善者,王教之化也。無其質(zhì),則王教不能化;無其王教,則質(zhì)樸不能善?!雹摺洞呵锓甭丁嵭浴贰K帽取昂獭?,雖然能夠長出糧食,但其本身尚未成為糧食。它如同“目”:“性有似目,目臥幽而瞑,待覺而后見,當其未覺,可謂有見質(zhì),而不可謂見”⑧《春秋繁露·深察名號》。,性又如加工的繭、未經(jīng)孵化的卵:“性如繭、如卵,卵待覆而成雛,繭待繅而為絲,性待教而為善,此之謂真天?!雹帷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性如繭、卵,僅僅是一種初生的質(zhì)料。劉子政曰:“性,生而然者也,在于身而不發(fā)。情,接于物而然者也,出形于外。形外則謂之陽,不發(fā)者則謂之陰?!?0《論衡·本性》。性即天生的材質(zhì)。
魏晉何晏曰:“性者,人之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11《論語注疏·公冶長》,《十三經(jīng)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1頁。性即初生材質(zhì)。后來的理學家朱熹將性改造為理,原因便在于性與初生的關(guān)系:“性則就其全體而萬物所得以生者言之,理則就其事事物物各有其則者言之?!?2《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82頁。性重在生。初生之材質(zhì)便是性。
近人傅斯年對先秦遺文進行了一番統(tǒng)計,“統(tǒng)計之結(jié)果,識得獨立之性字為先秦遺文所無,先秦遺文皆用生字為之。至于生字之含義,在金文及《詩》、《書》中,并無后人所謂‘性’之一義。而皆屬于生之本義。后人所謂性者,其字義自《論語》始有之,然猶去生之本義為近。至孟子,此一義始充分發(fā)展”13《傅斯年全集》,第二卷,湖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510頁。。古時只有生字,尚無性字。至孔子始有性字,其內(nèi)涵接近于生。性即生,或者說,出生之初便是性。性即初生材質(zhì)。
性即初生材質(zhì)。這是中國古典即未受佛教影響的儒家人性論的基本觀點,早期的孔子、孟子,以及后來的董仲舒等,皆堅持這一立場。那么,人的初生材質(zhì)是什么呢?或者說,性的具體內(nèi)涵有哪些呢?從儒家思想史來看,在不同時期,儒家人性的內(nèi)涵是不同的。
在孔子時期,“性相近也,習相遠也”14《論語·陽貨》。。相近之性,如朱熹所云:“此所謂性,兼氣質(zhì)而言者也。氣質(zhì)之性,固有美惡之不同矣。然以其初而言,則皆不甚相遠也。但習于善則善,習于惡則惡,于是始相遠耳。程子曰:‘此言氣質(zhì)之性。非言性之本也。若言其本,則性即是理,理無不善,孟子之言性善是也。何相近之有哉?’”①《論語集注·陽貨》。性指氣。這種氣,不僅僅包含陽氣、仁氣,而且包含陰氣、貪氣。操仁氣者便成為君子、圣人,縱貪氣者,則墮落為小人、惡人,故有“相遠”之說??鬃訒r期的性主要指氣,其氣兼具善惡之氣?;蛘哒f,孔子并無善惡之氣的分別意識。
到了孟子時期,性依然指氣。孟子曰:“牛山木嘗美矣;以其郊于大國也,斧斤伐之,可以為美乎?是其日夜之所息,雨露之所潤,非無菌蘗之生焉;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也;人見其濯濯也,以為未嘗有材焉:此豈山之性也哉!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于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其日夜之所息,平旦之氣,其好惡與人相近也者幾希;則其旦晝之所為,有梏亡之矣;梏之反復,則其夜氣不足以存;夜氣不足以存,則其違禽獸不遠矣;人見其禽獸也,而以為未嘗有才焉者:是豈人之情也哉!故茍得其養(yǎng),無物不長;茍失其養(yǎng),無物不消。孔子曰:‘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xiāng)?!┬闹^與!”②《孟子·告子上》。性不僅指氣,而且專指“夜氣”,某種有助于萬物生長之氣。孟子稱之為“浩然之氣”:“我知言,我善養(yǎng)吾浩然之氣?!錇闅庖玻链笾羷?以直養(yǎng)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矣。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雹邸睹献印す珜O丑上》。養(yǎng)性即養(yǎng)浩然之氣。浩然之氣便是性。“夜氣”說、“浩然之氣”論表明:孟子將某類氣視作性?;蛘哒f,孟子之性特指某類氣,即,能夠引人向善之氣。
荀子以為:“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雹堋盾髯印ね踔啤?。山川草木以及人禽等皆有“氣”?!皻狻笔恰吧铩弊罨镜囊彩亲畛醯膬?nèi)容,或者說,氣便是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之氣表現(xiàn)為“材”。故,荀子曰:“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⑤《荀子·禮論》。性是初始材質(zhì)。這種材質(zhì)雖然未經(jīng)加工(“樸”),卻也不是“白板”⑥洛克說:“所有的觀念都來自感覺或反映。那么,假如我們將自己的思想視作一張沒有一個字母的白紙,也沒有任何的想法。這些想法從何而來?……我的答案,用一個詞來說便是:經(jīng)驗?!?John Locke,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London:William Tegg& Co.,Cheapside,1841.p.53)白板主要指空白者、無內(nèi)容、無規(guī)定性。。它具有一定的屬性。荀子曰:“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雹摺盾髯印s辱》。人天生之材質(zhì)是一樣的。這種材質(zhì)享有一致的性質(zhì):好利惡害。這種好利惡害的材質(zhì),在荀子看來,“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順是,故爭奪生而辭讓亡焉;生而有疾惡焉,順是,故殘賊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聲色焉,順是,故淫亂生而禮義文理亡焉。然則從人之性,順人之情,必出于爭奪,合于犯分亂理,而歸于暴。故必將有師法之化,禮義之道,然后出于辭讓,合于文理,而歸于治。用此觀之,人之性惡明矣,其善者偽也”⑧《荀子·性惡》。。由于順性縱情會導致滅亡,因此,荀子明確提出:這種材質(zhì)之性是惡的。也就是說,荀子不但贊同人生而有共同的本初之材,而且指出這種材質(zhì)的“不好底”⑨《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70頁。屬性:導向惡果。由此來看,這種能夠?qū)е聬汗?、氣,接近于貪氣?/p>
孟子將好的氣(“夜氣”、“浩然之氣”)理解為性。荀子將壞的氣(“材”)理解為性。二人分別見識一端:“天之大經(jīng),一陰一陽。人之大經(jīng),一情一性。性生于陽,情生于陰。陰氣鄙,陽氣仁。曰性善者,是見其陽也。謂惡者,是見其陰者也?!雹佟墩摵狻け拘浴贰C献右娖潢?,荀子識其陰。在董仲舒看來,人天生之性內(nèi)含兩種不同的氣:“人之誠,有貪有仁。仁貪之氣,兩在于身。身之名,取諸天。天兩有陰陽之施,身亦兩有貪仁之性。天有陰陽禁,身有情欲,與天道一也?!雹凇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人天生便有貪仁之氣共在于一身。善導于仁氣便為善人、君子。反之則為小人、惡人?!栋谆⑼ā吩?“性情者,何謂也?性者,陽之施;情者,陰之化也。人稟陰陽氣而生,故內(nèi)懷五性六情。情者,靜也,性者,生也,此人所稟六氣以生者也。故《鉤命決》曰:‘情生于陰,欲以時念也;性生于陽,以就理也。陽氣者仁,陰氣者貪,故情有利欲,性有仁也?!雹邸栋谆⑼āば郧椤?。情出自性。故,性不僅含仁氣,而且內(nèi)有陰氣、貪氣。
王充曰:“用氣為性,性成命定?!雹堋墩摵狻o形》。人天生之性便是氣。氣分兩類:“豆麥之種與稻梁殊,然食能去饑。小人君子稟性異類乎?譬諸五谷皆為用,實不異而效殊者,稟氣有厚泊,故性有善惡也。殘則授不仁之氣泊,而怒則稟勇渥也。仁泊則戾而少愈,勇渥則猛而無義,而又和氣不足,喜怒失時,計慮輕愚。妄行之人,罪故為惡。人受五常,含五臟,皆具于身。稟之泊少,故其操行不及善人,猶或厚或泊也。非厚與泊殊其釀也,曲孽多少使之然也。是故酒之泊厚,同一曲孽;人之善惡,共一元氣,氣有少多,故,性有賢愚?!雹荨墩摵狻ぢ市浴贰H蕷夂裾叱珊萌耍鍤庵卣邽閴娜?。
性即氣,或為仁氣(孟子),或為戾氣(荀子),或為二者未明(孔子),或為二者兼具(董仲舒等)。從思想史的發(fā)展邏輯來看,早期的孔子未做區(qū)別,后孟子發(fā)掘了仁氣,而荀子側(cè)重于戾氣。至漢代,漢儒則兼?zhèn)涠摺P约礆狻?/p>
從孟子開始,性的內(nèi)涵逐漸明確。從此,性不再單純地指初生物,它具有了一定的內(nèi)容或內(nèi)涵,從而獲得了規(guī)定性的特征。性是性質(zhì)。
作為性質(zhì)的性,首先具有普遍性,即它是對人的類的規(guī)定性,所有人都分享了這種性質(zhì)。孟子曰:“口之于味也,有同耆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至于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圣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故理義之悅我心,猶芻豢之悅我口?!雹蕖睹献印じ孀由稀?。如同人有一致的口味一樣,人皆有此等性。性普遍于人類。
荀子曰:“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所以求之之道則異矣?!雹摺盾髯印s辱》。君子與小人天生一性。即便圣人也是如此:“故圣人之所以同于眾,其不異于眾者,性也;所以異而過眾者,偽也。夫好利而欲得者,此人之情性也。”⑧《荀子·性惡》。好利惡害是天下人的共同的性質(zhì),具有普遍性。
其次,作為性質(zhì)的性,具有種類的規(guī)定性。人性的規(guī)定性地位在孟子那里首次得到了明確。孟子對于告子的性生論不以為然,以為性不僅僅是生、生存之材質(zhì),更是規(guī)定性,即,人性是人的規(guī)定性,否則的話,“牛之性猶人之性與”⑨《孟子·告子上》。?人性是人之所以為人、同時區(qū)別于牛馬的規(guī)定性。人類因為有了這點規(guī)定性,便區(qū)別于禽獸:“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0《孟子·離婁下》。人和動物的差別只有這一點。故孟子曰:“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雹佟睹献印す珜O丑上》。如果沒有這等心(性),人便不再是人。性乃是人的規(guī)定性。
荀子借孔子之口曰:“所謂大圣者,知通乎大道,應變而窮,辨乎萬物之情性者也。大道者,所以變化遂成萬物也;情性者,所以理然不取舍也。是故其事大辨乎天地,明察乎日月,總要萬物于風雨,繆繆肫肫,事不可循,若天之嗣,其事不可識,百姓淺然不識其鄰:若此則可謂大圣矣?!雹凇盾髯印ぐЧ?。萬物有情性。所謂情性,即“所以理然不取舍”,事物存在的根據(jù)、性質(zhì)。
《中庸》曰:“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雹邸抖Y記·中庸》。性乃上天之命,是上天的規(guī)定?!罢\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是故君子誠之為貴。誠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nèi)之道也。故時措之宜也?!雹堋抖Y記·中庸》。得性即合內(nèi)外之道,即本性與外物實現(xiàn)了統(tǒng)一。在《易傳》看來,作為性質(zhì)的性是成人的基本保證:“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⑤《周易·系辭傳上》。、“成性存存,道義之門”⑥《周易·系辭傳上》。。保留了本性便能夠成人、成圣。
董仲舒接受了《中庸》等立場,以為:“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惡惡之性,可養(yǎng)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若形體之可肥轢而不可得革也。是故雖有至賢,能為君親含容其惡,不能為君親令無惡?!雹摺洞呵锓甭丁び癖?。性是人秉從于上天的屬性或性質(zhì),只能夠養(yǎng)而不可更改?!胺蚨Y,體情而防亂者也,民之情不能制其欲,使之度禮,目視正色,耳聽正聲,口食正味,身行正道,非奪之情也,所以安其情也。變謂之情,雖持異物,性亦然者,故曰內(nèi)也,變變之變,謂之外,故雖以情,然不為性說,故曰外物之動性,若神之不守也,積習漸靡物之微者也,其入人不知,習忘乃為常然若性,不可不察也。”⑧《春秋繁露·天道施》。人情、外物皆可變,其性卻在。董仲舒將性比作禾苗:“故性比于禾,善比于米;米出禾中,而禾未可全為米也;善出性中,而性未可全為善也。善與米,人之所繼天而成于外,非在天所為之內(nèi)也。天之所為,有所至而止,止之內(nèi)謂之天性,止之外謂人事,事在性外,而性不得不成德?!雹帷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性如禾、善如米。如果再進一步,性如同種子(魏晉時期的佛教便如此比喻)。禾苗、種子皆意在于性質(zhì)、規(guī)定性。
對于孟子的性善論,董仲舒進行了分析:“質(zhì)于禽獸之性,則萬民之性善矣;質(zhì)于人道之善,則民性弗及也。萬民之性善于禽獸者許之,圣人之所謂善者弗許,吾質(zhì)之命性者,異孟子。孟子下質(zhì)于禽獸之所為,故曰性已善;吾上質(zhì)于圣人之所為,故謂性未善,善過性,圣人過善。春秋大元,故謹于正名,名非所始,如之何謂未善已善也?!雹狻洞呵锓甭丁ど畈烀枴贰.斝宰鳛槿藚^(qū)別于禽獸的性質(zhì)理解時,孟子的性善論未嘗不可。但從圣教的角度來看,性未經(jīng)教化,自然不是善的。董仲舒將性理解為質(zhì):“性者,質(zhì)也,詰性之質(zhì)于善之名,能中之與?既不能中矣,而尚謂之質(zhì)善,何哉?性之名不得離質(zhì),離質(zhì)如毛,則非性已,不可不察也?!?1《春秋繁露·深察名號》。質(zhì)即材質(zhì),但不是白板,而是具有屬性的東西。二者合成,組成了現(xiàn)代漢語的性質(zhì)。
作為性質(zhì)的性,逐漸接近于現(xiàn)代哲學中的自性(identity),即事物之所以為事物的東西,比如理念、理。它是事物不變的依據(jù)。天臺宗曰:“相以據(jù)外,覽而可別名為相。性以據(jù)內(nèi),自分不改名為性?!?2智顗:《妙法蓮華經(jīng)玄義》卷第二上,《大正藏》第33 冊,第694頁。事物自有之性是不變的。“今明內(nèi)性不可改,如竹中火性雖不可見不得言無,燧人干草遍燒一切。”13智顗:《摩訶止觀》卷第五上,《大正藏》第46 冊,第53頁。竹子之性為火是不變的:竹子必定能夠生火。雖然早期的孔子之性尚未明確性質(zhì)、規(guī)定性等內(nèi)涵,但是從孟子開始,性便具有了性質(zhì)的屬性。到了隋唐佛教時期,性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初生的質(zhì)料的內(nèi)涵,走向了一種超驗的、形而上學的視野。性乃是事物的性質(zhì)與所以然者。這應該是性的最重要的內(nèi)涵。
作為性質(zhì)的性具有決定性。這便是性本論。其最主要的代表人物是孟子。孟子認為人天生具有四端:“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尤其有四體也。有是四端而自謂不能者,自賤者也;謂其君不能者,賤其君者也。凡有四端于我者,知皆擴而充之矣,若火之始然,泉之始達?!雹佟睹献印す珜O丑上》。人生下來就擁有惻隱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羞惡之心等四端,如同擁有四肢一樣,這是天性。孟子曰:“仁義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故曰:‘求則得之,舍則失之?!蛳啾遁鵁o算者,不能盡其才者也。”②《孟子·告子上》。仁、義、禮、智四者之本在于人自身,人天生有之,絕非外來者。這些天生之性不僅僅是生存之始,而且是人類的善良道德的起點或基礎。性乃四端。這四端分別生長出仁、義、禮、智。故,二程曰:“孟子性善,是從本原上說?!雹邸抖碳罚腥A書局2004年版,第61頁。
人天生所有的四端之性固有于自身、內(nèi)在于我,仁義便由此而生。這便是仁內(nèi)義內(nèi)論。孟子曰:“異于白馬之白也,無以異于白人之白也;不識長馬之長也,無以異于長人之長與?且謂長者義乎?長之者義乎?……耆秦人之炙,無以異于耆吾炙。夫物則亦有然者也,然則耆炙亦有外與?”④《孟子·告子上》。仁義內(nèi)在于人自身,即,由自己的本性可以開發(fā)出仁義之道。換一句話說,仁義之根在于天生之心:“廣土眾民,君子欲之,所樂不存焉。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君子樂之,所性不存焉。君子所性,雖大行不加焉,雖窮居不損焉,分定故也。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于心。其生色也,睟然見于面,盎于背,施于四體,四體不言而喻?!雹荨睹献印けM心上》。君子所秉承之性,乃是“仁義禮智根于心”。性即能夠生長出仁、義、禮、智之心。此等被稱為性的心,孟子稱之為“本心”⑥《孟子·告子上》。。本心是原初的心,即天生即有的本然之心,比如“赤子之心”⑦《孟子·離婁下》。,又比如良知、良能等本初之心。這種天生之心,由于屬于天生之質(zhì),因此也是性。故,牟宗三曰:“本心即性,心與性為一也?!雹嗄沧谌?《心體與性體》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22頁。筆者亦曾指出:孟子的“本心主要指作為本原的人性”⑨沈順福:《人心與本心——孟子心靈哲學研究》,《現(xiàn)代哲學》2014年第5期。。
性是人類的仁、義、禮、智之道的本原或基礎,率性、擴而充之便可以成就仁義之道,便可至善。孟子曰:“乃若其情,則可以為善矣,乃所謂善也。若夫為不善,非才之罪也?!柿x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雹狻睹献印じ孀由稀贰G榻??!澳巳羝淝椤奔错樞宰匀豢梢詾樯?。其中,性無疑是率性的基礎。這個過程便是誠:“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1《孟子·離婁上》。誠即天性的自然展開。它不僅以性為基礎,而且突出了性的主導性或主角性。
荀子強調(diào)了教化對于成人的作用和意義。但是,他并不否認人性對于成人、成圣的作用:“故曰:性者、本始材樸也;偽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之無所加,無偽則性不能自美。性偽合,然后成圣人之名,一天下之功于是就也。故曰: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性偽合而天下治?!?2《荀子·禮論》。性偽合作才能夠成人成圣、平治天下。性也是不可或缺的基礎或條件。
董仲舒綜合了孟荀思想,提出了三本論:“何謂本?曰:天地人,萬物之本也,天生之,地養(yǎng)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養(yǎng)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禮樂,三者相為手足,合以成體,不可一無也?!雹佟洞呵锓甭丁ち⒃瘛贰L?、地、人共為萬物之本、決定者。其中天生之以性,故,“天地者,萬物之本、先祖之所出也”②《春秋繁露·觀德》。。天性僅僅是材質(zhì)。它需要人為的王道予以教化。故,天、地、人三者決定了人能否成人。作為本的人性、禮教皆是成人的決定者。
孟子本心論與董仲舒的性質(zhì)論,在魏晉時期進一步發(fā)展為本末論。王弼將仁義之道視為“子”:“仁義,母之所生,非可以為母。形器,匠之所成,非可以為匠也。舍其母而用其子,棄其本而適其末,名則有所分,形則有所止?!雹弁蹂鲋?,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5、139、51、25、42頁。子是末:“母,本也;子,末也?!雹芡蹂鲋?,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5、139、51、25、42頁。仁義名教等是末。與末對應的便是本。那么,本是什么呢?王弼繼承了先秦道家的基本立場,以為:“道者,物之所由也。德者,物之所得也。由之乃得,故曰不得不失,尊之則害,不得不貴也。”⑤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5、139、51、25、42頁。似乎道即萬物之本。那么,道之本又是什么呢?王弼曰:“道不違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圓而法圓,于自然無所違,自然者,無稱之言,窮極之辭也。用智不及無知,而形魄不及精象,精象不及無形,有儀不及無儀,故轉(zhuǎn)相法也。道順自然,天故資焉。天法于道,地故則焉。地法于天,人故象焉。所以為主其一之者,主也?!雹尥蹂鲋?,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5、139、51、25、42頁。道法自然即順應物性。事物性圓自然為圓、性方自然為方。道之本乃“自然之性”。于是,自然之性與仁義之道形成了本末關(guān)系,前者是本,后者是末。
在王弼看來,自然之性不僅是本,而且也是主。王弼曰:“萬物萬形,其歸一也,何由致一,由于無也。由無乃一,一可謂無,已謂之一,豈得無言乎?有言有一,非二如何?有一有二,遂生乎三。從無之有,數(shù)盡乎斯,過此以往,非道之流,故萬物之生,吾知其主,雖有萬形,沖氣一焉。百姓有心,異國殊風,而得一者,王侯主焉。以一為主,一何可舍?愈多愈遠,損則近之,損之至盡,乃得其極。既謂之一,猶乃至三,況本不一而道可近乎,損之而益,豈虛言也!”⑦王弼著,樓宇烈校釋,《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95、139、51、25、42頁。單一的自然之性不僅是本,而且是主、主宰:從源頭上、基礎上決定了萬物之生長。本便是主。這和孟子的性本論基調(diào)基本一致。
性是本,是主。它以本原的身份,從源頭上決定了事物的發(fā)展方向與生長屬性,決定了事物的性質(zhì)。這便是性本論。
根據(jù)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如下結(jié)論:
性的早期內(nèi)涵指生物的初生材質(zhì)(孔子)。但是,從孟子開始,性不僅僅指生物的初生材質(zhì),而且具有了規(guī)定性。性或者為好的氣(孟子),或者為壞的氣(荀子),或者為好壞兼?zhèn)渲畾?漢儒)。氣的內(nèi)容與屬性表明:性具有了規(guī)定性,是性質(zhì)。這種性質(zhì)不僅僅規(guī)定了事物的種類(性質(zhì)論),而且從根本上決定了事物的生存(性本論),成為事物的決定者。據(jù)此,我們完全可以推翻性樸論。
近年來學術(shù)界有一批學者,通過提出性樸論,試圖重新詮釋荀子,或為荀子的性惡論翻案。據(jù)載,“兒玉六郎1974年《荀子性樸說的提起》一文與1992年《荀子的思想:自然、主宰的兩天道觀與性樸說》一書提出荀子人性觀是先天‘性樸’與后天‘性善’、‘性惡’等,認為荀子人性論的核心是‘性樸’而非‘性惡’。”⑧林桂榛:《論荀子性樸論的思想體系及其意義》,《現(xiàn)代哲學》2012年第6期。后有一些國內(nèi)學者予以提倡,并得到了一批學者的響應。其中最主要的代表是周熾成。周熾成說:“‘性者,本始材樸’之‘樸’非常地中性,不帶褒貶傾向。從‘無性,則偽之無所加’來看,樸之性似乎含有符合善的潛質(zhì),但從‘無偽,則性不能自美’來看,樸之性顯然不夠完美。樸之性不能簡單地說是善的,也不能簡單地說是惡的。樸之性不夠完美,但如果以‘惡’概括之,那就言過其實;樸之性可能隱含著向善發(fā)展的潛質(zhì),但如果以‘善’名之,恐怕也名實不符?!詷阏搩A向于承認初生人性中包括著向善或向惡發(fā)展的潛質(zhì),但不肯定其中有現(xiàn)成的善或惡?!雹僦軣氤?《儒家性樸論:以孔子、荀子、董仲舒為中心》,《社會科學》2014年第10期。林桂榛則將性理解為性能:“荀子認為本性、生性之性非超絕的獨立存在,性本自材,性無非是材性或材的機能、性能?!雹诹止痖?《論荀子性樸論的思想體系及其意義》,《現(xiàn)代哲學》2012年第6期。路德斌和余開亮等學者以為“性樸”與“性惡”并不矛盾③路德斌:《性樸與性惡:荀子言“性”之維度與理路》,《孔子研究》2014年第1期;余開亮:《“性樸”與“性惡”:荀子論人性的雙重維度》,《中國社會科學報》2013年9 月16 日。,荀子所謂“人性之惡”,即“順是”④路德斌:《荀子與儒家哲學》,齊魯書社2010年版,第62頁。。李峻嶺亦主張“‘性惡’并非是‘本始材樸’的‘性’,而是后天形成的‘好利而欲得’之‘情性’(《性惡》)”⑤李峻嶺:《“性樸”論與荀子思想》,《東岳論叢》2014年第2期。,等等。
這些統(tǒng)一于性樸論旗幟之下的觀點,對荀子質(zhì)樸之性的內(nèi)涵與性質(zhì)的理解顯然有所偏差。偏差之一在于它對性的哲學意義認識不足。性樸說僅僅將性理解為未經(jīng)加工的原初狀態(tài)(“樸”)。事實上,從孟子開始,性不僅僅指原初狀態(tài),而且具有規(guī)定性的內(nèi)涵,即,性是具有規(guī)定性的原初材質(zhì)。性樸論顯然忽略了性所具有的規(guī)定性的內(nèi)涵。而這一內(nèi)涵恰恰是性的最重要的內(nèi)涵。
偏差之二在于誤解了荀子之性與材、氣的關(guān)聯(lián)。如前所述,荀子之性雖然屬于素樸的材質(zhì),卻有一定的內(nèi)容與屬性。這種屬性,董仲舒便早已發(fā)現(xiàn),即,陰氣或戾氣。對此,喜歡批評董氏的王充也不得不同意:“仲舒之言,謂孟子見其陽,孫卿見其陰也。處二家各有見,可也。”⑥《論衡·本性》。也就是說,按照董仲舒、王充等人的看法,荀子之性主要指戾氣、陰氣。鑒于陰戾之氣與邪惡之間暗通款曲的關(guān)聯(lián),我們將這種氣、材斷定為邪惡,并不過分。至于周文將性樸論延伸至董仲舒等,顯然屬于無稽之談,不必當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