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猛
(浙江海洋學院 經濟與管理學院,浙江 舟山 316022)
“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建構”的命題是在一個現(xiàn)代性語境下展開的,內嵌于公民、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及其發(fā)展趨勢中。當前,學界的一個基本認識是: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是“一個相對于現(xiàn)有的公共權力體系和社會營利體系而提出的有關社會組織體系的角色定位和相關角色之間關系性質的概念”[1]。這一界定突出了概念的共時維度,并將其置于“國家-市場-社會”的三維框架下。但是,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這一概念既有“共時結構”的一面,還有“歷時形態(tài)”的一面,體現(xiàn)在以“現(xiàn)代化社會”向“現(xiàn)代性社會”的轉型為指向、以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流變?yōu)橹骶€的社會系統(tǒng)的組織化過程。這里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不是封閉、機械的結構定型,而是反映了二者的“主體性邏輯”以及處在開放流變狀態(tài)中的“主體間關系”。
在很大程度上,西方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是“人的主體性”、“社會自主性”、“國家自主性”三者共同建構的結果。從世界范圍來看,“自中世紀城市衰落以來,市民社會與國家的互動關系便構成了社會治理活動演變的基本歷史線索”[2]。市民社會在本源意義上是指一種自發(fā)生成的“自由秩序”,其理想狀態(tài)是處于這種秩序中的人們能夠盡可能實現(xiàn)自身的主體性。然而,在現(xiàn)實中,“自由”與“秩序”、“國家”與“社會”、“生成”與“建構”之間卻存在巨大張力。所以,在相當長的時期,不少學者認為這種自由秩序的理想狀態(tài)只能是一幅“烏托邦”式的社會圖景。然而,隨著20世紀70、80年代的“全球結社革命”的席卷而來,社會組織蓬勃發(fā)展,無論是發(fā)達國家的民主體制還是一些發(fā)展中國家的威權體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影響,逐漸“邁向一個政府與第三部門合作以解決公共問題的新時代”[3],社會組織化過程也隨之呈現(xiàn)出一種“政社合作”的新氣象。在當前我國,“加快形成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是國家治理體系現(xiàn)代化的內在要求,也是公民、社會和國家的共同愿景,必將彰顯人類對現(xiàn)代性的一些共通的追求。本文將“歷時性”與“共時性”分析結合起來,在“人(公民)—社會—國家”這樣一個新的三維框架之下,以“現(xiàn)代主體性”的視角對西方社會組織體制建構的邏輯基礎展開探討,能夠為我國加快形成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提供啟示和參考。
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建構的一個重要目標是促進社會的有序整合,達到或接近于國家與社會的共融、和諧、合作的狀態(tài)。但更重要的問題在于,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建構的根本目的是什么?一個“現(xiàn)代”的社會組織體制一定就是“好的”、“合理”的嗎?對此我們又該以什么標準進行評判?在現(xiàn)代性的視野中,一切關于現(xiàn)代性問題的合理性評判標準根植于人的存在。因此,來自于人的自由立場和主體性視角的價值考量,是對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建構合理性的最根本考量,其邏輯起點是:作為一個整合的秩序結構,它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滿足公民個體對自由和主體性的追求。
人的主體性意識的真正覺醒發(fā)生在近代,此時的“自由”更多地被解讀為“自我意識”、“自由理性”或“個體權利”。在西方,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標志著人們對主體性把握的開始,第一次明白無誤地伸張了人的“自我意識”的主體性地位。隨著文藝復興運動中的“理性主義”勃興和資本主義關系的萌芽,逐漸形成一種以反抗、清除封建特權和僧侶神學為主題的自然權利學說。契約論中包含著一個重要原則:只有當國家充當人的自然權利的保護者時才有可能是合法、正當?shù)?,如果它侵犯了人們在訂約時讓渡于它的自然權利,國家就成了一種非法而罪惡的存在。這種自然權利學說在18世紀時發(fā)展到極致。德國古典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康德鼓勵人們獲得程度更大的“自由”,強調這種自由是現(xiàn)代國家用合法權力予以保障而非禁止的“權利”[4]。在歷史實踐中,自然權利學說通過英法等國的資產階級革命而取得重大突破。美國《獨立宣言》宣稱人們“從他們的‘造物主’那里被賦予了某些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法國《人權宣言》在關于“自然的、無限制的和不可剝奪的”權利方面進行了相似的表述。
近代以后,人的主體性反映在自由主義的公民身份理論中,其突出特點是對“公民權利”的強調程度遠勝于“公民責任”。權利本位的公民觀認為,權利獨立存在且絕對優(yōu)先,不能為了普遍利益的理由而犧牲個人權利。另一方面,格外強調公民自由和抗衡強大政治權力的觀念,認為即使缺少公共責任感的公民群體,民主制也可以通過權力制衡而有效運轉。在現(xiàn)實中,法律規(guī)定的公民權利逐步增長乃至進化為人權,就是人們反抗人身依附、政治專制和精神壓迫的斗爭不斷取得勝利的結果。由此,“權利”本身演化成為一種“反抗”的權利。比較而言,傳統(tǒng)社會中大多數(shù)人們在無情的自然力和人對人的剝削、統(tǒng)治乃至殺戮面前,感受到的不是主體性,而是客體對主體的掠奪。權利本位的公民身份無疑在這些方面完成了一次重大的“超越”使命,它不僅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人,規(guī)制了傳統(tǒng)總體性社會中的行政掠奪,也使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打上了公民的烙印。
盡管如此,基于“權利”的“強公民”的出現(xiàn),并不意味著就一定能造就一個良序國家或美好社會。當公民的自由理性和個體權利狂飆突進時,極有可能導致人的主體性的“得而復失”,繼而導致社會失序、政治動蕩乃至更大范圍內的“現(xiàn)代性危機”。首先,利己主義的自由導致人們淹沒在“個體原子化”的冰水當中,陷入苦悶的異化狀態(tài)。當現(xiàn)代人成為馬克思所言的“獨立的個體”、“利己的市民”和“法人化的公民”時,他就離開了社會生活和公共領域,處于自利與正義的自我分裂之中,最終將造成自我和共同體的瓦解,或被禁錮于韋伯所說的“合理化的牢籠”[5]。其次,由于現(xiàn)代社會的“占有性”個體主義、“人類中心主義”的盛行以及“交互主體性”的缺乏,以失序和失范為主要特征的社會危機無法根治,有可能造成社會解組、社會沖突或政治動蕩。再者,現(xiàn)代人的主體性危機還可能引發(fā)世界范圍的沖突和獨裁。親歷俄國革命和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柏林認為,現(xiàn)代社會的各種獨裁模式是積極自由者借“最高自由”名義實施的暴政,由此提出“狼的自由是羊的末日”的命題。[6]126新自由主義代表人物波普爾基于對2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及其后果的反思,指出不受限制的自由只能以其反面即極端不自由告終,這是因為,它使惡霸得以任意奴役那些順從的人。[6]138
另一方面,在基于“權利”的“強公民”崛起之后,如果社會自組織系統(tǒng)未能充分發(fā)育,或作為公共領域的社會隱匿于國家的行政干預中,仍有可能導致社會秩序的沖突。在“弱國家—弱社會—強公民”的關系模式下,國家汲取資源的能力較弱,社會自組織體制沒有形成,國家在強壓之下被迫開放原本相對封閉的政治系統(tǒng),于是,國家與公民之間直接地進行博弈和妥協(xié)。但是,政府內在的保守性和強權擴張的利益訴求,以及社會精英團體本身的裂痕,會在一定程度上觸及政府的底線利益,繼而可能造成社會秩序的沖突。另一種情況是,在“強國家—弱社會—強公民”的關系模式下,國家與社會的“對話”往往最終以“對抗”的形式進行,社會秩序將累積更多的沖突元素。因此,在基于權利的公民身份確定后,社會自組織體制的建構和完善就成為良好的國家與社會關系的關鍵所在。
所謂“社會自主性”,是指通過社會自身“內生”的、“自發(fā)”的和“自治”的力量形塑社會組織體制、重建人類社會的聯(lián)接機制的邏輯?!吧鐣灾餍浴钡奶岢鲋饕谝韵屡袛唷?/p>
其一,就公民個體而言,只有當那種過分強調個體權利的主體性轉變?yōu)椤爸黧w間性”時,才能實現(xiàn)人的主體性的“二次超越”。所謂“主體間性”,首先就是為了應對現(xiàn)代人的主體性危機而提出的。相關討論肇始于胡塞爾提出的“多元主體性”,此后,海德格爾進一步通過“此在”和“共在”概念促使主體間性的探討進入本體論階段。[7]自由是“此在”,即個體自我選擇和自主行為的結果;平等是“共在”,即經過啟蒙的、有著共同利益且彼此善意相待的人,在確認自我主體與對象主體間的共生性、平等性和交流關系的基礎上產生自愿的契約。由此,人的主體性不再是個體自由的狂飆突進,而是在社會內生組織構成的人的“主體間”關系中通過建立交往理性、促進公共生活的方式而實現(xiàn)。
其二,從社會自身來看,現(xiàn)代社會的失范和沖突在很大程度上是傳統(tǒng)社會向現(xiàn)代社會劇烈變遷的結果,其原因在于傳統(tǒng)社會自組織體制解體和現(xiàn)代社會組織缺位帶來的社會失靈,是“由于人類社會最重要的社會聯(lián)結機制——中介組織的解體或缺失而產生的個體孤獨、無序互助狀態(tài)和道德解組、人際疏離、社會失范的社會危機”[8]。因此,西方現(xiàn)代社會核心任務就是重建社會聯(lián)接機制。
接下來的問題必然是在公民個體、社會內生組織和國家政府機構中,由誰來擔當這一重建任務的主體?從西方現(xiàn)代社會變遷的主要面向看,市民社會的發(fā)展和社會組織體制的變遷,在很大程度上是社會成員在相互交往的過程中不斷“試錯”、“調適”而累積形成、自然演化的結果。這就近似于博蘭尼所說的“自發(fā)秩序”和哈耶克所說的“內生自發(fā)秩序”。從與社會秩序“自發(fā)”形成的關聯(lián)度看,公民個體、內生組織、政府組織依次減弱。但是,由于工業(yè)社會中的個體“原子化”傾向是造成社會危機的一個重要原因,所以難以在社會急劇變革期有效擔當重建社會聯(lián)結機制的重任。另一方面,由于政府代表的“人為”秩序傾向于強勢,如其無視或肆意破壞社會內生自發(fā)秩序,不僅會造成社會自我修復能力的喪失,而且會造成社會的獨立空間被國家“內卷化”而變得蕩然無存。因此,只有重新發(fā)現(xiàn)和發(fā)展社會內生組織,使公民通過聯(lián)合保障自身權利,彼此承擔責任,才能在此基礎上形成一個“強社會”,促生由一個封閉社會向開放社會脫胎換骨的動力。
其三,從社會與國家的關系看,通過發(fā)揮“社會內生組織”的聯(lián)結功能,推動市民社會與國家互動關系的優(yōu)化。在當代西方政治哲學中,哈貝馬斯基于他的交往行動理論和公共領域觀念,提出了一種旨在推動民主協(xié)商的主體間性理論。在他看來,“私人領域當中同樣包含著真正意義上的公共領域”,“私人領域包括狹義上的市民社會、亦即商品交換和社會勞動領域;家庭以及其中的私生活也包括其中”[9]。這種私人領域中的公共領域由主體間的交往行動產生,并在私人利益的立場上通過“對抗”、“借用”和“進入”等方式達到協(xié)調國家與社會關系的作用。[10]它不僅表征私人領域中能夠產生公共領域,也預示著原本二元分立的國家與社會開始走向調和與交融。
與公民個體直接與國家發(fā)生聯(lián)系的模式不同,由社會內生組織結合生成的“強社會”具有以下顯著特征:首先,它是一個與政治國家相分離的獨立的社會領域。其次,它是一個非政治的社會領域。這里的“非政治”是與政治國家相對而言的結構功能上的劃分,并不意味著與政治的遠離或隔絕。事實上,“強社會”的一個重要功能就是制衡政治國家,并參與和影響國家的政治決策。再者,“強社會”表現(xiàn)為一種組織化的社會生活,能夠自治和自律,只有這樣才能構成有序化的穩(wěn)定的社會,實現(xiàn)社會動員、利益整合、利益表達和凝聚社會共識,并形成一股強大的制約政治國家的社會力量。此外,盡管“強社會”與政治國家在領域上相互區(qū)隔,在行動中時有齟齬,但并不企圖取代政治國家或者與之全面對抗,即便發(fā)生對抗,其目的仍然是促使政治國家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
在西方近現(xiàn)代社會的進程中,隨著15、16世紀之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民族國家逐漸形成,此時的市民階級開始成為“擁有深厚經濟基礎和社會基礎的資產階級。他們帶著城市的自由氣息和民主觀念,帶著同社會統(tǒng)治階級分離的心態(tài)走進民族國家”[11]。從19世紀開始,隨著社會自主意識的覺醒和國家基于政治合法性、治理有效性的考量,各種形式的社會內生組織成為社會成員利益表達和保障的重要組織載體,重新為人們提供了共同體的歸屬。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大轉型時代,多項旨在推進社會改革的進步主義運動都是在社會力量的直接推動下完成的。進步主義者及其結成的社會內生組織致力于社會改良的建設性姿態(tài),凝聚了社會公識,彌合了社會裂痕,還形成一種自下而上監(jiān)督政府和推動改革的現(xiàn)實力量。20世紀70、80年代以后,基于全球化進程中的福利國家危機、凱恩斯主義失靈和民權運動的發(fā)展,市民社會理論復興,并強調從法律上保障其與國家的相互分離,其目的是明確劃分國家行動的界限,反對國家的任意干預,確保市民社會能夠作為一個真正自主的領域而存在??梢姡吧鐣灾餍浴辈粌H有助于人的主體性真正實現(xiàn),而且有助于通過社會內生組織這一中介與國家達致共識共融狀態(tài),并使國家獲得合法性和正當性的依據(jù)。
當然,基于“社會自主性”的理路也存在局限性。它在強調社會自我演化的同時,相對忽視了社會變遷的外部邏輯,而且有可能矯枉過正地消解了人的理性自覺以及認識和改造世界的能力?,F(xiàn)實中,該理路無法解釋為何在類似的初始條件下演化出不同的政治制度和規(guī)則秩序,而且其逐步積累發(fā)展的觀念無法解釋人類歷史中普遍存在的非連續(xù)性、斷裂、突變、轉變、質變或災難性斷裂。盡管如此,就其限制國家權力對公民個體的威脅而言,至少不是一個糟糕的邏輯。
從另一面向看,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不僅是“自發(fā)”的,也是“人為”的;不僅是“內生”的,也是“外生”的。對此,福山曾指出:“社會秩序,無論是在社會范圍內,還是在組織范圍內,都將永遠從等級制和自發(fā)性兩種混合源泉中產生出來。”[12]國內也有學者認為,演化秩序著重描述的是“市民社會”的內生秩序,而建構秩序則描述“國家政治”這一外生秩序,因為“二者針對的不是同一系統(tǒng),因此分立而不對立。完整社會秩序的獲取既需要人類的理性設計,也需要依賴社會系統(tǒng)在環(huán)境誘導下所進行的自主演化?!O計’與‘演化’這兩方面不是簡單并列,而是有機耦合”[13]?!皣易灾餍浴苯⒂谡螄业暮暧^視野之上,是國家建構主義在社會秩序生成中的作用體現(xiàn)。
當代西方的經驗表明,社會轉型的陣痛無法完全通過社會的漸進式成長而自我消解。例如,前文所述的美國進步主義時期社會力量的成長,并沒有改變社會結構整體失衡并嚴重威脅經濟持續(xù)發(fā)展和政治穩(wěn)定的大局。羅斯福為應對危機而延伸和強化了“新國家主義”,推行了一系列新政,政府干預經濟和社會生活的合法性也通過新政得到確認。針對利益分化特別是兩極分化現(xiàn)象造成的社會矛盾尖銳、社會運動高漲和經濟增長乏力的趨勢,西方國家在20世紀30年代加強了對社會和市場運行的國家干預。福利國家建設進一步強化了政府維護社會和諧、校正市場失靈的責任,并在保障公民的社會權利、推動社會結構轉型和化解社會矛盾方面取得重大進展??梢?,西方國家自上而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客觀上推動了社會秩序平穩(wěn)有序的變遷,成為一種“人為”的、“外生”的建構理性。其基本邏輯是:人類能夠根據(jù)理性原則對社會進行精心設計和制度安排,從而實現(xiàn)國家的正義與目的,社會的再組織化過程也就在理性的指引下具有可控性和規(guī)定性。
再將視野轉移到發(fā)展中國家。亨廷頓曾指出,20世紀50到60年代普遍出現(xiàn)了社會動蕩現(xiàn)象。其根源是社會轉型加劇,高頻率的社會動員、政治參與導致人們的過高期望,對政治系統(tǒng)形成了超負荷壓力,加上沒有健全的政治體制進行疏導,這種期望會變成強烈的挫折感,轉化成一種政治的不穩(wěn)定狀態(tài)。高度傳統(tǒng)社會和高度現(xiàn)代化社會都是穩(wěn)定的,恰恰是處于現(xiàn)代化進程中的社會最易發(fā)生動亂。這就是所謂的“現(xiàn)代性孕育著穩(wěn)定,而現(xiàn)代化過程卻滋生著動亂”[14]38-51。對此,亨廷頓給出的方案是“國家自主性”和“政治制度化”。其中,自主性是“政治組織和政治程序獨立于其他社會團體和行為方式而生存的程度”,“衡量政治機構的自主性要看是否具有有別于其它機構和社會勢力的自身利益和價值”。他進一步指出,“缺乏自主性的政治組織和程序就是腐敗的”,[14]19-20可能會導致國家政權的不穩(wěn)定。國內學者時興和在系統(tǒng)梳理西方國家自主性理論演變的基礎上概括了四個向度[15]:國家自主性的根本形式表現(xiàn)為國家權力的統(tǒng)一與權力結構的完善;決定因素在于公共利益的獨立性;動態(tài)過程表現(xiàn)為公共政策的制定過程免受個別勢力的干預;直接結果是國家政策的貫徹能力。
亨廷頓的觀點是有見地的,但很容易形成誤解。特別是受“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影響,早期學界在二分框架的名義之下將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定位問題直接轉換為國家與社會兩大主體究竟誰是“第一性”的問題,這本身就是一種錯誤。事實上,無論是政治學家亨廷頓,還是德國古典哲學集大成者黑格爾,他們都曾指出了社會相對于政治國家的獨立地位,承認其成員乃是權利主體和道德意識主體,只不過,如果把國家完全理想化,并對市民社會的主體性地位予以低估,這二者一旦結合起來,就不可避免地導致政治上的獨裁主義。
因此,與其說“國家自主性”是現(xiàn)代性的目的,毋寧說它只是一種作為“必要的惡”而客觀存在的外部建構邏輯。正如霍布斯在論證“秩序如何可能”命題時指出的那樣,盡管代表強權的“利維坦”是“以大惡取代小惡來換取有保障的個體自由”的“必要的惡”,但人人都向往自由,不愿受到外在力量的強制和束縛,利維坦對個人而言是令人厭惡的。解決“利維坦困境”的一個積極的辦法是對其進行“解構”或“馴化”,其基本思路是“從自然狀態(tài)向文明狀態(tài)過渡,從君主國家向民主國家過渡,從臣民社會向國民社會過渡,公共權力的重心從君主向人民轉移”[16]。哈耶克更是強烈反對夸大國家理性在社會秩序建構中的功能,他對于理性所持的審慎甚至否定的態(tài)度,實際上就是擔憂理性可能對“自由”這一他畢生維護和追求的核心價值造成的威脅和損害。[17]歷史已經雄辯地證明,對于國家理性的過分倚重只能陷入理性的癲狂而使人類走上“通往奴役之路”。
在當今西方國家,政府與社會組織的互動關系被經常作為觀測國家與社會關系的切入點。其中,上述的國家自主性更多地是以一種趨向“溫和”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的,它與那種內生自發(fā)的社會組織分立而不對立。克萊默比較了英國、意大利、挪威和荷蘭等國政府與社會組織的關系后指出,對于其中的多數(shù)國家而言,政府與社會組織之間關系的發(fā)展方向是合作而非競爭;社會組織與政府保持合作關系的同時,兼顧組織的認同、自主性以及責任。[18]尼爾森通過對美國歷史上政府與社會組織關系的研究,得出結論:“美國有史以來,政府一直是第三部門的親密伙伴和贊助者”,“政府與第三部門的合作,而不是兩者之間的對立,才是歷史的主流”[19]。在西方市民社會的主體性與“溫和”的國家自主性內外發(fā)力時,一種兼顧“政社分開”和“政社合作”的國家與社會的新型關系逐漸凸顯。
在邏輯的優(yōu)先序列上,歸根結底,“人的主體性”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建構的前提,換言之,社會之變革,宜先“立公民”,這就要求加強以公民權利、公民責任、法治觀念和民主參與意識為主要內容的公民教育。否則,縱然是國家在最大程度上釋放“善意”,民眾也只能是“迷途的羔羊”,而國家扮演著“萬民之牧”的形象。其二,“社會自主性”是重建人類聯(lián)結機制、實現(xiàn)人的主體性超越的內生途徑,也是首選方案。這種社會內生組織區(qū)別于那種官辦色彩濃重的“社會組織”,而是“自下而上”、“內生自發(fā)”、“親近公民”的具有非政府性、非營利性、民間性、組織性、自治性、志愿性、公益性或互益性的社會組織??v然在一定的過渡時期內,國家主導的社會組織體制變遷可能占據(jù)主導,但也不能忽視這種基層社會組織的價值。其三,“國家自主性”是借由國家的建構理性以外在地促進人的主體性超越和社會自主性實現(xiàn)的一種現(xiàn)實策略?!皣易灾餍浴辈⒉皇浅珜^的全能國家、極權國家,而僅是一個反映國家與社會關系的范疇。其前提非常明確,即國家與市民社會的分野以及社會自主性的存在和發(fā)展。在運行結果上,“國家自主性”與“社會自主性”可以不是對立或對抗的。在國家與社會組織在關系明晰、定位清楚的前提下,各自發(fā)揮強大的自我調節(jié)和自我活動能力,并基于公共利益而平等合作、相互信賴、協(xié)同發(fā)展時,就有可能形成“強國家—強社會”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系。
與西方國家不同,中國近代以來的現(xiàn)代化背景具有濃重的“外生后發(fā)”特質。到上世紀50年代中后期,以政治整合替代社會整合的總體性社會模式基本形成。盡管總體性社會迅速而有效地化解了中國近代以來的諸多危機,使國家具備了強大的動員能力,但全球化、后工業(yè)化對這種社會治理模式形成挑戰(zhàn);社會分化程度很低、社會自治能力薄弱、社會生活的高度政治化和行政化特征則導致一系列社會問題顯現(xiàn)。改革開放以來,我國的制度變遷仍然以“國家自主性”邏輯下的強制性制度變遷為主,政府自上而下的制度安排在相當程度上形塑了社會組織體制的變遷軌道,這種力量要遠大于“社會自主性”邏輯下社會組織自身發(fā)展對于制度變遷形成的影響。這種客觀存在的“路徑依賴”和公民主體性程度較低、社會內生組織的發(fā)育遲緩等因素,共同決定了政府在社會領域中的制度創(chuàng)新只能是一定范圍、一定限度內的,是“漸進性”的而“激進性”的,是“改良性”的而非“革命性”的。
當前,黨的十八大要求“加快形成政社分開、權責明確、依法自治的現(xiàn)代社會組織體制”;十八屆三中全會又基于“全面深化改革”的戰(zhàn)略方針和“國家治理現(xiàn)代化”的戰(zhàn)略目標,提出“創(chuàng)新社會治理體制”。其關鍵在于,推進政府職能轉變,在政府向社會放權和釋放空間的同時,激發(fā)社會組織活力,使社會力量廣泛參與到各個層面的社會治理中。其“新意”在于逐漸打破過去政府和社會高度合一的總體性治理模式,轉而在“政社分開”的基礎上推進“政社合作”。在這一過程中,除了政府要走向“善政”、“善治”,還必須考量“人的主體性”、“社會自主性”問題,一方面要培養(yǎng)具有權利意識和責任意識的合格公民,另一方面要重視培育和發(fā)展社會內生組織。當然,要達致這種“和諧共融”的“彼岸”甚為難得,因為國家對秩序的控制與個體在秩序中的自由趨向以及社會自主性的功能發(fā)揮之間存在巨大張力。盡管如此,我們仍然相信這種可能性,因為“對話和交往并不是烏托邦,而是烏托邦孕育于主體間自由而平等的對話交往之中”[20]。
綜上所述,社會組織體制建構的現(xiàn)代性意蘊根植于公民個體對自由和主體性的追求,生成于個體與社會、個體與國家、社會與國家的主體間關系及其內在張力中。從西方社會變遷的實際進程看,只有在“強公民”的前提下,進一步發(fā)揮“社會自主性”的內生邏輯和“國家自主性”的外生邏輯,人類社會的內部聯(lián)結機制和認同基礎才能得以重建,人的主體性才能得以實現(xiàn),包容和化解社會沖突的新的秩序也才能完整形成,最終促進社會組織體制朝向向“強公民—強社會—強國家”的方向發(f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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