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通大學 藝術學院 226007)
康衛(wèi)東 (南通大學 杏林學院 226007)
江蘇南通民間木版畫是中國龐大的民間木版畫體系中的一支,是線刻木版印刷加彩色套印的民間傳統(tǒng)工藝。從中國民間木版畫的相關史料和記載產地看,南通民間木版畫并不出名,在古代,像南通這樣出產民間木版畫的地方比比皆是,屬地方藝術品種在一隅之地自產自銷自傳,影響范圍有限,流傳的資料和研究者甚少,幾乎成為中國民間木版畫史遺忘的角落。近年來,南通民間木版畫作為僅有的幾個至今尚存的,其部分藝術形式仍在小范圍地區(qū)流行的民間木版畫產地之一,漸漸從沉寂的中國民間木版畫歷史長河中浮出水面,得到關注。
南通民間木版畫根植于民間文化土壤,具有豐富的民族審美文化內涵,在藝術形式的表現(xiàn)上與文化精神的傳達上都體現(xiàn)了中國民間木版畫的共性特征。而讓收藏者怦然心動的是南通民間木版畫古樸、豐滿、生動、傳神的獨特韻味,特有的造型與表現(xiàn)形式以及特有的個性文化讓更多的研究者對這種藝術語言充滿了研究的興趣。
南通民間木版畫是伴隨著南通地方經濟、文化的發(fā)展而興起的。首先,南通是長江三角洲沖擊平原,成陸較晚,地質松軟,氣候多雨,先民世代臨海墾植,屢遭鄉(xiāng)土漲坍、季風橫掃等憂患,當?shù)匕傩沼兄鴱娏业纳婧捅<易o院意識。在艱苦的環(huán)境下,渴望安定、自給自足成為百姓最樸素的生活理想。以此催生出祈福納祥、驅兇辟邪等表達精神寄托的民俗用品,如“門神”“紙馬”等,間接為南通民間木版畫的發(fā)生、發(fā)展提供了契機。其次,南通土著先民大多由外地入遷,給南通帶來了各地的民俗習慣,為南通民間木版畫提供了文化根基。第三,南通地處江海交匯處,獨特的江海文化經過長時間的雜糅優(yōu)選和歷史沉積,以及相對的交通阻隔,逐步呈現(xiàn)出獨特的地域特色和人文風情,為南通民間木版畫提供了個性化的土壤環(huán)境。
南通民間木版畫產生年代沒有史料直接記載,但據(jù)有關文獻和作品遺存的考證,南通民間木版畫最早出現(xiàn)于明代,在當時只供少數(shù)名門貴族使用,并未形成廣泛的民間市場。南京博物院院長徐湖平在《木版年畫》中,詳細記載了清代末年,南通縣袁橋人王金華從蘇州學藝回來,便在家鄉(xiāng)開設了畫店,店名“王正順”,開始用色版套印木版門畫。后又出現(xiàn)城東“唐德成”、平潮“葛春和”、金沙“丁廣泰”、秦灶“易雙和”等幾家字號,各有一套刻印班子和自己的作坊,形成競爭局面。同時也將南通民間木版畫推向普及,成為家喻戶曉的藝術樣式。
中國民間木版畫種類繁多,據(jù)權威專家統(tǒng)計,即帶有圖像的木版雕刻印刷(不包括純文字的印刷品),至少可以分出如下的種類:⑴門神類;⑵年畫類;⑶窗畫類;⑷燈畫類;⑸幡畫類;⑹神像類;⑺紙馬類;⑻插畫類;⑼扎糊類;⑽廣告類;⑾印記類;⑿憑證類;⒀游藝類;⒁日用類;⒂符咒類等,十五大類,將近百種,用途幾乎涉及生活的各個方面。其中很多品類和樣式是畫所不能包容的。就南通民間木版畫的內容而言,以其個體作坊進行分類,可分為四大系列:⑴門神坊——以年畫為主,刻印各式門神畫,用于春節(jié)等不同節(jié)氣風俗的張貼,以迎祥祗,如門神、清明的耕牛圖、端午的辟邪圖、重陽的登高旗及利市招財?shù)鹊龋虎萍堮R坊——刻印各類迎神、送神功能的民間祭祀品,題材包括道教、佛教、巫神、神話、傳說、風俗等各路神祗;⑶牌坊——專門刻印長牌。長牌是南通特色的游戲紙牌,有108張牌,上面繪畫的主要是以《西游記》《白蛇傳》《東游記八仙》等各式人物形象,是民間傳說故事融入百姓娛樂生活的體現(xiàn);⑷書坊——刻印各式書刊小說,并配有精美的人物像插圖。
南通民間木版畫中的門神年畫與紙馬神像,無論是其存在的數(shù)量、品種和使用的廣泛性,還是藝術審美的角度分析其特征及影響力,都應作為南通民間木版畫的代表形式,最具研究價值。本文所論及的范圍是以南通民間木版畫中門神年畫與紙馬神像為點,管窺南通民間木版畫的藝術語言和審美文化。
民間藝術存在共性特征,各地民間木版畫相互流通,相互模仿,沒有版權約束,完全依靠供需關系,自覺傳承和流通,沒有半點外力的強制與干預。因此,南通民間木版畫順利地吸收了南北民間木版畫的藝術形式,接近的工藝制作,相似的構圖手段、類似的色彩觀念、題材的相互流通,同樣的題材和構圖更是大同小異,只有走近端詳才能品出其獨特神韻。
中國民間木版畫的藝術語言體現(xiàn)在線的運用、線條組織疏密有致,富有節(jié)奏、韻律;造型追求夸張變形,畫面極富裝飾意趣;色彩強調東方色彩觀念,色相對比強烈賦予象征性;構圖采用多點透視,畫面呈現(xiàn)圓滿均衡等等。這些都是各地民間木版畫藝術語言的共性特征。南通民間木版畫的藝術語言除了共性化特征外,有著獨特的藝術個性,呈現(xiàn)地域性風味。
線是民間木版畫的造型基礎,在畫面的構成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南通民間木版畫線刻以挺拔勁健,柔中帶剛為特點,線條以長線為主,精細飽滿呈挽弓之勢具有內力,線條走向講究方向的一致性,線版的雕刻不疾不緩頗見功力,長線主要塑造輪廓與物象結構,短線多以平行的重復進行裝飾或呈肌理,長短線相互組合,疏密有致,極具裝飾意味,光一版墨線稿也可獨立成畫。這種手法在南通紙馬中多見,可減輕對套色的依賴,同樣達到畫面豐富的效果(如圖1)。
圖1 紙馬木刻版《土地正神》,線刻挺拔勁健
意象造型是民間美術常用的造型手法,是客觀物象經過創(chuàng)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追求形象的夸張和象征。南通民間木版畫的造型別具特點,畫中人物造型多為身首不成比例的“五短身型”,頭大身短,其比例一般為1:3,甚至1:2,以南通門神形象最為典型,大弧形線條概括刻畫人物體態(tài)造型,身形渾圓、飽滿,肥頭大耳,眉、須造型平整,稠密而厚重,眼睛比例拉長,眼角直至太陽穴,眼眸滾圓、突出,目光直視,形象敦實寬厚,憨態(tài)可掬(如圖2)。
圖2 《五子將》門神,造型敦厚憨態(tài)
民間木版畫的色彩觀體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色彩的審美價值,強對比和尊重民族傳統(tǒng)的色彩情感。紅與綠、黃與紫、藍與橙成為民間木版畫的常用配色;而代表中國傳統(tǒng)“正色”的五行色廣泛使用于民間木版畫,被視為吉祥色。
南通民間木版畫在此基礎上又有獨創(chuàng),更加強調主觀色彩的運用,而不限于客觀物象的固有色,做到隨類敷彩,既以表現(xiàn)物象的類別而賦予相應的象征色彩。以南通門神為典型,如一對武將或文臣,左披紅袍,右配紫袍;福星穿綠衣,財神著紅裝。使用一些藍綠色和青紫色等復合色,來調和對比色之間的沖突,使色彩搭配更顯沉穩(wěn)、古樸,突出明黃的亮色地位。在色彩明度上呈現(xiàn)明顯的遞進關系,從高到低依次是白、黃、紅、藍綠、青紫、黑,注重色彩明度的布局,亮中有暗,暗中有亮,即使畫面以黑、白、灰呈現(xiàn),層次依然清晰,色彩分布均勻,對比強烈鮮明。南通門神套印銀色的形式更是別具一格,稱“描童”,巧妙運用銀粉在原有大面積色塊上進行最后一層套版上色,多用于人物服飾上的裝飾花紋,使得畫面更具層次感(如圖3)。
南通民間木版畫的色彩都以套版平涂而成,沒有楊柳青木版畫和濰坊楊家埠木版畫后續(xù)手工渲染的層次變化,為使畫面更具裝飾效果,肌理成為主要的裝飾手段。南通民間木版畫的裝飾肌理多以點、線構成。其中,點元素構成的裝飾手法受南通民間工藝的影響,與南通藍印花布紋飾的表現(xiàn)手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畫面色塊均轉化成各種形式的點元素,在不影響輪廓的情況下進行填充,形成別具特色的裝飾肌理,增加其審美鑒賞的品位(如圖4);其次,曲直、方向、粗細等不同形式的線條重復排列,形成不同肌理層次的面。
圖4 年畫《福》,點元素構成的裝飾手法
套色印刷是民間木版畫工藝制作中易會難精的技術活,從國內民間木版畫總體風格看,一般要求套版精準無誤,并采用木版套印加手工彩繪相結合的“半印半畫”的制作原則,來增加其做工上的精細程度。甚至像天津楊柳青木版畫只刻印外輪廓,色彩全部由工匠繪制而成,不做任何套版彩印。但南通民間木版畫則反其道而行,追求錯版帶來的印痕效果,線條與色塊全用套版疊印,極少用手繪,即便是手繪色彩,也是隨意涂抹幾筆。套色的疊加不拘于形的精準,化腐朽為神奇的個性美。線與色、色與色的重疊、露白在畫面中形成更多的層次,沒有謹小慎微的拘束感,更多的是一氣呵成的暢快淋漓,其藝術效果更加的隨性、自由、率真,將木刻版畫的技術特征真實而準確的展示出來。(如圖5)
圖5 天津楊柳青年畫《五谷豐登》與南通木版年畫《抱瓶童子》套印風格比較
南通民間木版畫的紙張很有特點,尤其是印制門神。舊時印在麻紙上,且麻紙都上過膠,紙質粗糙,褐黃中帶白,還有紙質纖維的肌理效果。套印在這種材料上,顏色搭配不溫不火,色澤溫和而協(xié)調,無須裝裱,本色處理,和居住環(huán)境非常協(xié)調,透射出濃郁的鄉(xiāng)土氣息?,F(xiàn)今使用的白色紙張已無法體會懷古的味道,而其它地方的民間木版畫對紙張也有較高的要求,因搭配畫、染等藝術手法,大多選用宣紙、毛邊紙等書畫用紙,并進行開相、裝裱等工序,異??季俊?/p>
南通民間木版畫的工藝技法中不帶暈染,這和天津楊柳青木版畫的精勾細染不同,畫面除了部分人物臉部染上一筆,其他都是套版平涂。但是,南通民間木版畫印制使用的植物或礦物顏料在長時間的風化、受潮后會出現(xiàn)自然暈染的效果,以傳統(tǒng)植物染料藍色為主。打開收藏已久的南通民間木版畫,顏色暈染的效果清晰可見,它不拘于形,色澤溫潤、通透,深深地吃進紙張,直透過反面。色與色的滲透自然、交融,沒有清晰的邊界和水質的痕跡,為畫面增添了幾分色澤暈化的瑰麗。
審美文化是人類有目的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美和享受美的一種特殊社會活動,是以人的精神體驗和審美為主導的感性文化,對社會成員發(fā)揮精神教化作用。民間木版畫的審美文化從藝術形式看,體現(xiàn)在主觀精神的追求和對客觀世界的表述。祈福納祥、驅兇辟邪等精神寄托是勞動人民樸實的情感訴求,這種渴望直接而強烈;象征性的藝術語言又是超越于本體形象的狹隘理解,通過象形、隱喻、諧音、皆意等表達方式,含蓄、委婉的在客觀形象中得到觀照。
民間木版畫的審美文化還體現(xiàn)在對傳統(tǒng)文化的綜合體現(xiàn),中國幾千年的傳統(tǒng)文化潛移默化地滲透在老百姓的勞動創(chuàng)造及審美活動中,民間藝術以其極大的包容性特點,吸收并靈活地運用于傳達生活觀念及價值追求。民間木版畫的題材內容體現(xiàn)了儒、道、釋三教合一的綜合文化體,這也是漢文化的精髓,如儒家文化的道德教化;道教文化的羽化成仙;佛教文化的送子保安等等。一并被拿來作為精神傳達的教具。這些都是中華民族觀念表達在文化形態(tài)上的體現(xiàn),是民族文化根的延續(xù)。
南通民間木版畫除了擁有上述審美文化共性之外,在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和人文環(huán)境中形成了獨特的審美文化,并有具體的表象性特征。
南通歷史原因使得南通的民間文化呈現(xiàn)出融通多樣的特征,齊魯文化、吳越文化、楚荊文化都曾在這里相通相融,這也是南通民間木版畫與國內其他地區(qū)民間木版畫作品形式特點似成相識的原因,特別是受蘇州桃花塢木版年畫的影響,在題材和造型上都有很大傳承關系,南通民間木版畫在多種文化及民間木版畫形式的交融并蓄中快速發(fā)展。與此同時,也形成了自身獨有的地域特色,在題材和風格上獨樹一幟。如“大將軍”“一子將”“披風官”(如圖6)、“五子將”“狀元騎馬”等門神和具有南通地域文化與產業(yè)文化特點的供奉神“大圣國師王”(如圖7)、“耿吉正神”(如圖8)、“網師大仙”(如圖9)、“取魚籃大仙”(如圖10)、“水母娘娘”“蠶花茂盛”等紙馬,其稱謂和造型形式都融合了南通民間木版畫特色。
圖6 《披風官》門神
圖7 《大圣國師王》紙馬
圖8 《耿吉正神》紙馬
圖9 《網師大仙》紙馬
圖10 《取魚籃大仙》紙馬
“真”“善”“美”是各種文化藝術品表達的永恒主題,藝術作品不遺余力地展現(xiàn)出向往美、歌頌美、追求美的精神內涵。藝術作品外在的形式美是為突顯出內在的精神語言,傳達創(chuàng)作者的情感與精神理念。不同于文人墨客的“陽春白雪”,南通民間木版畫向世人展示的是一種欲揚先抑的辯證美,這一點在南通民間木版畫人物造型中得到體現(xiàn)。畫中的人物造型多為“五短體型”,頭與身的比例、上半身與下半身的比例嚴重失衡,確切的說是侏儒身形(如圖11);有的面目猙獰,眼露兇光,親和難覓(如圖12);有的酷似京劇丑角的面部裝扮(如圖13),很難與神、佛等圣人形象聯(lián)系起來。雖然相貌丑陋,但有一顆大慈大悲、積德行善的美好心靈;滿臉殺氣,令人畏懼,卻是嫉惡如仇、懲惡揚善的正義化身。南通民間木版畫的藝術形象,將美與丑、善與惡辯證地統(tǒng)一在一起,通過“寓美于丑,寓善于惡”的形式美,蘊含著南通人對神、佛于虛無飄渺之中的信仰,是出于精神寄托的需要,美的形式在這里得到了新的闡釋與表達。
圖11 《增福財神》紙馬 ,侏儒身形
圖12 《鐘馗》年畫,面目猙獰
圖13 《祿》年畫,面部丑角裝扮
民間木版畫的生成與發(fā)展昭示著人與自然、社會共處共榮的心愿,是先民對生活期望的原始表達,是滿足心理需求的俗信文化行為,在當時這種信仰是虔誠的,此類物品的有用價值遠遠超越了其本身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因此,南通民間木版畫正是在這種“有用”思想的指導下,形成了最為樸實的審美文化,畫中的每一根線條,每一個色塊,不會因為是否精準,而增加或減少其功能性。相反,這份自由、隨性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成就了南通民間木版畫生成和延續(xù)的一種特定的藝術形式和“簡潔稚拙,返古原生”的審美追求。其次,南通民間木版畫的創(chuàng)作主體是身著藍布粗衣的地道農民,加上南通地域相對阻隔的特點,使得南通民間木版畫風格不像眾多文人墨客匯聚的蘇州桃花塢木版畫帶有的雅致,更不像鄰近京城受宮廷繪畫影響的天津楊柳青木版畫帶有的精細,南通民間木版畫的鄉(xiāng)土氣息更加濃郁。南通民間木版畫提煉了各地民間木版畫工藝制作中最主要的三道工序“繪、刻、印”,各道工序都充分發(fā)揮其獨特的風格優(yōu)勢。簡潔的線條、造型勾勒出人性之初的稚拙之美;套版印刷的粗獷、豪放,不加修飾的落落大方,透射著厚重、斑駁的歷史感及返古原生的神韻和風采。
南通民間木版畫源于民間,又不囿于民間。這種質樸的原始藝術形式,一方面,受到現(xiàn)代文明的沖擊,逐漸遠離了民俗生活;另一方面,這種原始的藝術基因卻一直存在并滲透于當代藝術創(chuàng)作中,成為現(xiàn)代藝術審美的新視覺。兼于這種特殊的身份,如何更好的發(fā)揮南通民間木版畫的時代價值,研究其獨特的藝術語言和審美文化是尋其根本的首要任務,為現(xiàn)代藝術的造型形式借鑒和多元應用打下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