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佩
想與她通個話,聽聽她的聲音和呼吸。設想中,她有少女般的輕柔、干凈的嗓音,氣息香甜……如果聲音沙啞,大抵是由于才為一片落葉或一朵落花啜泣過……
想與她見個面,看看她的眼神與長發(fā)。設想中,她有湖水般的眼眸,倒映天上的云朵、星子和雨絲……她有烏黑如綢的黑發(fā),時而披在肩上,時而挽在頭上……
我看見麋鹿和鳥群,看見飛魚和蝶衣,看見腕攜小蛇唇沾繁花……看見畫布上的伊,多數(shù)時候,獨自一人。誰愛獨自一人呢?但獨處的時刻,才是肋生雙翼凌空飛翔的時刻!于是,我選擇了遠遠地駐足凝望。
她出生在重慶,有一個動感十足的名字“鄭馳”——奔馳的馳。畫家何多苓說,鄭馳曾是性急如火的人,畫作曾很張揚,如今她分外安靜,蝸居一隅,面對畫布,心手綿密地編織著自己的夢境。何多苓說:“這條超越現(xiàn)實之路,只屬于鄭馳?!?/p>
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武斷地修改一個人,從外到內。這是命運無法商榷的玩笑,抑或被它徹底摧毀,抑或跌回子宮重新生長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生命。肉體的殘損與疼痛只是表相,內心的驚慌與恐怖亦不是一聲嘶吼就能傳達,鄭馳說,“我想我不是真的勇士,無法直面這慘淡的人生,這一刻,什么勵志的都是多余……”
“從生到死,那無盡的援軍從不抵達?!痹娙伺司S的詩句,嘆息又清醒地告知我們,我們得做自己的勇士,惟有自己才能將自己帶離懸崖與深淵。
我是看到那幅《夢旅人》后,才開始想要切近“鄭馳”的。那是一幅雙聯(lián),畫布上,十個梳著各式發(fā)髻的女子,裸身,在密集的烏云下行走——走在最前面的,肩上扛著幾枝玫瑰,玫瑰花刺刺破了她的肩,肩上滲出血,眼看就要滴下來;十個女子中,前九個都閉著眼瞼,神態(tài)自若,惟有走在隊伍最末的伊,杏目斜睥,仿佛在想些想不明白的心思;有風,吹落玫瑰葉子,像隱喻深深的黑蝴蝶、與伊人,如影隨形……看到這幅的剎那,我想起一部關于基督的電影,其中有個情節(jié):一群人走在荒蠻之地,有人扛著木制的沉重的十字架走在前頭,旁邊有一個人拿著一根皮鞭,不時抽打他們,皮鞭揚起路邊的灰塵,那群人跌倒又爬起,一直朝前走……所不同的是,鄭馳筆下的女子,裸露著光潔緊致的肌膚,微合雙眼,表情淡然、寧靜、決絕——除開第十個大睜雙眼的伊。那個伊,雖心有不甘,卻已然明了,這是一趟不得不前往的旅程,所以盡管遲疑,仍選擇義無反顧……
意外發(fā)生之前,鄭馳主要畫大畫,意外之后,囿于輪椅,她只能畫小畫,輪椅使她的手只能達到某個高度。最近,她在藍頂?shù)膫€展,卻有諸多較大尺幅的作品。這些作品,主角仍是伊。“伊”,在詩經(jīng)中,是美好女子的代稱。鄭馳筆下的伊,自始至終都有纖塵不染的姣潔模樣,是她對內心少女的自我描?。慷@個伊,無論奔跑還是靜坐,都帶著幾分輕愁?!拜p愁”是最無法言說的一種情緒了,是最動人心的某種情愫了,看似單薄卻綿密,看似冷灰卻熱烈——對,這同時也是鄭馳的作品呈現(xiàn)的基調,或風格。
她的個展作品中,震動我的,仍是兩幅雙聯(lián)畫。浴缸里的少女或嫌孤憐,邀來麋鹿;如處子般的小鹿,環(huán)繞潔白的她,悉心梳理她的發(fā)絲;同時環(huán)繞她的,還有吹彈樂器、手捧香爐、瓜果的古代仕女——這樣的情形,就算有傷,亦是萬般美好的!獨居的女子,穿著質地薄透的蕾絲睡裙,打算享用一段茶
歇時間;餐桌上落滿鳥雀,與她一同等候果實、甜點、咖啡、紅茶或紅酒……——我愿意設想創(chuàng)作這幅畫的人,此刻是歡欣的,盡管畫中的伊腳裸縛著繩索——是的,哪怕戴著鐐銬,也不停止舞蹈。
這兩幅畫作的名字,分別叫著《迷鹿》《不朽》。作品一如既往呈冷色調,卻因將“伊”置身于群體中,而群體無聲的靜寂,愈加烘托出鋪天蓋地的某種狂熱、渴盼。集體匯聚的畫畫,卻有凝神屏息的寂靜——這樣的寂靜其實飽含熱烈,如同翹首以待戛然而止的萬人合唱再度響起!鄭馳曾表示,喜歡達芬奇的作品,喜歡那種“嚴謹、寧靜以及對細節(jié)的關注”。顯然,她也正如此呢。
從友人林元亨剛剛傳來的鄭馳作畫時的照片,我看到她正在畫的一幅畫:繁茂的黃玫瑰叢中,兩人(或一群人)騎著白馬……畫面整體感覺是暖的。這讓我放心,經(jīng)過幾年休整、生長,鄭馳已長出一雙隱形翅膀,已找到另一種愈加自在、恣肆的飛翔方式。
弗里達有一句話:假如我有翅膀,還要腿干什么呢?——此語,贈給那些用靈魂奔跑的人。贈與鄭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