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華萊士·史蒂文斯
華萊士?史蒂文斯,美國主要詩人,有“詩人中的詩人”或“批評家的詩人”之稱,其詩富于形而上的思考,力求以審美代替信仰缺失留下的巨大空白。史蒂文斯同時也是一位重要的詩學家,其文論犀利深刻,且充滿詩人天然的敏感性,往往于不經(jīng)意處透出智慧的洞見。他的思考始終圍繞真實與想象的關(guān)系這一詩學命題,認為作為一種官能的想象力反射著上帝的創(chuàng)造原則,因此能夠賦予萬物以秩序,詩歌的功用就在于調(diào)和兩者,使人性獲得圓滿。此處精選其日記和書信若干,具有極其珍貴的詩學和文學史價值。
——譯者手記
[1898年12月27日]
昨天下午我獨自散步,越過賓山,從斯托尼克里克開始,穿過樹林來到塔旁,從那兒向下回到城里,盡可能避開道路。斯托尼克里克的樹林邊緣生滿濃密的野薔薇,又長又綠的帶刺藤蔓糾結(jié)著。山腳的土地有幾處又濕又軟,其他地方鋪著樹葉,是被一場已經(jīng)融化的雪吹落的。到處伸展著一簇簇綠色羊齒草。有一片片燦爛的苔蘚,不時地,我會被我的腳攪起的一根枯干的白樺樹枝驚嚇,它們看起來非常像凍僵的蛇。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大蝸牛,一些黃色蒲公英和一根什么草,上面是深灰色,下面卻是深紫色。我在山頂?shù)囊欢褞r石上坐下來,背對城市,面朝東方一條崎嶇深谷。城市煙霧騰騰喧鬧不停,而野外的深淵卻異常寂靜,孩子們的叫喊偶爾從山坡的林子里傳來,還有地平線上一列反常的火車顫抖的轟隆聲。我忘了自己在想什么——除了我在好奇夏天人們?yōu)槭裁窗褧鴰У綐淞秩プx,那時有那么多書里找不到的其他可讀的東西。我也被樹林上方陽光的奇妙效果所打動,而同時在樹枝下面卻是如此黑暗?;丶視r我看見太陽在煤灰的面紗后落下。從寓言的角度看,我承認這是相當可怕的。但寓言通常就是如此。
晚上,史密斯?李、萊文古德、威爾?鄧尼根和我拜訪了“野蠻人”,我們談到萊文古德的理論,人們發(fā)現(xiàn),寫詩的人在很多情況下都是糟糕的歌手,一個藝術(shù)家可能不欣賞詩歌,一個演說家可能不欣賞音樂——簡言之,任何一種藝術(shù)形式的情感表達都傾向于排斥通過其他形式表達的可能性。
[1900年6月15日]
昨天我到了紐約。投宿在阿斯特宮。下午3點去了《商業(yè)廣告者》,遞上了科普蘭寫給卡爾?霍維的信,他把我介紹給加州人斯蒂芬斯,是經(jīng)濟新聞編輯。我還拜訪了《夕陽》,訂了下周一的約會。六點半與羅德曼?吉爾德及其“朱莉婭姑姑”一起吃晚飯——一個聰明的老夫人,有點胖,眼睛水汪汪的,她很失望,因為冰凍果子露不是橘子,而是鳳梨的。晚飯后匆忙趕到約克維爾的東河公園,為《廣告者》起草了一份管樂音樂會廣告。
今天早晨我打電話說要見查爾斯?斯克里布納,他不在辦公室。我要和麥克米連公司的亞瑟?古德里奇吃午飯。
古德里奇帶我去玩家俱樂部吃午飯——一個有趣的地方,能看見名人。我們坐在走廊上。旁邊是藝術(shù)家里德——我認為是里德,盡管現(xiàn)在我黑白分明地看見了那個詞,可能是雷德。屋子的墻壁上滿是戲劇和演員的紀念品。這是去波希米亞的一條近路。
我又去了斯克里布納,發(fā)現(xiàn)查爾斯?斯克里布納在辦公室里。他是個樸素的人,一副誠摯的面孔。他對我很和氣,記下了我的名字。談到待人和氣,我必須傾向于古德里奇,盡管是陌生人,卻對我像老朋友一樣。
我住在一家兩個未婚法國女人開的公寓。年紀大的約三十來歲,胸脯有一英尺半高。難怪法國人都鐘情于這樣適合情侶的住處。年紀小的約二十歲,身材比例更為適中。她眼睛下面有黑圈。我剛剛殺死了我房間一面墻上的兩只蟲子。它們是虱子!下一步是晚飯——無論我在哪里能找到它——和隨后一個漫無目的的黃昏。
在一家小飯館里吃晚飯——水煮蛋、咖啡和三片面包——一周前我的肚子里顛簸著草莓。從一個藍眼睛小家伙那兒買了兩份報紙,他正在賣《日報》和《世界》,為了我需要的報紙他不得不搜遍整個地區(qū)?;氐椒块g的時候,通往廣場的街道臺階上全都是寄宿者之類,斜靠在欄桿上剔著牙齒。街道盡頭閃耀著陽光照亮的灰塵之云。我周圍都是高高的辦公樓,已經(jīng)關(guān)門過夜。窗簾拉著,建筑物的面孔顯得堅硬、殘忍、了無生氣。我的美妙的街道。正是現(xiàn)在,孩子們的聲音穿過窗戶,越過屋頂,透過墻壁,從外面?zhèn)鱽怼?/p>
整個紐約,正如我所見,正在等待出售——我認為我所看見的部分就是使紐約成其為紐約的部分。它被需要所支配。一切都是有價格的——從邪惡到美德。我不喜歡它,除非我得到格外吸引我的位置,我不會留下來。比如說,有什么讓我留在這樣一個地方呢?這里,所有的美都是展覽,所有的權(quán)利都是自私的工具,所有的慷慨都是自負的根源。紐約是一個不知疲倦的戰(zhàn)場,充滿各種矛盾的利益——無疑這很誘人,但卻虛假得可怕。每個人都在看著其他每個人——走在鏡子上的一群蠢人。我更希望是在這里暫留,我愿意那樣——這讓我欣賞它所有的對立面。幸虧風不是在約克維爾形成的,云也不是在哈萊姆生成的。它們會帶來怎樣的價值啊!
房間的地毯是灰色的,周圍有粉色玫瑰。浴室的小毯子上織著一只孔雀——藍色、猩紅色、黑色、綠色和金色。壁紙上有鳶尾花和勿忘我圖案。碎布和紙上的花鳥足夠多了——不要再多了。在這個伊甸園里,我的煙斗噴出的煙濃重地懸在天花板上,給它增添了趣味,在這個樂園里響著街車鈴聲和寄宿者的喧鬧,透過隔墻清晰可聞,在這個極樂世界中的極樂世界,我現(xiàn)在要躺下了。
我要沿著煙囪向上禱告。那是讓我的禱告到達屋頂?shù)奈ㄒ粰C會。
我剛剛向窗子外面望去,看屋頂上是否有迷途的流浪者。我相信,天上有星星。
[1901年3月2日]
今晨街道是藍色的,有霧。
上周四回家待了幾個小時——圣誕節(jié)以來的頭一次。雷丁沉悶到了極點,所以我很高興回到這個我所欣賞的電子城。我與老家伙談了很久,大多是他在說。在這種情況下你的想法是沒有什么機會表達的。不過他是個聰明人。我們談到他一直在催促我去接受的法律。我猶豫了——因為文學生活,正像所說的,是我一直當做理想的,我不太想放棄它,因為那不是我完全想要的。有一天,回紐約之后,我拜訪了麥克盧爾的約翰?菲利普斯,菲利普斯和我談到出版生意。他有哲學頭腦,人很嚴肅,不過我認為他沒有想象力——或是想象力不夠多。他告訴我這個業(yè)務(wù)主要是文書——令人不快的事實——我?guī)缀醪荒苤竿抗べY過日子——等等等等。他說的這些相當刺激了我。我幻想的海市蜃樓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自己和以往一樣重新置身于沙漠之中——我始終如一的著陸之處。不過,我為手稿找到了一個市場——如果它是值得的話!
我正在讓“奧莉維亞”休息一小段時間——以便在我發(fā)動它之前能夠檢驗它一下,因為它應(yīng)該受到檢驗了。
自從寫下上面這些,外面的霧明顯濃了起來。季節(jié)在轉(zhuǎn)換。
[1902年8月10日]
我度過了美妙的一天,我又感到了滿足。早飯后離開住處,乘渡船和電車去澤西的哈肯薩克。從哈肯薩克沿“春峽”路步行五英里半,然后行四英里到里奇伍德,復行一英里到霍博肯,回城,行七英里許到帕特森:總共十七英里半,一年的這個季節(jié)中適合遠足的一個好日子。乘電車從帕特森回到霍博肯,然后回家。上午看見了一些非??删吹泥l(xiāng)野,和往常一樣,它們引我深思。我喜歡信步而行,微風在周圍的樹上游戲,思忖著一千零一種零零碎碎的事情。昨晚我在圣帕特里克大教堂黑暗的十字形耳堂消磨了一小時,不時地陷入更為孤獨的情緒中。一個糾纏我的老問題是,世界上真正的宗教力量不是教堂,而是世界本身:自然的神秘召喚和我們的回應(yīng)。怎樣連綿不斷的喃喃聲充滿了那勞作不息、不知疲倦的教堂?。】山裉焐⒉綍r我想,畢竟不存在什么力量的沖突,而毋寧是一種對照。在大教堂里我感覺到一種存在;在公路上我感覺到另一種存在。兩個不同的女神顯現(xiàn)自身;而且,盡管我對她們只有朦朧的幻想,我現(xiàn)在卻能感覺到她們之間的區(qū)別。我內(nèi)心的祭司崇拜一個圣壇上的上帝;而我內(nèi)心的詩人崇拜另一個圣壇上的另一個上帝。祭司崇拜憐憫與愛;而詩人,崇拜美和力量。在教堂的陰影中我能聽到男人女人們的祈禱;在樹木的陰影中沒有任何人類的聲音與神圣混合在一起。當我坐著,與會眾一同做夢,我感覺到閃光的祭壇作用于我的感官,刺激和安慰它們;而當我漫游在田野和樹林中,我看見的每一片樹葉和草葉都在揭示或者毋寧說是預示著那無形者。
[致艾爾西?莫爾,1909年3月18日]
我親愛的玫瑰帽: 星期四晚
上周沒有為你的“星期六和星期天”寫信,讓我很失望。明晚我盼著能去設(shè)計學院。所以我今天晚上必須寫信,以免和上周一樣。時間剛好是十二點二十九分!幻想坐下來寫一封信——而且是稍長的一封——在這樣的時辰。但是我想要你擁有一封信?!銜婀治医裉焱砩隙甲隽耸裁?。嗯,我在繼續(xù)對岡倉先生的書進行膚淺的研究,此外還讀了很多東西。然后我去看了一個展覽(九點到達展廳)。那主要是一個掛毯展覽。但是有一些古老的樂器讓人覺得好玩。有件樂器上面有十六根弦。有鑲嵌著珍珠母的琵琶,還有一些法國風笛?!铱匆妰晒褡佑竦瘛还苣鞘切┦裁?。我知道對它的評價很高,但我完全不明白是為什么?!乙鸵粌煞嫿o你弄一個私人展覽嗎?好了,它們就在這里,全部來自中國人,是幾世紀前畫的:
淡橘,綠與深紅,以及白,
及金,及棕;
以及
深碧琉璃和橘色,以及不透明的
綠,淺黃褐色,黑,和金;
以及
琉璃藍和朱砂,白,和金
及綠。
我不知道對中國這樣如此遙遠陌生的地方你是否有和我一樣的感覺——它不真實。那種不真實甚至顯得美妙和難以置信?!艺谘芯恐袊藢︼L景的感覺。正像有某些我們的藝術(shù)家愿意去畫的傳統(tǒng)主題(如“華盛頓越過德拉瓦爾河”或“母與子”等等?。┲袊说淖匀?、風景也有一些方面已經(jīng)變成了傳統(tǒng)主題?!@些方面的清單會和那些我常常寄給你的“樂事”清單一樣有趣迷人。這就是一個單子(我敢發(fā)誓?。?/p>
遠寺晚鐘
漁村上閃耀的落日
一座孤獨山城風暴后的好天氣
從遠岸出發(fā)的歸舟
洞庭湖上的秋月
沙洲上的野鵝
瀟湘夜雨。
這是我見過的最為奇妙的東西,因為它是如此包羅萬象。例如,任何黃昏的畫面都被包含在第一個標題下了?!罢窃谀羌澎o時刻,旅人對自己說,‘一天結(jié)束了,而他們的耳畔傳來遙遠晚鐘那令人期待的聲音。”——最后,在我來自東方的陌生事物的包裹中,是一首幾世紀前由王安石寫下的小詩:
午夜,屋子里一片寂靜,
滴漏停了。但是我無法入睡,
因為春花顫抖的美麗形影,
被月亮投射在窗簾上。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比那更美的地方了,或者比中國人更美的人了——綠帽子大師向王安石鞠躬。不:王安石正在睡覺,請勿打擾?!乙趤喼薜膲m土里閑逛上一兩周,根本不知道我會打擾到什么,發(fā)現(xiàn)些什么?!婀值氖虑椋覀儗喼蘖私獾枚嗝瓷侔?,那就是全部了。這讓我發(fā)狂地想在一個晚上徹底了解它。——但是亞洲(從皮卡迪飛去很近——就像思想飛行一樣)我將放在其他時候再說。——我盼望這一周趕緊過完,星期天去散步。比所有的書都美好的是這充沛多風的空氣。傍晚最初的時辰,星星特別的亮!今晚我注意到了這點,正當天開始黑下來。至少有一打金色的大星星?!鼈兯坪鯇儆谌?,更勝過屬于天空?!蚁M倚瞧谔炷芎湍阋黄鹕⒉?。你在今天的信里說,我不要在復活節(jié)來,這對我是否更方便些——為什么,我會告訴你。你不是在挖苦我吧,波波?
你的華萊士,1909年3月18日
[作者簡介]華萊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1879--1955),美國著名現(xiàn)代詩人,出生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的雷丁市。1914年11月,《詩歌》雜志社的哈里特-門羅將史蒂文斯的四首詩刊登在戰(zhàn)時特輯里,從此史蒂文斯開始有了另一個身份——詩人。他在1923 年出版第一本詩集《風琴》,在1955年獲得了普利策詩歌獎。他的主要作品有:《冰激凌皇帝》、《秩序觀念》 (1935)、《拿藍色吉它的人》 (1937)、《超小說筆記》 (1942),論詩歌文論集《必要的天使》。
[譯者簡介]馬永波(1964— ),當代詩人,文藝學博士后,英美后現(xiàn)代詩歌的主要譯介者和研究者,現(xiàn)任教于南京理工大學詩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