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叫兩遍之后,睡在我身邊的祖父就再也沒有睡意。一陣窸窸窣窣的摸找后,他拉著了燈,披衣起炕。祖父睡覺的時候,總是把所有的衣服都脫得干干凈凈,像一棵冬天里枝葉全部脫落的枯樹。他說這樣才能睡得踏實(shí)、睡得安穩(wěn)。因此黎明時分,一件一件從里到外慢條斯理地穿衣服的祖父,又像冬眠之后喜逢新春的千年老樹,不一會便枝繁葉茂,穿戴齊整了。這樣的習(xí)慣他保持了多年。
天還很黑,村莊像一條陷入大海的船,悄無聲息。燦黃的燈光照在祖父瘦骨嶙峋的身體上,凸顯在松弛皮膚里的根根肋骨歷歷可數(shù)。祖父身上很白,白得像精細(xì)的鹽,白得幾乎不像一個與土地打了七十多年交道的飽經(jīng)滄桑的鄉(xiāng)村農(nóng)民的身體。只有他脖子上醬紫的皮膚和黧黑的臉,才好像能證明他的一生是在汗水和風(fēng)雨中摸趴滾打過來的。褪色的藍(lán)線衣,垢僵的棉褲,藏青的老裝,祖父稍顯遲鈍的手有時因?yàn)橄靛e紐扣而不得不停下來,一一解開來重新去系。更多的時候,他會被劇烈的咳嗽抽嗆得蜷縮在一起,低頭忍耐著哮喘的折磨。我成長的記憶里貯滿了祖父斷斷續(xù)續(xù)的咳嗽和輕輕重重的吐痰之聲。每天清晨,躺在暖暖的被窩里半睡半醒的我,側(cè)聽著窗外亮麗清脆的鳥鳴,而祖父那些長長短短難以抑制的咳嗽總會不期而至,甚至他不著邊際漫談式的喃喃自語和上炕下炕的遲重動作都會使我禁不住嚷嚷起來。祖父一邊放小聲響,一邊笑呵呵地說:哦,把我的孫子吵煩了!你爺老了沒處用了,說話都有人嫌彈呢!
祖父起這么早,是要進(jìn)行他從年輕時就形成并幾十年如一日地保留下來的一個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的節(jié)目——喝早茶。早些年,祖父喝早茶的時候,會在炕頭支一口裝滿土灰的黃銅火盆,上面架起樹枝、木屑,堆放幾小塊煤炭。祖父是生火的好把式,他生的火,既沒有濃煙,不會嗆著他最疼愛的孫子我,也不會熏著父母傾其半生才剛剛修起的嶄新上房。并且祖父用柴也十分經(jīng)濟(jì)。往往他的最后一罐罐茶滾動著倒在茶盅里的時候,火盆里的火也就稀稀落落地熄滅了。砂罐里煮沸的開水先倒出一半在茶盅里,祖父兩手合在一起,輕輕搓著掌心的茶葉,然后把手中清香的茶葉放進(jìn)砂罐,再把剛倒出來的開水投入到砂罐里。一片一片的茶葉,像回到自己娘家的媳婦一樣,痛痛快快舒展開了拘束已久的腰身。撲撲的火苗突突地閃著,釅釅的香茶在砂罐里不停地翻滾著、煎熬著。這時的祖父,坐在曙色還未褪盡的黎明,屋里沒有開燈,只有那一閃一閃的火光,映在祖父滄桑的臉上,如同陽光灑在溝溝壑壑的廣袤大地,使得他臉上縱橫的皺紋出現(xiàn)了清晰的輪廓。祖父沉浸在自己或許茫然或許紛繁的思緒里而不能自拔,但在我看來,他創(chuàng)設(shè)了一種他所不知的對于熬茶過程的異常迷戀的氛圍,他的臉是那樣寧靜和專注,神態(tài)悠然且滿足,仿佛是一個聆聽世界的智者。
當(dāng)?shù)谝还薏柩刂乖诰碌奶沾刹柚牙飼r,屋內(nèi)的茶香已像霧氣一樣彌漫在各個角落。如果我醒著,我會眨巴著眼睛,咂咂嘴,翻身爬起來,就著火盆上烤出來的俊黃俊黃的熱饃,祖父一口我一口地喝下那些聞起來香而喝下去苦的濃茶。如果我睡著了,即使在夢中,我也會張大鼻孔,貪婪地呼吸著清茶的香氣,讓它淡淡的苦味從頭頂貫穿到腳心,讓它濃濃的清爽浸入我的五臟六腑,徹徹底底清除我少年的體內(nèi)剛剛開始堆積的世俗垃圾。我自己仿佛也成了一瓣被天地雨露浸潤過的茶葉。
開始熬煮第二罐茶的時候,祖父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繪聲繪色地講述那些至今我都記著的怪異荒誕的古今:毛人抓了個小孩,帶他去打核桃。小孩把打核桃的桿子綁到樹枝上,夜里的大風(fēng)吹得“啪啪”響,毛人在樹底下的草叢里撿核桃。機(jī)靈的小孩就這樣逃走了。還有一些懶媳婦的故事和兄弟仨占媳婦的故事,印象都很深。當(dāng)然我最感興趣的是祖父講的關(guān)于他的父親我的太爺“降妖除魔”的故事,這種帶有家族式自傳性的言說,讓我一度在同齡人中增添了不少自豪的光彩。據(jù)說我太爺是方圓幾百里非常有名的陰陽。他年輕時去南里學(xué)藝,吃了不少苦,后來得到高人指點(diǎn),學(xué)得真?zhèn)?。榮耀歸鄉(xiāng)時正好是半夜,沿柳后溝進(jìn)莊,看到莊頭上有一黑樁,以為是鬼怪,就掐訣念咒,用雷尺劈打,舞弄了大半夜,然后回家蒙頭大睡。待第二天一早來取雷尺時,發(fā)現(xiàn)自己把一棵麻子樹打蔫枯了!祖父說得津津有味,神乎其神,我聽得凝神屏息,深信不疑。
祖父把散了的火堆聚攏了一下,端起剛剛清出的頭盞茶。這時他講述的重點(diǎn)轉(zhuǎn)為他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饑饉之年,他在陜西關(guān)中當(dāng)麥客,掙得了一擔(dān)玉米面后就和另一個老鄉(xiāng)挑著糧食輾轉(zhuǎn)返回,那時,每個家里都有幾張奄奄一息的嘴巴等著這些微不足道的糧食來救命。一路上他們住過破廟、窯洞,被餓壞了的野狗追咬過。他們不敢走官路,只能沿著小路行進(jìn),而且一般是夜里趕路。他們怕被各種路口的盤查抓住而把糧食沒收??斓教焖硟?nèi)時,那個老鄉(xiāng)說,咱們快到家了,今晚就在這里住店了,歇緩一宿,攢點(diǎn)力氣明天一路跑回家。祖父堅持繼續(xù)走夜路,覺得到家了才能安心。但那個老鄉(xiāng)已經(jīng)困乏地打起了哈欠,他們只好找了家非常偏僻的私店住下。不想,后半夜,還在睡夢中時,他們的糧食就被查店的人沒收充公了。欲哭無淚的祖父,央求了人家半天,得到的卻是一根扁擔(dān)和一雙空空如也的竹筐。他一人在那里呆了三天三夜,最后還是徒勞無功,空手而歸?!澳愕囊粋€小叔伯,就是在那段時間餓死的?!痹趽u曳的火苗那邊,一臉滄桑的祖父輕輕嘆息,仿佛不忍揭開那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傷疤。祖父握著茶盅的手似乎有些僵硬,我看到他微閉著雙眼,慢慢才喝了口茶。
祖父喝的茶很講究。即使家境還很貧寒的時候,祖父的茶葉依然是魚兒溝里最奢華的上品,從來沒有斷過。這就辛苦了我的父親,他不得不在自己打工所掙的微薄收入中,每月留出固定的一份,來盡他心中根深蒂固的孝心。祖父常說:喝茶要咬幾口饃,要不然慪人的很。因此我操持家務(wù)的母親,不管農(nóng)事多忙、農(nóng)時多緊,都要在前一天晚上睡覺之前,烙好酥軟的餅子或蒸好暄白的饅頭,以此作為第二天早上祖父喝早茶的佐餐。不僅如此,祖父在喝早茶時,還要抽水煙。他喜歡在煙霧繚繞中等待一罐茶的到來,也喜歡剛抽完水煙的那股辛辣味成為一口濃茶的引子。那個非常精致的黃銅水煙鍋,伴隨祖父走過了坎坎坷坷的一生。也許祖父抽水煙的煙齡,和他喝罐罐茶的茶齡不相上下吧!這兩種在過去被看做是大戶人家的享受富裕生活的象征,隨著村莊里年老一代的慢慢逝去而在悄悄消失,卻被我在解放初成分劃為貧農(nóng)的祖父一直延續(xù)了半個世紀(jì)。
為了撿干樹枝生火煮茶,我常和祖父去我家一座荒蕪的園子,那里有遍地的苜蓿,有野生的韭菜和黃花,有結(jié)著又酸又澀果子的蘋果樹。那年也不知道我?guī)讱q,父親在鄰居的幫助下放倒了一棵長在園子里的兩抱粗的老核桃樹。樹放倒時,是中午,其他人都吃飯去了,只有我和祖父在園子里。我在樹杈里竄來竄去。一眼瞥見父親忘記未拿回去的斧頭,便欣喜地跑過去。家人平時是不讓我玩釘子、鋸子之類的。于是我藏在懷里,挪到核桃樹旁。我看祖父在翻揀著找樹枝,便背對著他,屁股一擰,騎在樹根上。我拿著斧頭,一下一下輕輕地砍著樹枝。那感覺真好!快要斷了,快要斷了,我心里一陣高興。于是換用斧背去狠勁砸那條看似欲斷、實(shí)則柔韌的和我胳膊一般粗的根。斧頭被彈跳回來,斧頭刃奔向我的額頭。我叫了一聲,隨即便感到有一股熱乎乎的東西沿鼻梁流下來。祖父跑過來一看,臉色大變,下意識地叫了一聲“天爺”,便立刻抱起我跑向村里的藥鋪。他的手按在我額上,我聞到一股濃烈而熟悉的煙屎味。由于這種刺激,我的傷口格外疼痛。我邊哭邊叫:“疼得很,疼呀……”祖父慌了神,手在我臉上不住顫抖,弄得滿臉都是血跡,語無倫次地說:“別哭,啊我的娃?別哭……”我聽見他的心臟急劇地跳動著,腳步越來越快……給我洗傷口的時候,我沒有哭;上藥的時候,我也沒哭。老醫(yī)生說:“看你砍得玄不玄?傷著骨頭你娃就沒命了。”我看見祖父老淚縱橫。那一次,祖父特地給我買了好多糖。膠帶取下后,我額頭多了一道疤痕?;锇槎夹ξ艺f像包公。從此以后我再也不能玩斧頭了,祖父總是把它藏得無影無蹤。
起初只是在早上喝一頓早茶,后來祖父的茶癮越來越大,以至于每天下午,在他十分困乏的時候,就要加喝一頓。這本來沒什么,可是我非常顧家的母親受不了。她覺得祖父的火盆熏黑了嶄新上房的門窗和墻壁,有事沒事總在一旁絮絮叨叨,時間長了,祖父就聽出了其中的含義。祖父是個老讀書人,這些雞毛蒜皮的事,他很不以為然。但是,這個沒有公開的矛盾像一團(tuán)沒有找到頭緒的毛線一樣,始終困擾著夾在中間左右為難盡傷腦筋的父親。一個冬天的下午,呵著寒氣的父親從集上給祖父買來了專門燉茶的小煤油爐,于是,祖父徹底告別了他的火盆時代,在一種不情愿和賭氣的心態(tài)下,祖父第一次用煤油爐子熬茶喝,而我卻聞到了一種令人暈眩的類似于食物發(fā)霉的煤油味道。祖父品咂著茶水,搖著頭說:寡不冽水的像是串味了!這種味道伴隨我走完了學(xué)生時代,它像祖父的鬼靈故事一樣,深深地“熏陶”了我,一度被我所迷戀。大概是十年前吧,父親在無法湊齊我和弟弟妹妹的學(xué)費(fèi)生活費(fèi),無法供應(yīng)家里的所有開銷并且因?yàn)槲覀冃置媚顣依镆呀?jīng)債臺高筑的情況下,執(zhí)意而悄然地從天水給祖父捎來了一個精致的小電爐子。那天,我沉浸在自己剛剛學(xué)到的電路知識而正好又有用武之地的喜悅里。我找來改錐、膠布和鉗子,裝好爐子,通了電,一切尚好。祖父又進(jìn)入他喝茶生涯的電化時代了。
大約早上六點(diǎn)多,家人陸續(xù)起炕的時候,已經(jīng)喝完早茶的祖父,步履健穩(wěn),精神矍鑠。在他略顯夸張的咳嗽聲中,開始著手清理院中被夜風(fēng)刮得到處都是的樹葉、麥草和灰塵。他的額頭滲出細(xì)密的汗珠,臉像熟透的蘋果一樣紅潤飽滿。當(dāng)祖父手中的掃帚哧啦哧啦、一下一下很認(rèn)真地掃起一小堆垃圾的時候,家里那頭豢養(yǎng)多年的灰毛驢,會適時而上氣不接下氣地叫喚起來。祖父知道,這個精通人性的老伙計、繁忙農(nóng)事的好幫手,已經(jīng)在怪怨他沒有及時給槽頭里添把草料,而慢怠了它這個家庭中的頭等功臣。
[作者簡介]趙亞鋒,1982年生,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水市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青年文學(xué)》《星星詩刊》《飛天》《綠風(fēng)詩刊》《詩選刊》《詩歌月刊》《北京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中國詩歌》《散文詩》等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