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婷婷
沈陽師范大學,遼寧 沈陽 110034
誠如馬克思所言,新事物往往在對舊事物的否定中誕生、發(fā)展,新事物的興起也能夠清晰地反映出舊事物的衰落?!对娊洝返慕泴W研究經歷了由古文經學到今文經學的轉變,而古文經學自身的自我否定、學術的衰落所打下的烙印,在以往的研究中沒有受到足夠的重視。
《詩經》的經學研究具有明顯可尋的發(fā)展路徑和描述節(jié)點,后來的研究者可以根據(jù)古文經學的沒落軌跡,從整體上探索《詩經》經學研究的發(fā)展脈絡。
《詩經》古文經學研究的沒落可分為三個具體的階段。第一階段,獨尊《毛詩》。這一立場是承續(xù)乾隆、嘉慶兩朝學者的研究立場而來。清初陳啟源著《毛詩稽古編》,篇義一準諸《小序》,詮釋經旨一準諸《毛傳》而以《鄭箋》佐之,旗幟鮮明地表達出對于《毛詩》的推崇,何海燕博士稱其是“《詩經》漢學全面復興的標志性作品”[1](P32)。其后戴震著《毛鄭詩考正》,焦循著《毛詩補疏》都表明了對于《毛詩》的尊奉。而道光時期則以丁晏《毛鄭詩釋》,陳奐《詩毛氏傳疏》為代表,集中反映了獨尊《毛詩》的傾向。丁晏在《毛鄭詩釋》中以文字訓詁為主,極少涉及義理的闡述,所征引的文獻大都以唐以前為主,此兩點都是對正統(tǒng)考據(jù)方法的繼承。此外他在《毛詩古學原序》《詩序證文》中都堅持“《毛序》傳自子夏”的觀點,并多方論證這一觀點的合理性,在具體著述中旁征博引,證明《毛詩》在解釋詩旨、字詞上的合理性,都表現(xiàn)出他獨尊《毛詩》的立場。陳奐在《詩毛氏傳疏》中所表露出的獨尊《毛詩》的立場更是得到后世學者的廣泛認同。皮錫瑞稱“陳奐《詩毛氏傳疏》能專為毛氏一家之學”[2](P66),夏傳才稱陳奐為“專治《毛詩》的專家”[3](P147)。陳奐有鮮明的門戶之見,在《敘錄》中對三家《詩》、宋學都進行了猛烈地批評,他指出“《齊》《魯》《韓》可廢,而《毛》不可廢。《齊》《魯》《韓》且不得與《毛》抗衡”[4],通過對三家《詩》、《詩集傳》的批評來維護《毛詩》的地位。此外,后人研習《毛詩》大都從《鄭箋》《孔疏》入手,二者被看作是《毛詩》系統(tǒng)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陳啟源在《毛詩稽古編》中就以《鄭箋》作為輔佐理解詩意。而陳奐則對《毛傳》《鄭箋》《孔疏》進行了細致的區(qū)分,他指出《鄭箋》《孔疏》多有不合《毛詩》原意的地方,“《鄭箋》實不盡同毛義”,而《孔疏》將并疏毛、鄭則造成了后世“不分時代,不尚專修”的弊端,二者的注疏都有曲解《毛傳》本意的地方,這是極力崇尚《毛傳》的陳奐不愿看到的。陳奐的這一做法將獨尊《毛詩》的立場推到了極致。
第二階段,兼采眾家。清初諸遺老在反對程朱理學空疏的基礎上宣揚復古征實的學風,但同時諸人大都深受程朱理學的熏陶,清朝統(tǒng)治者又將宋學定為官方哲學,漢學、宋學在此時不分伯仲,最終產生了“占清初《詩經》學著作近二分之一”[5](P28)的漢、宋兼采派。而這一學派的目的就在于調停毛、朱,旨在消融門戶之間的分歧。道光至清末這一時期也產生了以胡承珙、馬瑞辰為代表的治學態(tài)度較為開放、能夠廣泛吸收諸家觀點的兼采派,而且是在尊崇《毛詩》立場上的兼采。陳奐在為胡承珙《毛詩后箋》所作的《序》中回憶了胡承珙的言論并指出“先生有言曰:諸經傳注,惟《毛詩》最古。數(shù)千年來,三家皆亡,而毛氏獨存。源流既真,義訓尤卓”[6](P3),表明了胡承珙尊《毛》的立場,而胡培翚指出的“奐著書,惟毛從之。君尚別擇,然亦從毛者多”[7](P1674),則說明了胡承珙具有較開放的治學態(tài)度。胡承珙在著述中經常引用三家《詩》《詩集傳》等文獻中的觀點,糾正《毛詩》的不合理處。馬瑞辰與胡承珙交往甚密,兩人時常以書信的形式切磋學問,故而在立場上十分相似。他在例言中指出“唐、宋、元、明諸儒及國初以來各經師之說,有較勝漢儒者,亦皆采取,以辟門戶之見”[8](P2),則是更為清楚明白地表明自己的立場。他對三家《詩》、宋學都能夠有超越同時諸人的正確認識,他認為“三家《詩》與《毛詩》各有家法,實為異流同原”[9](P1),在著述中他也大量引用了《毛詩》系統(tǒng)以外的文獻資料進行說明、考據(jù)。
第三階段,考據(jù)為主、義理為輔。清初顧炎武等人提出的復古征實的學說,最初是為了經世致用,有著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但康、雍、乾幾朝實行嚴厲的文化政策,統(tǒng)治階級屢興文字獄,考據(jù)發(fā)展到乾隆之時雖然在理論、方法上得到了完善,卻失去了對思想的思索,成為一種簡單的工具,學者大都為考據(jù)而考據(jù)。他們將學術研究的重點放在文字訓詁、名物考證之上,極少有人敢于論述詩篇旨意。準確地說,上文所談到的陳奐、馬瑞辰等人在各自的著述中對詩篇旨意也都進行了一定程度的討論,但他們的重點依然在于文字的訓詁,義理只占極小的一部分。這一情況到清晚期則有了明顯的改變,以俞樾《群經平議》為代表。俞樾受時代及前人學風的影響,自稱“治經不專主一家,意在博采眾說,擇善而從”[10](P12),有了更加開放的治學立場。書中對《毛詩》多有批評,而對三家《詩》、宋學多有肯定。在文字訓詁上,他不同于正統(tǒng)考據(jù)學家的一個重要特點是“隨文釋義”,即根據(jù)詩篇的上下文、詩篇旨意訓釋字詞,必然要涉及到對詩篇義理的闡釋,當然他在討論詩旨時依然沒能逃出《毛傳》的范圍,但將義理引入,對于正統(tǒng)考據(jù)學者而言是極大的進步。
將道光至光緒年間的《詩經》古文經學研究分為三個階段的直接標準,源自經學研究中學者們所持有立場的開放程度。總體來看,隨著時間的推移,《詩經》的經學研究,整體趨勢是不斷增加其自身研究的開放性。
由最初的獨尊《毛詩》,逐步發(fā)展為能夠摒棄門戶之見,認識到三家《詩》、宋學的合理之處,從而兼采諸家重新注疏,《詩經》的經學研究逐漸由古文經學過渡到今文經學,而在方法上則由對文字訓詁、名物考據(jù)的重心逐漸向義理靠近。出現(xiàn)這種發(fā)展趨勢的主要原因大致有兩方面:外因和內因。
外因,指社會政治環(huán)境的變化對學術的發(fā)展產生影響。乾隆六十年是清朝轉變的重要時期,曾經輝煌的大清帝國開始走向沒落,太平盛世的外衣再也遮掩不住內里的動蕩,階級矛盾日益嚴峻。嘉慶皇帝雖然有勵精圖治、再創(chuàng)輝煌之心,奈何自身能力有限,無力回天。道光時期,各地農民起義如燎原之火,統(tǒng)治階級貪官污吏無數(shù),下層民眾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西方列強的入侵使得原本混亂的社會更加動蕩。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廣大知識分子開始思考拯救危局之道,其中就包括了對當時主流學術思想的反思。盡管考據(jù)學者在研究中廣征博引,糾正古書、古人的失誤,但都是紙上的功夫,于社會全然沒有用處。有識之士不滿于煩瑣無用的考據(jù),批評和否定的浪潮不斷興起。外部的壓力促使考據(jù)學家們思考自身的問題所在,努力尋求突破的方法,摒棄門戶之見,正確看待自身,采取諸家之說進行重新注疏就成為解決問題的方法所在。
內因,指學術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乾嘉考據(jù)的一個重要特色是“以古為尊”,即是在征引文獻進行論證時,可以唐代否定宋代,可以兩漢否定唐代,又可以先秦否定兩漢。清初考據(jù)以反對程朱理學為立足點,考據(jù)學家舉起了《毛詩》的大旗,以東漢末年的文獻否定宋代文獻,這一做法符合“以古為尊”的原則。而《毛詩》在時間上流傳較為久遠,又經后人不斷完善和補充,具有極高的價值?!睹姟芬晕淖钟栐b為基礎以及對封建道德的維護,都使它成為乾嘉學者批評、糾正宋學弊端的有力武器和強大靠山。清代陳啟源開其緒,陳奐將其發(fā)揮到極致,對于《毛詩》有了透徹的研究和理解。所謂物極必反,《毛詩》自身的弊端也逐漸顯現(xiàn)。又《毛詩》立于學官之前有三家《詩》,后者在時間上更為久遠,按照考據(jù)“以古為準”的原則,三家《詩》應該比《毛詩》更加可信,但由于三家《詩》發(fā)展到最后充斥太多的迷信,而在流傳過程中相關資料大部分都已亡佚,多不可考,因此以三家《詩》糾《毛詩》存在一定的困難。而道光之際,有關三家《詩》遺文的輯佚已經達到了極高的水平,為古文經學采錄三家《詩》說完善自己打下了堅實的文獻基礎。而胡承珙、馬瑞辰也充分利用了這些資源,本著“以古為尊”的原則,對三家《詩》的合理之處進行了征引。又考據(jù)學并非盲目地信從古人之說,在“以古為尊”的原則下又有著“求實的精神”[11](P500),這一精神在文化政策松動的清朝后期,客觀上推動了人們直面《毛詩》的不足,而采取諸家之說對其進行糾正。
人們在談論清代后期的學術走向時,大都以今文經學的興起來說明古文經學的衰落。但在舊事物發(fā)展成為新事物所進行的否定中,也包含了一定的“自我性”,封建社會是封閉的、頑固的,但這并不代表由它產生的意識形態(tài)是靜止不動的,《詩經》的經學研究便在封建的文化政策中走向了一種“自我性”,這種特性開拓了《詩經》經學研究更為廣闊的局面。
[1] 何海燕.清代詩經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2] 皮錫瑞.經學通論·詩經通論[M].北京:中華書局,1954.
[3] 夏傳才.詩經學史研究概要[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
[4] 陳奐著.詩毛氏傳疏·敘[M].北京:中國書店影印漱芳齋,1983.
[5] 何海燕.清代詩經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1.
[6] 胡承珙.毛詩后箋·序[M].合肥:黃山書社,1999.
[7] 胡承珙.毛詩后箋·序[M].合肥:黃山書社,1999.
[8]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例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9.
[9] 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例言[M].北京:中華書局,1989.
[10] 俞樾.春在堂雜文續(xù)[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1] 洪湛侯.詩經學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