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靜 劉忠華
(陜西理工學院 文學院,陜西 西安723001)
長期以來大多數(shù)學者認為通假字就是寫“別字”現(xiàn)象,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是沒有關聯(lián)的,但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并不完全無關。我們在實際語言現(xiàn)象中發(fā)現(xiàn)的確存在通假字與其本字在意義上有聯(lián)系的情況。本文擬以音同或音近為根據,探索通假字與其本字在意義上的聯(lián)系并分析其原因。
通假作為訓詁學的重要概念,學界對其定義與特點的探討逐步深入,關于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關系存在不同見解,主要有以下兩類:
持這一觀點的以清代朱駿聲為代表。朱駿聲在其《說文通訓定聲》中提到“通其所可通則為轉注,通其所不通則為假借”?!凹俳枵?,本無其意,依聲托字,朋來是也?!薄熬捅咀直居柖蛞哉罐D引申為他訓者曰轉注;無展轉引申而別有本字本訓可指名者曰假借?!盵1]這里的假借并未區(qū)分出本無其字的六書“假借”和本有其字的用字假借(即通假),但統(tǒng)而言之,朱駿聲認為假借與通假都是“不相通”基礎上的“無其意”,通假字與其本字在意義上是沒有聯(lián)系的。這一觀點被后代諸多學者繼承:
王力:“通假字不是同源字,因為它們不是同義詞或意義相近的詞?!盵2]
趙廣成:“通假字,就是指古代漢語的書面語中,有一些音同或音近而意義無關的字,可以通用和假借?!盵3]
洪誠:“古代漢語里的某個字,起初沒有替它造出本字,或雖造有本字卻不常使用;卻依照它的樣子,假借一個與意義無關的音同或音近的字,寄托這個詞的意義,這個字對于標記的詞來說,叫做文字假借。”[4]
周大璞:“我們知道,訓詁學家有所謂音近義通之說,雖不可盡信,但是字的音義之間有一定的關系卻是不能抹殺的?!眠@個道理,就可以知道假借字與其本字在意義上是有某種聯(lián)系的,那就是并不全有聯(lián)系,但也往往有一定的聯(lián)系?!盵5]
丁忱:“通假一般是借字不借詞,借音不借義,但有些借字同本字都有一定意義上的聯(lián)系?!盵6]周、丁二人對這種關系的認識還停留在偶然性的階段。
以上幾種觀點都反映了通假的基本特征是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本字。但對于所借之字與其本字意義是否有聯(lián)系有著不同的觀點。究其原因,大家對通假的定義與特征認識不同。此處我們要討論的通假字是指本有其字而臨時借用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本字的字,不同于本無其字的“六書”假借。由通假的定義得出它的特點有三:借音不借義、音同或音近、通假字與本字同時并存。此三點為通假的本質特征。而“通假與其本字意義無關”這一特征是在總結大多通假字的規(guī)律后得出的,并非其本質特征。宋末戴侗在《六書通釋》中說:“所謂假借者,無義所因,特借其聲,然后謂之假借?!边@表明通假強調的是借音不借義,在借字時沒有考慮到意義。但并不說明客觀上選用的通假字之間沒有意義聯(lián)系。當代學者趙廷琛認為“其實在朱駿聲之前歷代許多有代表性的訓詁學家判定通假字是不顧相通假的字雙方是否意義相通相關的,只要他們認為文中該用甲字之處卻用了音同或音近的乙字來標音替代的,一概視為通假字”。[7]由此可見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存在聯(lián)系是完全有可能的。
通過對眾多通假字與其本字的研究,我們發(fā)現(xiàn),某些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存在聯(lián)系。這種意義聯(lián)系不僅存在于同源通假字,也存在于非同源通假字,有些存在相同的義項,有些有相同的義素。
通假字與同源字是從不同的角度劃分的類別,二者并不沖突,所以“應當承認同源字與通假字的交叉”,依據同源字詞義相同或相關的特點可知這一部分交叉的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之間是有聯(lián)系的。如:
1.距關,勿內諸侯?!妒酚洝ろ椨鸨炯o》(“距”通“拒”,“內”通“納”)“距”,《說文·足部》:距,雞距也。湯可敬釋云:雞腿后面突出像腳趾的部分?!稘h書·五行志》:“不鳴不將無距”,顏師古注云:“距,雞附足骨,斗時所用刺之?!本?,《玉篇》:“拒,抵也。”二字都有抵御、拒絕義。而“內”《說文》:“內”入也,“納”,《廣雅》“納”入也。二字意義相同。
2. 愿伯具言臣不敢倍德也?!妒酚洝ろ椨鸨炯o》(“倍”通“背”),“倍”《說文》“反也”。“背”《說文》脊也。王力在《古漢語常用字字典》中解釋“背”“違反,違背,背向”,與“倍”字條下的解釋“背向,背著,違背”有相同的義項。
3.自牧歸荑,洵美且異?!对姟ぺL·靜女》(“歸”通“饋”)歸《說文》“女嫁也”。饋,《說文》“餉也”。段注云“饋之言歸也”。二字意義相近。
4.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睹献印ど趹n患》(“曾”通“增”)“曾”《說文》“曾,益也”,湯可敬注云:曾,通增,增益?!霸觥薄墩f文》“增,益也”。二字都用“益”作解釋,可見二字有相同義項,“增”是由“曾”孳乳而來的同源字。
5. 輦道邪交,黃池行曲?!段倪x·枚乘<七發(fā)>》(“邪”通“斜”)邪,《書·大禹謨》“任賢勿貳,去邪無疑”。引申為不正、邪惡。斜本義是用斗倒出,引申為傾斜、歪斜,二字有相同的義素“不正”。
6.寡助之至,親戚畔之?!睹献印さ玫蓝嘀罚ā芭稀蓖ā芭选保芭稀?,《說文》:“畔,田界也。”“叛”,《說文》“叛,半反也”。湯可敬《說文解字今釋》中提到:“徐灝《段注箋》:‘叛之言半也,分也,離去之謂也?!笨梢姟芭稀焙汀芭选倍加小胺珠_、分界”這一義素。
7.子墨子守圉有余?!赌印す敗罚ā班觥蓖ā坝保┼觥队衿贰梆B(yǎng)馬也”畜養(yǎng)也。又引申作牢獄。御,《玉篇》使馬也,駕馭馬車,引申為抵擋、防御,兩字意義相關相近。
8.王乃徇師而誓?!渡袝ぬ┦摹罚ā搬摺蓖ā把病保┽?,《說文》“行示也,對眾宣示”。巡行。巡,《說文》巡視行也,到各地視察,二字意義相近。
9.皮之不存,毛將焉傅?《左傳·僖公十四年》傅,《說文》“相也”從旁輔佐。附,《說文》“附婁”小土山。段注云“相近之義用附”。二字都有“近旁”這一義項。
其他如娶取、班頒、信伸、中仲、政正、示視、傾頃、身妊、古故、導道、賈沽、中衷等意義明顯有聯(lián)系的字,都見于王力的《同源字典》,屬于同源通假字。
有些通假字未被列入王力的《同源字典》,一般情況下不看作同源字,它們的意義也存在聯(lián)系,如:
1. 庶民罷敝,而宮室滋侈?!蹲髠鳌ふ压辍罚ā傲T”通“?!保傲T”,《說文·網部》:“遣有辠也?!倍斡癫米⒃啤耙曛疇懼挂?。休也”?!捌!?,《說文·疒部》:“勞也?!薄队衿罚骸胺σ??!薄对鲰崱罚骸爸挂??!倍侄加小爸埂边@一義素。
2.七月食瓜,八月斷壺。《詩·幽風·七月》(“壺”通“瓠”)壺是大腹可盛流質的器具,瓠是葫蘆瓜,兩字都表示“大腹的、可盛物”的意義。
3.自榆中并河以東,屬之陰山?!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并”通“傍”)并,《說文》“併也,從二、立”并列。傍,《說文》“近也”臨近,挨著。兩字皆有“靠近”之義。
4.文士并飭,諸侯亂惑,萬端俱起,不可勝理?!稇?zhàn)國策·秦策》(“飭”通“飾”)飭,《說文》“治堅也”修整、整治。飾,《說文》“刷也”裝飾,修飾,兩字皆含有“修整”之義。
5.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肚f子·秋水》(“蜚”通“飛”)蜚,《說文》本義是一種小飛蟲,飛《說文》“鳥翥也”像鳥張翅飛翔之形。是,兩字義近。
6.誰謂河廣,曾不崇朝。《詩·衛(wèi)風·河廣》(“崇”通“終”)崇,《說文》嵬高也。終是本義是把絲纏緊,引申為終結,兩字都有“極”義。
7.含弘光大,品物咸亨?!吨芤住だぁ罚ā肮狻蓖ā皬V”)光,《說文》“明也”,光明,地光,指地域廣大。廣,《說文》“殿之大屋也”四周無壁的大屋,引申為宏大寬闊,兩字都有“寬廣”的義素。
8.麾不聞令,而擅前后左右者斬。曹操《步戰(zhàn)令》(“麾”通“揮”)麾,《說文》“旌旗,所以指揮也”指揮作戰(zhàn)用的旗幟。揮,《說文》,“備也”指揮。二字意義相近。
9.其氣炎以取之?!稘h書·藝文志》(“炎”通“焰”)炎,《說文》火上也,火光上升。焰,本義火苗、焰火,二字都有“火”這一義素。
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之間的聯(lián)系看似偶然,但從通假字的產生與漢字意義關系的發(fā)展可探尋出這種聯(lián)系的可能性與必然性。
通假字產生的原因為這種意義聯(lián)系提供了可能性。
1、提筆忘字,口耳相傳。東漢學者鄭玄說“其始書之也,倉促無其字,或以音類比方假借之,趨于近之而已。受之者非一邦人,人用其鄉(xiāng),同言異字,同字異言,于茲遂生矣”。[8]這段話揭示了通假產生的兩個重要原因:其一是提筆忘字,著書者倉促之間想不起來正字,只好借用一個音同或音近的字代替;其二是抄書者授受者的方音差異,之后師徒授受,口耳相傳,大家各以方音記錄,通假更多,便出現(xiàn)一書多個版本的情況。李建國在《漢語訓詁學史》里提到揚雄在寫作《方言》時把當時各地方言的聲音和意義用古籍里的文字記錄下來時,“假如找不到相當?shù)奈淖郑徒栌猛糇只蜃约杭僭斓男伦秩ビ涗浤莻€詞的聲音。以方言釋古語,以通語釋方言”,[9]這表明在記錄語言時人們更注重表音達意而忽略形體。書寫者在倉促之間或依照方音隨手寫下的替代字只求音同或音近,并沒有刻意排除與本字意義相關的字,這就使得通假字與其本字意義可能存在聯(lián)系。
2.沒有規(guī)范用字。清代學者陳澧認為“古人所以用通借字者,實以無分部之字書,故至于歧異耳?!墩f文》既出,而用通借字者少矣”。[10]陳氏對通假問題的論述屢被學者稱引。雖然這一說法對揭示通假盛行的原因過于膚淺和絕對,但從中我們可知沒有一個統(tǒng)一的字書規(guī)范,學者們各自為經,可能造成同一音義由不同的字形來記錄。而這些不同的字形之間亦不排除是有意義相關的。
3.以簡代繁。古書傳抄經眾人之手,加之抄寫工具及文獻載體的特殊制約,用字規(guī)范的觀念不甚自覺或強烈的情況下,“抄錄者在雕刻或謄抄文獻典籍時有意選擇使用簡單易寫的字以替代筆畫繁難的字,選用常見、眼熟的字替代生僻、少見難寫的字以省時、省工”。[11]
以上原因產生的通假人們在借字時并不在意它與本字有無意義聯(lián)系,只要讀音相同,能實現(xiàn)表達交流需要即可。主觀上并未選取同音同義字,但這并不排除通假用的字與本字意義有聯(lián)系。
4.有意而為之。其一是崇古風尚。寫作者為了古雅或表達對古人的崇敬之情故意棄本字而用古字??桃獯婀艢v代皆有之,唐以后典籍中尤其多,清代顧炎武對這一情況有很精確的描述:“以今日之地名不古而借古地名,以今日之官名不古而借古官名,舍今日恒用之字而借古字之通用者,皆文人所以自蓋俚淺也?!盵12]如明代袁宏道“誰謂河廣,曾不容刀”。(《荷花蕩》)此處“刀”通“舠”。刀的本義是泛指切、割、砍削的工具,舟行水面像刀割水一般,故刀有小船義。此處袁宏道用“刀”代本字“舠”,刻意存古,但二者意義有聯(lián)系。其二是以委婉代避忌。有的是為了文雅避粗俗,有的是為了政治原因避本字不用,如秦始皇名政,秦代避諱“政”,因此,用“端”代替“政”,二字皆有“正中之義”。這種有意產生的通假,書寫者刻意找了與本字意義相同或相關的字代替本字。
還有部分通假字產生通假的原因正是與本字意義存在聯(lián)系。例如“度”與“渡”、“涯”與“崖”、“竿”與“桿”,它們的意義大致相同,區(qū)別僅在于適用范圍不同,書寫者在具體使用時會因為不解其意義區(qū)別而混用。
從通假字產生和發(fā)展我們可以得出通假選詞的一個重要原則是讀音相同。讀音相同或相近是通假字的一個重要特征。那么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字之間是否又會存在某種意義上的聯(lián)系?音義結合之間有無規(guī)律可循?
《荀子·正名篇》中的“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于約,則謂之不宜?!闭f明音義之間的關系是具有社會約定性的。可見在文字產生初期,音與義的聯(lián)系完全是隨機的,偶然的。
隨著社會的不斷發(fā)展,詞匯不斷豐富,人們要為不斷出現(xiàn)的新詞造字。而我們知道漢語是單音節(jié)詞占多數(shù),有限的聲母和韻母組合而成的音節(jié)有限,古代漢語以單音節(jié)為主,意味著不可能每一個新造的字都有一個新的讀音,這種情況下必然出現(xiàn)大量同音字。
于是在原有詞匯基礎上產生新詞的一條重要途徑,“就是在舊詞引申到距離本義較遠之后,在一定條件下脫離原詞而獨立。有的音雖無變,已成他詞,也有的音有稍變,更為異語”。[13]此時同音詞之間意義有了一定的聯(lián)系,音義的結合不再是任意的,而是有規(guī)律的。
劉熙在《釋名·釋天》中提到“日,實也,光明盛實也;月,闕也,滿則闕也”就解釋了“日”、“月”二字因“實”、“闕”而得名。這就是說人們在命名時,會不自覺地與已有的事物相聯(lián)系,用已有的事物的名稱和讀音表達新的事物和名稱,當語言進入人們自覺運用自身的認知能力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詞匯的階段時,音義結合就不再是任意的,而是有規(guī)律的。
李海霞在研究漢語動物命名的規(guī)律時,得出音義結合的四種方法:模仿對象造原生詞、借名、變音和合音?!霸~的創(chuàng)造來自模仿,模仿自然界的聲音和簡單化了的形體”、“不改變原詞的讀音,以原詞的讀音表現(xiàn)一個意義相關的新概念,叫借名”、“變音指改變原詞的讀音,使它成為一個相似的音,并引申其意義使代表一個動物名”。[14]這說明有部分音義結合是有規(guī)律的。
由此我們可知當語言進入人們自覺運用自身的認知能力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詞匯的階段時,音義結合就不再是任意的,而是有規(guī)律的。這種規(guī)律性造詞的結果是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字在意義上往往是有聯(lián)系的,這就為通假字與其本字在意義上的聯(lián)系提供了必然性。
[1]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M].世界書局,1936.
[2]王力.同源字典[M]商務印書館,2002.
[3]趙廣成.通假字淺說[M].山東教育出版社,1986.
[4]洪誠.洪誠文集·訓詁學[M].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5]周大璞.訓詁學要略[M].湖北人民出版社,1984.
[6]丁忱.<詩經>通假論[J].華中師院學報,1982(4).
[7]趙廷琛,趙秀梅.朱駿聲假借說的嚴重缺陷及其影響——兼論應當承認通假字與同源字的交叉[J].山東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3(48).
[8]轉引自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序錄》
[9]李建國.漢語訓詁學史[M].上海辭書出版社,2001.
[10]陳澧.東塾讀書記·卷十一[M].三聯(lián)書店,1998.
[11]黨懷興.通假成因說略[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8(27).
[12]顧炎武:《日知錄》卷十九“文人求古之病”
[13]陸宗達,王寧.訓詁與訓詁學[M].山西教育出版社,1994.
[14]李海霞.漢語動物命名研究[M].巴蜀書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