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瀾瀾
(西南科技大學(xué) 文學(xué)與藝術(shù)學(xué)院,四川 綿陽 621010)
明朝萬歷年間有才女馮氏小青,其事流傳甚廣,生平事跡可見于多部文人筆記。馮小青生于揚州,年十六嫁與杭州馮生為妾,馮生正室因妒不容,故獨居孤山梅嶼。馮姻親楊夫人勸其適以脫困,小青不允。十八歲時病逝。逝后,她生平所作詩、詞及《牡丹亭評》一卷遭馮妻焚毀八九,殘篇后被編輯成集,刊刻出版,稱為《焚馀》,并流傳至今。
明萬歷壬子年(1612年)秋,即馮小青去世的同年仲秋,戔戔居士以其生平作《小青傳》,從而拉開了明清兩朝延續(xù)三百余年的“馮小青現(xiàn)象”的序幕?!缎∏鄠鳌返膭?chuàng)作是文人關(guān)注“馮小青事”的開始,明清文壇延續(xù)多年的“馮小青現(xiàn)象”亦與《小青傳》的寫作有著緊密聯(lián)系,在這一文學(xué)現(xiàn)象中幾乎所有的戲曲、中長篇小說、詩文均以《小青傳》所撰寫的情節(jié)作為再創(chuàng)作的前提與素材。
據(jù)筆者所能掌握的資料來看,明清文人對《小青傳》的創(chuàng)作始于明萬歷年間,終于民國二年,歷時近三百年,貫穿“馮小青現(xiàn)象”始終;參與創(chuàng)作的文人至少有十七人,惜有傳記未能流傳?,F(xiàn)流傳于世的《小青傳》共十四則,其作者既有文采風(fēng)流、青史留名的著名學(xué)者或躋身仕途的官員士大夫,也有窮愁潦倒、寂寂無聞的中下層文人,其中有些人,甚至連姓名亦無可稽考。
傳記創(chuàng)作及版本流傳具體情況如下:
1.戔戔居士所作《小青傳》,作于明代萬歷壬子(1612年)秋仲①,現(xiàn)存版本有三:其一、明崇禎四年(1631年)五月念七日霄賓老人手錄本,藏寧波天一閣;其二、明崇禎甲申年(1644年)刻本,收入《小青集》中;其三,明末刻本,收入明秦淮寓客《綠窗女史》中。
2.支如增(字小白,浙江嘉善人)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時間約為明代天啟甲子年(1624年),現(xiàn)存版本有四:其一,明天啟甲子年(1624年)六月刻本,收入明賀復(fù)徵《文章辨體匯選》,文淵閣《四庫全書》版;其二,明崇禎庚午(1630年)初夏刻本,收入鄭元勛《媚幽閣文娛》,民國卄五年,據(jù)明代貝葉山房張氏藏版影?。黄淙?,清雍正十二年(1734年)刻本,收入雍正十二年編《西湖志》中;其四,清光緒辛巳(1881年)年錢塘丁氏刻本,收入清陳文述《蘭因集》中。
3.陳翼飛(字元明,平湖人)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于支如增本《小青傳》之后②,現(xiàn)存版本為明崇禎庚午(1630年)初夏刻本,收入鄭元勛《媚幽閣文娛》,民國卄五年,據(jù)明代貝葉山房張氏藏版影印。
4.朱京藩(字價人,號不可解人)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于明崇禎己巳(1629年)年之前,現(xiàn)存版本為明德聚堂刊本。附朱京藩傳奇《小青娘風(fēng)流院》后。
5.馮夢龍(字猶龍,別號龍子猶等。蘇州府吳縣籍長洲人)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于明末(成書于萬歷后),現(xiàn)存明刊本,收入馮夢龍《情史類略》中。
6.楊淮(字蕷蘭,吳江人)作《廣陵花》,創(chuàng)作于明末清初,收入明清之際楊淮《古艷樂府》,清末蟲天子《香艷叢書》版。
7.張岱(字宗子,山陰人)作《小青佛舍》,創(chuàng)作于明亡后,收入明末清初張岱《西湖夢尋》。
8.徐震(字秋濤,別號煙水散人,浙江嘉興人)作《小青》,創(chuàng)作時間約清順治十五年(1658年)。清康熙初年(1662年)刊刻,清乾隆十五年(1750年)大德堂重梓,收入明末清初鴛湖煙水散人徐震《女才子書》。
9.無名文人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時間清康熙癸亥(1683年)新秋。清康熙刻本,收入張潮《虞初新志》中。
10.古吳墨浪子作《梅嶼恨跡》,創(chuàng)作時間約約清康熙年間。清康熙刻本,收入古吳墨浪子《西湖佳話古今遺跡》中。
11.陳樹基(字梅溪,錢塘人)作《馮元元悲心抑郁》,創(chuàng)作時間為清乾隆辛亥(1791年)孟冬月,收入錢塘陳梅溪《西湖拾遺》,現(xiàn)存清乾隆五十六年(1791年)自愧軒刻本,嘉慶辛未(1812年)復(fù)刻本、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書業(yè)堂刻本、光緒上海申報館重排本。
12.曾七如(名衍東,字青瞻,號七道士,山東嘉祥人)偽托祝允明作《小青》,創(chuàng)作時間為清乾隆六十年(1795年)。清光緒六年(1880年)刻本,收入曾七如《小豆棚》。
13.(越南)范廷煜(刷竹道人)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時間約為清光緒年間,收入范廷煜《百戰(zhàn)妝臺》。
14.古吳靚芬女史賈茗作《小青傳》,創(chuàng)作時間為民國二年(1913年)九月,收入《女聊齋志異》。
在貫穿兩朝的“馮小青現(xiàn)象”中,《小青傳》的寫作有一個相對于其它體裁而言較為獨立的系統(tǒng)與傳承,它的變化及發(fā)展呈現(xiàn)出獨特的風(fēng)格。以上十四部傳記,除刷竹道人范廷煜為越南文人所作不算在內(nèi)外,其余傳記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發(fā)展與特點。
最早演繹馮小青其人其事的是由戔戔居士及支如增在明代中后期所作的傳記,這兩則《小青傳》的寫作時間最早,被后代文人接受范圍最廣;此外,陳翼飛、馮夢龍、楊淮、張潮、古吳靚芬女史賈茗等人所作與戔傳、支傳相較內(nèi)容大體一致。因此,這七篇傳記被筆者界定為“馮小青舊傳”。
較“馮小青本事”而言,“舊傳”實際上已經(jīng)有了一定程度的演繹,其主要人物形象有了或多或少的改變,其中包括:馮生被否定了出身儒林世家的身份,他的形象被庸俗化,文人稱為“嘈唼憨跳不韻”[1];馮妻被否定了“豪族”的出身與“舊家”之主母的地位,她的“奇妒”被一再夸大;在馮小青的出身問題上,增加了其母“塾閨師”的職業(yè)與小青其人“瘦馬”的身份。③
“馮小青舊傳”是明清兩朝近三百余年“馮小青現(xiàn)象”發(fā)展與變化的母本、基礎(chǔ),也基本確定了后世文人關(guān)注馮小青事的焦點所在。后世之《馮小青傳記》亦是在此基礎(chǔ)上發(fā)展與演繹的。
明清之際出現(xiàn)了三則有關(guān)小青其人其事的傳記,分別是不可解人朱京藩所作《小青傳》[2],附其傳奇《風(fēng)流院》后;張岱所作《小青佛舍》[3]56,收于其筆記《西湖夢尋》中;煙水散人徐震所作《小青》[4]1-13,為其小說集《女才子書》首卷。相比戔戔居士、支如增舊傳而言,這三則傳記在人物形象、事件情節(jié)方面有了進一步的變化。
首先,就人物形象而言,它們都在一定程度上加強了馮小青身上的文人氣質(zhì)?!靶∏嗯f傳”的各個版本,雖然稱贊小青的文才,也收錄與評贊小青《焚馀》,但都僅僅將小青之“文”作為才女的特點之一。與所有才子佳人作品中會筆能文的才女一樣,她的“文”與“諸技”——“音律”“奕棋”等——并列成為被文人激賞的優(yōu)點。但在明清之際的三則傳記中我們可以看到,“文”對于小青而言不再僅僅是她吸引文人關(guān)注的特質(zhì)之一,而是文人認(rèn)同小青,將其自比的本質(zhì)因素。徐震之《小青》中,不再以前代的才女喻指小青,而是以三閭轉(zhuǎn)世比之,并將小青“瘦影自臨春水照”之句與李白“對影成三人”相較;在朱京藩《小青傳》中有小青一段自嘆,充滿了作為文人的自覺:
不料小青竟至于斯。當(dāng)日一尼僧相予:此兒福薄。予又夢見手折一花枝,片片因風(fēng)墮地,不料小青竟至于斯。然天之能摧折我者,身軀也;不能埋沒者,文章也。倘我死后,文章在,即我在;我在即文章人必我憐。更有文章之尤者得我矣。[2]
自古以來,立言纂文,以待流傳后世,是文人的愿望及責(zé)任;境遇坎坷,“不得通其道”而發(fā)憤著書,“思垂空文以自見”是士大夫的品質(zhì)。在朱京藩筆下,小青的這一段獨白與太史公著《史記》之初衷何其相似:
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5]2733
而徐震也在其評贊中這樣論小青其詩:
予嘗于雨窗燈下,讀其詩而為之撫掌稱幸。夫史遷不被腐刑,則《史記》可以不作。[4]2
以這一點而論,小青的性別被忽視了,她的形象變得文人化。她在這些傳記中成為失意文人的化身,抒發(fā)著種種作為文人的情感與希望。
與小青形象文人化相對的是,在朱京藩、張岱的傳記中馮生的形象變得與整個儒林對立起來。戔戔舊傳將一位風(fēng)雅的馮生變?yōu)椤拔淞帜成?,然而就算“性嘈唼憨跳不韻”,畢竟還是一位書生[1];在張岱《小青佛舍》中,小青之夫已完全不是儒林中人,只是一個“武林富人”[3]56;而在朱京藩筆下的小青夫主則是“長于錢堆,不識世事,專以布帛菽粟賤天下珠玉”[2]的老翁。
除去小青、馮生的形象變化較為明顯之外,在這三則傳記中,馮生正妻的形象也有一定的變化。傳記作者強調(diào)了她“奇妒”的特性,以“吼聲如雷”“滿臉皆刀劍容”來加強她對小青“逼凌萬狀”的說服力。
與上述較為統(tǒng)一的形象變化相比,楊夫人的形象在不同的作傳者筆下顯出了較大的差異。徐震筆下的楊夫人與戔傳、支傳中大體一致;張岱在《小青佛舍》中完全省略了楊夫人的存在;而在朱京藩筆下,楊夫人的形象則體現(xiàn)出了一種異于常人的通達(dá)。在現(xiàn)實中“雅諳文史”的夫人,在戔傳中被描繪為“才而賢”,在陳翼飛傳中易為“賢而俠”,這一“俠”字則在朱京藩傳中作出了具體的闡釋。在“小青舊傳”中,楊夫人以章臺柳故事勸小青再嫁,以逃離馮家。如果說,這是因為楊夫人愛憐小青,為了助小青脫困而不得不暫時忽略所謂“從一而終”的貞節(jié)觀的話,朱京藩《小青傳》中的楊夫人卻有著從不拘泥于貞節(jié)觀的通達(dá):
楊夫人以為青春之易過也,人事之不堅也。人茍懜懜憒憒、不知早暮則已;茍而知之,不趨其長而守其短,吾不取焉。乃以司馬文君之奇諭小青,又以紅拂衛(wèi)公之偉動小青,又以韓君平章臺柳之故事訂小青。[2]
在明崇禎年間的刻本中,有“是大圣人”四字評贊楊夫人的俠義胸懷,說明朱本《小青傳》中楊夫人之通達(dá)亦為后世文人所認(rèn)同與贊賞。
其次,以故事情節(jié)而言,這三則傳記與舊傳相比亦有了或多或少的不同。
與“小青舊傳”相比,徐震《小青》增加了小青初見馮生“嘈唼戚施,憨跳不韻,不覺淚如雨下,慘然嘆息”;隨生至杭,馮婦“一聞娶妾,吼聲如雷,含怒而出……但冷笑曰”[4]2-3的情節(jié),在篇末又加云間鶴煮生夜吊小青并賦詩詠嘆的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可以說是舊傳描寫的具體化及延伸。
《小青佛舍》描寫的情節(jié)分外簡單,只言小青本事的大體框架,但與舊傳相較有兩點不同,其一是小青避居之所不再是馮家別業(yè),而是孤山一座佛舍;而同住的亦不再是一老嫗,而是一尼。
相形之下,朱京藩《小青傳》則大大擴充了情節(jié),用以深化或改變?nèi)宋镄蜗螅涸谛∏嗳腭T家之后增加了小青月下自嘆的情節(jié),夜讀《牡丹亭》的情節(jié),小青臨終以詩稿、遺照托鬧樓娘的情節(jié),鬧樓娘自盡以及小青托夢楊夫人等情節(jié)。
清代前中期有兩則小青傳記問世,分別是:康熙年間古吳墨浪子所作《梅嶼恨跡》[6],乾隆年間陳樹基《馮元元悲心抑郁》。這兩則傳記雖創(chuàng)作時間不同,題目各異,但傳記內(nèi)容卻幾乎一模一樣,只《馮元元悲心抑郁》一則相較而言首末各有一詩評贊小青其人其事。按:《西湖拾遺》實為錢塘陳樹基搜輯,除馮小青傳記而外,尚有《西湖佳話》中的其它篇目作品。據(jù)此可以斷定,陳樹基所輯小青傳記源于《西湖佳話》。因此,以下分析,皆以《梅嶼恨跡》為主。
與明清之際出現(xiàn)的三則傳記比較起來,清前中期的兩則傳記在人物形象、故事情節(jié)方面的變化則完全是向著一個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如果說,明清之際的三則傳記將小青其人其事文人化的話,那么清前中期的傳記則是將其才子佳人化了,這樣的變化直接源于小青舊傳,而非徐震等三人傳記的延伸,它們之間的關(guān)系可見圖1:
圖1 小青傳記演化圖
從圖1可以看出,明清之際及清前中期之小青傳記均是以“小青舊傳”為源頭沿著兩個不同的方向發(fā)展。因此,分析古吳墨浪子及梅溪氏兩傳的演變就應(yīng)將它們與戔傳進行比較:
第一,盡力消除馮生形象的負(fù)面性。雖然在敘述馮生來歷之時,亦同戔傳之“武林富豪公子”,但卻沒有了“性嘈唼憨跳不韻”[1]的負(fù)面評價,而是突出他在家中受制于馮婦的地位。在此,可與明清之際徐震之《小青》比較,徐傳中,有小青見馮生淚下一場,是因馮生為人“嘈唼戚施,憨跳不韻”,致使小青有誤托之傷[4]2?!睹穾Z恨跡》中亦有小青落淚一幕,卻與馮生其人再不相干:
小青聞之,潸然淚下道:“以素昧平生之人,一旦而從之于千里之外,母子生離,誠薄命也。”[6]612
在消除馮生形象負(fù)面性的前提下,增加情節(jié),體現(xiàn)出他對小青的愛護:
馮生自思無奈,只得凂姑娘楊夫人與小六娘來勸解一番,或能令妻子回心,也未可知。遂往楊夫人處苦訴,道:“妻子初容我娶,及至小青進門,便生許大風(fēng)波……甚覺難堪。明日元宵佳節(jié),請姑娘過舍,借觀燈之意,苦勸一番。”[6]613-614
也正因為馮生這樣的愛護,使得小青與他之間的情愛成為可能,在馮婦禁錮小青,不許與馮生私相交通的時候,作者甚至這樣描繪他們之間的狀況:
真所謂:一個是畫兒中的愛寵;一個是影兒里的情郎。就要做一年一會的牽??椗?,也是不能的了。[6]613
這樣的描繪,使小青與馮生的關(guān)系更像一些通俗小說、戲劇中所展現(xiàn)的才子佳人。馮生看重小青的才貌,小青亦以馮生為“情郎”。
第二, 馮婦形象的變化。馮生正妻妒婦的形象其實已深入人心,在所有的“馮小青傳記”中都無法改變。然而,在《梅嶼恨跡》中的馮妻不僅是一個妒婦而已,她完全像一個被妒意充斥的潑婦。她在家庭中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馮生處在時時被她所轄制的境遇,按傳中所言,是“束于妒婦”[6]611;她肆無忌憚地虐待小青,沒有其余任何一部傳記中提到馮婦苛待小青時會有這樣的描寫:“一罵就是三朝四夜,一打便到萬紫千紅”[6]613。徐震等人傳記中的小青更像處在一個被猜忌、被幽禁、被監(jiān)視的境況中,她所遭受的更似一種冷暴力而非這樣赤祼祼的肉體虐待。因此可看出,明清之際時出現(xiàn)的傳記與清前中期傳記之不同:前者,小青的悲劇是小青所托非人(馮生的“嘈唼戚施”)與馮婦的幽禁苛待;后者,小青的悲劇完全是因為馮婦的虐待,在這一點上,小青的悲劇,亦是馮生的悲劇。前者,小青的悲劇托喻著文人的情懷;后者,小青的悲劇其實是一場被棒打鴛鴦的愛情悲劇。
第三,楊夫人的形象。在小青舊傳中,以及在明清之際的徐震等人所作傳記中,楊夫人是小青的知己同調(diào),惺惺相惜,互相憐愛;在《梅嶼恨跡》中,雖也不乏楊夫人嘆贊小青才貌之舉,但她更是以一個保護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她首先是馮生的姑母,因馮生的央求出現(xiàn),勸解馮婦善待小青;樓船上勸小青另嫁以脫火坑亦是以一個長輩的口吻。與其說她是小青的保護者,不如說她是小青與馮生共同的保護者,雖然她的保護因太過無力而失敗。
綜上,我們可以看到,清代前中期出現(xiàn)的兩則“小青傳記”的變化所在。如果說,徐震等人的傳記借強調(diào)馮小青身上的文人氣質(zhì)而將傳記文人化的話,那么這兩則傳記則是消除馮生其人的負(fù)面性,加強他與小青的情感因素而將傳記才子佳人化了。在這里,小青的故事正式成為了一個愛情故事,當(dāng)然,是一個結(jié)局悲慘的愛情故事。
實際上,對“馮小青事”的演繹在清乾隆時就結(jié)束了,如果考慮到《馮元元悲心抑郁》一文其實與《梅嶼恨跡》基本相同的話,這個時限還可以上推到清康熙年間。民國年間古吳靚芬女史掃賈茗《女聊齋志異》之《小青傳》可以劃歸“小青舊傳”,而乾隆年間曾七如所寫一篇《小青》嚴(yán)格而言并不是一則傳記,它描繪馮小青逝后之事,故可稱為“馮小青后傳”。
曾七如作《小青》,收入其作《小豆棚》。文中敘述王生行本于畫肆中購得美人卷,日夕焚香祭拜,并以詩詞相吊,畫中女子現(xiàn)身,即馮小青也。小青與生歡好,并以詩詞唱和,調(diào)琴剪燭以度光陰。生父察覺小青之事,于是焚畫,令小青不能返回畫中,遂與王生成婚。婚后善事翁姑,為王生生兒育女,再不做筆墨事。后生父致仕歸老,生夫妻廝守,終身田園之樂。
從上述內(nèi)容可以看出,曾七如筆下的《小青》僅僅是借小青的名義而完成的一篇與馮小青本事無直接關(guān)系的仙凡愛情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傳記直接或間接地提到了一些與“馮小青本事”有關(guān)人物的形象改變及相關(guān)結(jié)局:
關(guān)于小青其人,首先,王生幼時有相者謂其當(dāng)配一仙女,故馮小青當(dāng)時必已登仙;其次,嫁與王生后,小青的形象經(jīng)歷了一個變化的過程,從生前的日作詩詞自遣到“生平不作一筆墨事”,在王生問起原因之時,小青答:“內(nèi)儀志美,中饋稱賢,更非丈夫可比。何必詠柳絮如風(fēng)前,頌椒花于元日?”[7]168
馮婦其人,在曾作中化為貍奴。
楊夫人亦在曾傳中言及:
生曰:“楊夫人從何處來?”女曰:“蕊珠宮侍值班也?!盵7]167
可見楊夫人逝后亦登仙界。
相對纂寫馮小青本事的傳記而言,曾七如所作《小青》更像是對《小青傳》中人物的評贊與總結(jié)。
作為傳記文學(xué),相對戲曲、通俗小說而言,《小青傳》創(chuàng)作動機并非在普通市民、中下層民眾間吸引讀者,故而語言古雅、優(yōu)美、凄婉動人,帶有更多的文人氣息,所運用的諸多典故更昭示出它的受眾——一般來說只能是有著傳統(tǒng)文學(xué)修養(yǎng)的文人士大夫,且絕大多數(shù)是經(jīng)歷了明清時代諸多社會變革的儒家士子;也正是因此,通過《小青傳》多次的再創(chuàng)作,加諸于其中眾多的文學(xué)意象、內(nèi)涵表征亦是當(dāng)時的文人所特有的,只有他們才會用這樣的方式去創(chuàng)作一個有關(guān)紅顏薄命的才女的傳記,亦只有他們才能閱讀、理解并真心地贊同這樣的傳記。因此,《小青傳》是純文人的文學(xué),這些傳記是明清時代的文人所作,而它的預(yù)定讀者亦是有著相同或相近境遇的明清文人。
明清之際出現(xiàn)的《小青傳》其文人化的演繹傾向極為明顯。這一時期的文人,處于末世與亂世之中,在懷疑與困惑之間,唯一能夠堅守與執(zhí)著的是作為文人的品行、道德與價值。馮小青之文采風(fēng)流讓文人惺惺相惜,她在家中的卑賤地位與被放逐的命運讓文人、尤其是“困于場屋”之不遇之文人感同身受;她進退失據(jù)、徘徊無路的處境讓易代文人有切膚之痛;為了突出馮小青作為文人在馮家的惡劣處境,文人甚至不顧事實否定馮生在儒林的地位,將小青的夫主與整個儒林對立起來——這到底是表現(xiàn)小青作為文人與其生存環(huán)境的對立,還是在表現(xiàn)整個社會環(huán)境對文人的重壓?在此基礎(chǔ)上,在明清之際國家衰亡、異族入侵的情況下,小青對道德的堅守,超出了性別的范圍,實際上被上升到了家國的高度,她被比擬為屈子之后身;小青對文學(xué)的執(zhí)著,成為不幸文人在“治國平天下”之理想破滅之后、在衰世與亂世中對于文人價值的執(zhí)著,太史公“思垂空文以自見”的理想在《小青傳》里得到了重現(xiàn)。
清代前中期的《小青傳》呈現(xiàn)出了與前一時期完全不同的趨勢。在帝國進入承平時代,文人或認(rèn)同滿清之治,或畏懼于文字諸獄,或心有不甘但大局已定,甚至前代遺民紛紛謝世的情況下,“馮小青傳”的演繹轉(zhuǎn)為才子佳人化。這一時期的傳記與馮小青本事相差甚遠(yuǎn)。《小青傳》中所有人物的形象都簡化成為愛情故事當(dāng)中的正反面,小青命運悲劇的原因被局限在了馮妻的妒忌之上,小青的形象意義被狹隘化,完全成為了一個愛情悲劇當(dāng)中的女主角。
乾隆年間的“馮小青后傳”是“馮小青現(xiàn)象”延續(xù)近兩個世紀(jì)之后的產(chǎn)物。在此時,前朝武陵之才女馮小青已在文壇成為一則掌故、一個傳奇??膳c此相對證的是,在“后傳”中她與楊夫人都已登仙界;而“馮小青舊傳”中之馮妻則化為貍奴,符合中國古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傳統(tǒng)思維,此其一;其二,在“后傳”中,在清代女性創(chuàng)作極繁榮興盛的情況下,作者表現(xiàn)出了對女性寫作與女性作家的看法,對于女性地位、責(zé)任與價值的堅持:無論馮小青其人形象有多少光環(huán),她最終還是回歸了家庭,因為“內(nèi)儀志美,中饋稱賢,更非丈夫可比”。在文人眼中,小青畢竟是一個女子,而一個女子的價值一定是體現(xiàn)在家庭中的。在幾乎同一時代的《紅樓夢》一書中,寶釵亦曾有同樣的表達(dá):“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nèi)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績的事才是……”[8]292所以,在通俗小說、戲劇等作品還在如火如荼地拔高小青、在她身上疊加種種文化含蘊的同時,在傳記這一完全屬于文人的文學(xué)樣式中,馮小青以一個普通女人的身份獲得了幸福,實現(xiàn)了被文人認(rèn)同的人生價值。
注釋:
① 寧波天一閣所藏霄賓老人手錄本,卷前有“萬歷壬子秋仲戔戔居士所寫《小青傳》”字樣。
② 據(jù)鄭元勛編撰《媚幽閣文娛》,此傳錄于支如增舊傳之后,題目上有“改前本”字樣。鄭元勛. 媚幽閣文娛[M]. 四庫禁毀書叢刊[Z].172冊. 北京:北京出版社,1997年. 147頁。
③ 具體論述,詳見拙作《明清“馮小青舊傳”之考論》,《齊魯學(xué)刊》2012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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