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瑤

內(nèi)容摘要：《沉淪》和《田園的憂郁》都是剖析憂郁癥的小說。同時這兩部小說又帶有極強的自傳色彩，大部分內(nèi)容都取自作者的真實經(jīng)歷。從相似的憂郁癥狀出發(fā)，（包括：孤獨寂寞的心境、情緒行為上的消沉倦怠、神經(jīng)過敏癥、生理上的虛弱乏力），基于兩篇文章極強的自傳性，本文根據(jù)作家相關的傳記材料探析兩位小說主人公相同病癥的不同成因即：1、不同的社會背景；2、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背景

關鍵詞：《沉淪》 《田園的憂郁》 憂郁癥

一.相似的病態(tài)心理

《沉淪》和《田園的憂郁》都是典型的剖析憂郁癥的小說?！冻翜S》講述一個民國時期的男青年，在日本留學期間，因國運衰微，遭人冷眼。抱負不得施展和青春活力不得釋放的雙重挫折誘使他以錯誤的方式宣泄自己的情欲和痛苦，可是隨之而來強烈的自責羞愧和挫敗感讓他精神崩潰，最終自殺。《田園的憂郁》講述年輕作家因不堪忍受城市的喧囂和事業(yè)挫敗的壓力，攜妻子和貓狗遷居鄉(xiāng)下，可鄉(xiāng)下日復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又使他厭倦，精神上的根本問題不得解決，反而越來越壓抑暴躁，甚至常常出現(xiàn)幻覺，小說到此為止。

從文本來看，兩位主人公的憂郁癥癥狀十分相似。首先，二者都感到孤獨寂寥。留學生在讀期間感到“孤冷得可憐”，作家則心生“缺乏生機的寂寞無聊感”。這種孤獨來自對被理解的渴望，當兩人試圖從人際關系中獲得理解時，他們很快就感到厭倦，深感交流的無力和被動，最終又落到郁郁寡歡的境況當中。然后，兩人在情緒和行為上都表現(xiàn)得消沉倦怠。對于留學生來說，不僅教科書“味同嚼蠟”[1]，歷來鐘愛的小說也“早有一些兒厭倦”[2]。作家對生活的厭倦更為明顯“不論讀著什么書，他都會產(chǎn)生一種‘一切書籍全是無聊的感受”[3]。雖然他們各有理想，可是兩人都遲遲沒有行動。對于人生和自我的價值，一個覺得自己是槁木，死灰，人生的熱望已然消滅；另一個甚至懷疑人生的價值是否真正存在：“人生真有值得一活的價值嗎？死了？也有值得一死的價值嗎？”“虛空的虛空，一切都是虛空。”[4]其次，相似的憂郁癥狀還表現(xiàn)在神經(jīng)上的過于敏感。一方面，兩人都多愁善感，常常自覺不自覺地就流出“兩行清淚”來。另一方面兩人情緒都易激動。留學生容易產(chǎn)生亢奮的復仇心理。作家則易怒，他曾多次因小事對妻子發(fā)怒，甚至大打出手。此外，神經(jīng)敏感還表現(xiàn)為多疑，只要同學在一旁說笑，留學生就感覺別人是在嘲笑譏諷他。作家常疑心別人要殺掉他的狗，他明知不用擔心，可每到夜幕降臨，他又充滿焦慮。最后，隨兩人神經(jīng)過敏而來的是經(jīng)常性的淺睡眠甚至是失眠現(xiàn)象，而伴隨著睡眠質(zhì)量下降和持續(xù)的精神緊繃，兩人都出現(xiàn)了記憶力、體重下降，體質(zhì)的逐漸衰弱和幻聽、幻視等現(xiàn)象。

二.帶有自敘傳性質(zhì)的《沉淪》和《田園的憂郁》

《沉淪》和《田園的憂郁》都是自傳性很強的小說，二者都迎合了當時風行的私小說“作者把自己直截了當?shù)谋┞冻鰜怼钡乃囆g風格。

1919年，郁達夫從名古屋第八高等學校肄業(yè)并于該年十一月進入東京帝大經(jīng)濟部就讀，《沉淪》完稿則是在1921年。從內(nèi)容上看，《沉淪》主人公的經(jīng)歷與郁達夫自傳的內(nèi)容十分相似：1、主人公留學以前的成長經(jīng)歷，與郁達夫在自傳中的講述基本一致；2、留學期間，兩人除了身份地位相同，在日應試留學的經(jīng)歷也相似；3、從細節(jié)上看，小說里留學生同長兄發(fā)生矛盾后選擇從經(jīng)濟部轉(zhuǎn)到文學部，然后搬入梅園等事件在劉保昌先生的《郁達夫傳》中也有類似的記載；4、郁達夫在1915到1916年間確有憂郁癥病史。郁達夫曾談及自己“對于創(chuàng)作，有如何的一種成見”時說：“我覺得‘文學作品，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一句話，是千真萬真的……所以我對于創(chuàng)作，抱的是這一種態(tài)度，起初是這樣，現(xiàn)在還是這樣，將來大約也是不會變的?！盵5]就以上幾方面，我們可以推斷《沉淪》是郁達夫以他在名古屋八高和東京帝大的生活為題材寫成帶有自傳性的小說，留學生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自己。

《田園的憂郁》，其自傳痕跡也很明顯。從《田園的憂郁》的序言中我們得知佐藤春夫在1916年四月到十一月期間曾離開和歌山縣東牟樓郡新宮町移居到武藏野的南端——神奈川縣的鄉(xiāng)村，同行的只有他的妻子，兩只狗，兩只貓，那兒濃郁的鄉(xiāng)村風光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短飯@的憂郁》便是他根據(jù)這段時期的經(jīng)歷，加之后來在藝術、情感上的遭遇從1916年到1918年經(jīng)歷《田園雜記》《病了的薔薇》再到《田園的憂郁》歷時三年完成的作品?！短飯@的憂郁》算得上是他這三年經(jīng)歷和感悟的詩意式的沉淀。

三.相似憂郁癥狀的不同成因

雖然兩位主人公在憂郁癥的癥狀上非常相似，但仔細分析這兩種憂郁即“孤冷得可憐”與“缺乏生機的寂寞無聊感”，其中確有內(nèi)在性質(zhì)的差異，也就是說導致這兩種相似憂郁癥的原因是不同的。根據(jù)第二部分的分析，兩部小說都具有極強的自傳性，主人公很大程度上就是作者自己。所以接下來文章就從作者的角度出發(fā)，研究兩個主人公相似憂郁癥的不同成因。

（1）社會歷史背景

不同的病因首先源自二人不同的社會歷史背景。郁達夫筆下的留學生同他一樣，其憂郁根植于“祖國的劣弱”。郁達夫在自傳中談及《沉淪》的創(chuàng)作背景時說“人生從十八九到二十余，總是要經(jīng)過一個浪漫的抒情時代的……我的這抒情時代，是在那荒淫殘酷，軍閥專權的島國里過的。眼看到的故國的陸沉，身受到異鄉(xiāng)的屈辱，與夫所感所思，所經(jīng)歷的一切，剔括起來沒有一點不是失望，沒有一處不是憂傷同初喪了夫主的少婦一般，毫無力氣，毫無勇毅，艾艾切切，悲鳴出來的，就是那一卷當時很惹起了許多非難的《沉淪》?！盵6]郁達夫出生于《馬關條約》簽訂后一年，而“戰(zhàn)敗后的國民——尤其是初出生的小國民，當然是畸形，是有恐怖狂，是神經(jīng)質(zhì)的”[7]。他認為自己也是這樣一代人，他的出生就是“一個悲劇的誕生”。這樣的出生為后來的憂郁埋下了毒根。長于社會動亂，民族危亡之際，郁達夫從小被灌輸“我們要復仇，我們要努力用功”的觀念。少年所讀也促使他銘記國恥，義憤填膺，拯救百姓和國家于危難之間，報家國之血恨的理想，是深入骨髓的。可現(xiàn)實卻是殘酷的，甲午戰(zhàn)爭的慘敗后如同晴天霹靂；八國聯(lián)軍侵華后清王朝完全淪為外國人統(tǒng)治中國的工具，多少志士仁人滿腔救國圖強的熱血被無情抹殺；《巴黎和約》上外國列強對中國的輕視更是讓在日本留學的郁達夫抬不起頭來。這樣的慘況常人都難以忍受，更何況是郁達夫這樣格外敏感的人。在自傳中他說道自己所感受到的“怎么樣的一種被侮辱，絕望，悲憤，隱痛的混合作用”是沒到過日本的中國人絕對想象不出的?！冻翜S》中留學生之所以苦悶抑郁，敏感多疑，根據(jù)郁達夫的景況就可以明白得十分透徹。在祖國劣弱背景下，留學生在日本長期生活在別人的侮辱、輕蔑、謾罵之中，因此情緒日漸低靡，日益感到自我價值的缺失，陷入對生活的極度厭倦、對現(xiàn)實的無力是從之中。

而佐藤春夫筆下作家的憂郁根植于安泰環(huán)境中青年對人生與價值的哲學性的迷茫和困惑。在佐藤春夫出生和成長的年代，日本從多次對中及對俄戰(zhàn)爭的勝利中獲得了巨額資本積累，這促使日本壟斷資本迅速發(fā)展，一躍成為亞洲惟一的帝國主義國家。日本國內(nèi)經(jīng)濟繁榮，局勢穩(wěn)定，與西方國家思想文化的交流也十分密切。一戰(zhàn)后美國民主主義思潮興起，開放的日本迅速接受了該思潮的影響，大正民主主義風潮席卷各個文化領域。郁達夫在為戲劇《出家及其弟子》的中譯本寫序的時候，曾回憶了當時日本青年的思想狀況：“當時的日本，政治入于小康，思想縱橫錯亂之至。大家覺得舊的傳統(tǒng)應該破壞，然而可以使人安心立命的新的東西，卻還沒找著。所以一般神經(jīng)過敏的有思想的青年，流入于虛無者，就跑上華嚴大瀑去投身自殺，志趨不堅的，就做了頹廢派的惡徒，去貪他目前的官能的滿足?！盵7]這種頹廢萎靡，消極悲觀厭世，虛無的社會思潮影響是極大的，佐藤便是這些青年中的一個。出生于中產(chǎn)階級之家，處于這個國泰民安的時代，他同許多文學青年一樣已經(jīng)遠遠地游離于自明治時代以來、青年立志投身于社會發(fā)展建設的浪潮中。他感覺到的是一種近代社會，安逸生活中的人生的虛無，對人生產(chǎn)生了倦怠頹廢的情緒?！芭c人應該如何渡過自己的人生這一問題相比，倒不如說首先被他們看重的是怎樣才能排遣人生中的無聊與厭倦這一‘近代的憂郁。”[8]佐藤春夫筆下的作家所經(jīng)歷到的，便是這樣一種“近代的憂郁”。

（2）不同的生活經(jīng)歷和文化背景

從個人方面來看，需要重點提出的是關于郁達夫之憂郁的直接誘因。1915年的冬天，郁達夫時值20歲青春，正如《沉淪》里面的留學生一樣，“體內(nèi)發(fā)育伸張，所以性的苦悶，也昂進到了不可抑制的地步”[9]，而這不可抑制的性欲加之精神上的壓力最終導致了他的犯罪——這一年的冬天，12月19日，他第一次嫖妓，失了“童貞”。作為受過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郁達夫，本來是非常潔身自好的，而這個事件直接導致了他深深的自責和悔恨心理，這種心理與他空有報國熱情而無報國之門的失落復雜的交織在一起，最終導致了他嚴重的憂郁癥的病發(fā)。郁達夫在小說中所解剖的循環(huán)性，不斷惡化的憂郁癥，其直接原因正在于此。

而在《田園的憂郁》的故事背景中，這時的佐藤春夫正經(jīng)歷藝術之途上的失意。他出生于一個有著九代行醫(yī)歷史的醫(yī)學世家，這也是一個書香世家，祖父及父親都長于傳統(tǒng)文體如俳句、狂歌、漢詩等的創(chuàng)作?！霸谶@種中產(chǎn)階級的文學氛圍的熏陶下成長起來的佐藤春夫，對自己得天獨厚的文學天賦是深信不疑的?！盵10]基于這樣的自信，佐藤春夫也相當自尊。他在晚年的《自負之鑒》中說道“假如我沒能夠成為藝術家，那么我沒有資格在這個社會的任何一隅立足（請不要誤認為這是種自卑，這是我的自尊）?！笨墒钱敩F(xiàn)實與理想發(fā)生沖突，藝術之途受阻時，他就“把批評的目光轉(zhuǎn)向內(nèi)在的自我，在堅信自己的藝術才能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強烈的不安?！盵11]在這種內(nèi)省中，佐藤春夫作為自尊的藝術青年，敏感過度的自我意識給他帶來了極大的壓力，這種壓力甚至帶有某種程度的自虐性。沉重的壓力致使他倦怠頹廢，焦慮不安地從城市“逃到”了“被世界遺忘，被文明舍棄”的田園。作家在田園中表現(xiàn)的病態(tài)正是這高度自尊和巨大壓力的產(chǎn)物，是佐藤春夫個人情感的投射。

注釋：

﹝1﹞郁達夫：《沉淪》，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7月第一版，第5頁

﹝2﹞同上，第7頁

﹝3﹞[日]佐藤春夫：《田園的憂郁》，吳樹文等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9年5月版，第63頁

﹝4﹞《圣經(jīng)和合本·傳道書》，第643頁

﹝5﹞郁達夫：《郁達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版，第83頁

﹝6﹞郁達夫：《郁達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版，第85頁

﹝7﹞同上，第3頁

﹝8﹞劉保昌：《郁達夫傳》，崇文書局，2010年6月第一版，第41頁

﹝9﹞姚繼中：《論<沉淪>的創(chuàng)作源泉——兼論郁達夫?qū)ψ籼俅悍蛭膶W思想的接受與修正》，《重慶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 2004年02期

﹝10﹞郁達夫：《郁達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版，第65頁

﹝11﹞曹永潔：《佐藤春夫“憂郁”的精神構(gòu)造》，見《時代文學（下半月）》2009年06期

﹝12﹞[日]佐藤春夫《自負之鑒》，轉(zhuǎn)引自曹永潔：《佐藤春夫“憂郁”的精神構(gòu)造》，見《時代文學（下半月）》2009年06期

參考文獻：

①郁達夫：《郁達夫》，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10月第一版

②劉保昌：《郁達夫傳》，崇文書局，2010年6月第一版

③郁達夫：《沉淪》，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年7月第一版

④佐藤春夫（日）：《田園的憂郁》，吳樹文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1989年5月版

⑤姚繼中：《論<沉淪>的創(chuàng)作源泉——兼論郁達夫?qū)ψ籼俅悍蛭膶W思想的接受與修正》，《重慶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4年02期

⑥曹永潔：《佐藤春夫“憂郁”的精神構(gòu)造》，見《時代文學（下半月）》2009年06期

⑦童曉薇：《1921年的郁達夫與佐藤春夫———中日文學史上的一個生動而真實的斷片》，《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8年02期

⑧陳延：《私小說和社會意識——從郁達夫、葛西善藏作品的自我形象》，《華僑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02期

⑨辜鴹主編：《怎么就是高興不起來》，貴州科技出版社，2003年版

（作者單位：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