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思原
這是在京都的第一個早晨,醒來,望向窗外,我忽然發(fā)現(xiàn)暖意正濃的陽光下,竟是漫天飛舞的雪花,窸窸窣窣,紛紛揚揚。真乃奇景!太陽是暖的、巨的,遙遠的意象;雪則是冷的、細的,近處的精靈。這矛盾的二者竟然在一個冬日的京都早晨如此完美地結(jié)合在一起!此景讓人驚嘆,而其實這種矛盾的美感本身就屬于京都,更屬于整個日本。
我對京都最初美的印象來自三島由紀夫。讀他的杰作《金閣寺》,我被他創(chuàng)造的那獨特的、顛覆的、矛盾的美學世界深深吸引。一個殘疾的僧徒把金閣當作美的化身,同時又為自己的殘疾與缺陷尋找美的理由。每每追尋自己世俗的“美”時,金閣便作為一個完美的意象出現(xiàn),擊垮他那世俗的美學。最后,當他決心要沖破這阻礙時,金閣寺,便被他徹底地燒毀了。所以他為自己的瘋狂行為尋找的借口是:我嫉妒金閣寺的美。
三島這種對美近乎變態(tài)的癡迷讓我沉醉。后來回想起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三島的偉大并不僅僅在于他的文字,更在于他利用文字創(chuàng)造了日本精神的一個絕佳象征!在他的筆下,最丑惡的可以美麗,最低俗的可以高雅,最瘋狂的可以理性,最冰冷的可以溫暖……這種矛盾的性格,宛若這太陽與雪的結(jié)合。
難以想像,舊日我迷戀著的金閣,此刻正立在湖的對岸,肅穆地凝視著我。奇松繞堤,雙島棲息,水面如鏡。在風雪中燦爛地閃動著耀眼光芒的金閣,和她在水中動人的倒影一起,美妙地模糊了現(xiàn)實與幻像。在這里,足利義滿曾與天皇一起暢談風花雪月。義滿沏茶的泉水現(xiàn)在依然流淌在小石下。這玲瓏的園林,凝聚著日本人對美的極致追求??墒钦l能想到,其實這祥和的金閣寺背后,卻隱藏著天皇與將軍,將軍與領(lǐng)主間最殘忍、最激烈的斗爭。金閣寺的美終究阻擋不了火的侵襲,但火的肆虐卻無法阻止人們對金閣美的追求。于是,金閣一次又一次地在火焰中涅槃重生。這種毀滅與崇拜的極端矛盾被三島道盡。其實,約七十年前,美國人類學家魯斯·本尼迪克特用“菊與刀”這個深刻的概括,已經(jīng)寫出了日本人性格中既尚美,又尚武,既可溫文爾雅,又可兇殘至極的矛盾。這種性格長久地扎根在日本人的心底,成為他們的民族魂。
太陽與雪,大自然多么巧妙的寓言!
如果說金閣寺代表著日本人性格的矛盾。那么二條城則代表著日本人對忠誠與背叛的矛盾信仰。
距離京都大御所不遠處,有一座幾乎與御所差不多大的城堡。護城河環(huán)城而建。在城墻的拐角處,聳立著白色的守望閣。當年,將軍入住時,想必披胄帶甲的士兵們時刻都守衛(wèi)在這里。二條城的內(nèi)部擁有完整的大丸、書院、庭院、兵庫等一套完整的運行系統(tǒng)。儼然就是一座皇城內(nèi)的堡壘!這里是德川家康統(tǒng)一天下后在京都修建的居所。從三代將軍家光開始,天皇在將軍入洛時都必須來此地“行幸”,實際就是向征夷大將軍“朝覲”,以表臣服。從政治關(guān)系來說,將軍名義上由天皇所封,自然就是天皇的封臣,那么就應該向主公盡忠。可實際上,主公與家臣在不破壞名義上的義務與權(quán)利的前提下,早已顛倒了原本的秩序。這種狀態(tài)在日本不僅延續(xù)在江戶一朝,更有之前源賴朝之鐮倉幕府與足利氏所建的足利幕府。封臣對封君的背叛與忠誠可以共存在中國是不可思議的!漢朝,武帝為分離外朝權(quán)利設中朝;趙匡胤杯酒釋兵權(quán)成為王權(quán)至上的經(jīng)典;明朝,朱元璋借口庭院里有士兵便盡誅胡惟庸九族……即使是朝野內(nèi)的權(quán)臣以攝政的形式尊一皇帝,其結(jié)局基本都是廢掉虛帝,再重新建立新的王權(quán)??梢?,背叛與忠誠在中國歷史上是有明確區(qū)分的!二者基本不可共存。而日本這樣一種獨特的君臣關(guān)系,其實已經(jīng)初具英國式君主立憲的端倪,即王權(quán)與行政、立法、司法權(quán)的分離。只不過日本的執(zhí)政者依然保持著封建時代的管理機器,并沒有像英國那樣建立起完整的自下而上的民主機制和自上而下的憲政程序。但是即使在將軍勢力最強大的時候,日本國民對天皇的忠誠與愛戴也絲毫沒有減弱,這與日本人獨特的神道教信仰有關(guān),也與在幕府時代完善的武士道精神中的義與忠有很大的聯(lián)系,在此暫且不論。無論如何,可見,其實日本人在處理背叛與忠誠的矛盾時,的確塑造了一種罕見的和諧之美。
漫步二條城,北風越來越勁,雪花開始了狂亂的舞蹈,但沒有阻擋太陽的朗照;陽光的溫暖依然,卻并沒有溶化雪的冰心。
京都作為日本國的千年古都,基本的規(guī)劃與中國東都洛陽相似。時至今日,京都依然用“洛中”、“洛南”等名字來稱呼自己的街區(qū)。京都的清水寺就是從平安時代保留下來的建筑群。主殿的建筑形態(tài)基本與奈良時代的建筑保持著一致。它們是隋唐的身影??僧敃r光來到幕府時代,日本的建筑便漸漸地擺脫了早期隋唐的影響。巨大的屋頂愈發(fā)華美夸張,純白色的墻體與柿紅色的木梁成就和式的獨特。日本從中國學來書法、沏茶、武術(shù),漸漸地與自己的神道因子和東渡的釋教文化結(jié)合,形成了自己的書道、茶道、武士道。日本人崇尚儒家,可是中國儒生最最看中的“仁”卻被日本人放在了后面,他們將義、忠、勇等列為最重要的武士品格。種種跡象表明,在經(jīng)歷了遣唐使的時代后,日本文化出現(xiàn)了一次全面唐化的飛躍,而其后,雖然有朱子理學等外來文化的影響,總體來說,日本其實又回到了自己大和文化的獨立發(fā)展軌道。所以,如果有人否認中華文明對大和文明的影響,那就是否認歷史;如果有人說大和文明就是中華文明的簡單復制,那便是狂妄自大,背離史實。在文明的形成過程中,落后了就要學習,強大了就要輻射,這是通理!中華文明在某些時期就像一個太陽,照耀四荒,溫如火,而日本則像這空中飄舞的小小的雪花,吸收著太陽的熱量,保持著自身的冰潔,卻擋不住太陽的光芒。日本的歷史,就是學習外族與堅持自我矛盾統(tǒng)一的歷史。
1868年以降,京都再也沒有了天皇與將軍,只能默默地在寺廟里,在石路上,在泥土中,追憶著過去那和諧與動蕩并存的千年。在二條城里,德川家康會見豐臣秀賴宣告德川制伏豐臣。兩百多年后,末代將軍慶喜又在二條城辭去職務,大政奉還,開啟明治時代。有人說歷史是宿命的,但什么是宿命呢?衰落?滅亡?但京都沒有隨著幕府的結(jié)束而衰敗,相反,今日,她仍然充滿著生機。宇宙是按照天地法則運行著的,而歷史歸根結(jié)底是由人而非神書寫的。歷史或凄慘,或血性,或太平,這些都在于人的選擇。二條城見證的江戶時代所有的變遷,其實是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為適應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轉(zhuǎn)換。變的是朝代,是人物,不變的卻是京都和日本的靈魂那永遠矛盾的美麗!民族性格中的矛盾,政治上的矛盾,學習外族與維持本色的歷史軌跡上的矛盾……極端的事物似乎總能在日本找到統(tǒng)一。但一旦殘暴超越了溫和,背叛超越了道義,民族主義泛濫超越了和平范圍,那么這樣的日本是可怕的!
歷史從來沒有無償,她永遠是有償?shù)摹H毡咀龀鲈鯓拥倪x擇,歷史便會給予她怎樣的待遇。
夜幕降臨,清水寺清脆的鐘聲響徹京都的夜空。方才人來人往,霓虹閃爍的街市不再喧囂。太陽落山了,雪也停下了……萬物仿佛又幻化成空,在寂靜的世界里尋找自己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