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一
大梁是在加納捕魚時出的事兒。
那天是三月四號。
清晨,大梁來到甲板上望望天,伸了個懶腰,一轉眼,他看見一只肥胖的大鳥停在了舷墻上。于是,他往機艙跑,去拿他的那根鐵棍子。機艙里那個小個子黑人正在彎腰擦機器,見大梁進來想去拿那根鐵棍子,馬上跑過去往下奪,邊奪邊喊:“No!No??!”大梁罵了一句臟話,抬腿踹了他一腳,推開他,三步并作兩步上了甲板,那只鳥卻已經飛走了。
大梁掃興地回到機艙,對著那個加納人一頓亂罵。他很煩躁,這段時間船長總是找他麻煩。昨天夜里,他和船長喝酒,船長沒醉裝醉,指著他的鼻子把他一頓臭罵。他當時拳頭攥得關節(jié)發(fā)白,真想上去一拳就把船長的大板牙搗鼓下來,但咬咬牙還是忍住了。
船長和他的過節(jié)說大也不大,起因是他管了件閑事。
船長把當?shù)氐囊粋€黑人姑娘搞大了肚子,而后躲了起來。其實,那個女孩生下孩子什么也沒說,只是常常抱著孩子到公司住特馬市的辦公室去坐著。大家雖然知道她的孩子是和中國人生的,但是并不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誰。以往船長下船后總是直奔公司的辦公室,交接下工作,和翻譯他們瞎扯一頓,然后打打小麻將??墒牵詮倪@黑姑娘抱著孩子在辦公室駐守之后,船長從窗外一見她在,轉身就撤。這么兩次之后,跟在他后面的大梁就看出了問題:噢——,原來如此!大梁想,這也太不講究了吧?一個大男人這么不抗事兒,弄出麻煩就躲!他覺得船長不仗義,不爺們,給中國人丟臉。他決定管管。
等他們下次再靠岸的時候,卸完魚大梁就催著船長趕緊往辦公室走,說翻譯他們在等著他倆打麻將。他扯著船長急三火四地往公司走,生怕碰不上那個黑姑娘——事先他已經給辦公室里的人打過電話了。到了公司,船長在辦公室窗外往里一望,轉身就走。大梁三步并兩步推開辦公室的門,揚手和屋里人打了個招呼,伸手就把那女人從椅子上拽了起來,說,“來,和我走”,說著就把她往門外拉。當時屋里除了這女人只有公司代表老祝和翻譯在。他們倆急忙站起來,說,哎,你干嘛?跑上去想阻止他。大梁說:“沒事沒事,忙你們的?!彼堰@女人拉到門外,沖著船長的背影一指,那姑娘馬上就明白了。她抱著孩子一路小跑追上了船長。接下來的事兒自不必說。處理的結果就是:船長當時掏光了身上所有的錢,以后每個月公司給這女人一定的生活費,這錢當然是從船長的工錢里扣。
船長很生氣,覺得又丟面子又損失了錢財,回去就和大梁吵起來,怪他多管閑事。說他不是個東西。船長說:“我拿你當兄弟,你卻這么整我?”恨他忘恩負義。大梁酒后愛鬧事誰都知道,要不是船長要他,他哪能出國捕魚?大梁罵船長豬狗不如,說“連鳥下個蛋都要用肚子捂著,你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你叫人嗎?撒泡尿淹死算了!”要不是大副拉著,兩個人就動手了。
他們的船因為是近海捕撈,船型比較小,船上只有十幾個船員,其中只有船長、大副和輪機長是中國人,其他的都是加納當?shù)厝?。船長和大梁是遠房親戚,把他弄到自己的船上也是看他挺講義氣。大副是個言語不多的人,不抽煙不喝酒,就喜歡吃。他常常親自下廚燒兩個菜他們三人解解饞。大副做菜很有一套,尤其是鳥做得好。
說到鳥,大梁有個癖好,就是好吃鳥。他什么鳥都吃。海鷗的肉很少,又不好吃,他還是吃。每次船上往上拉魚的時候,船員把那些不要的小魚小蝦直接就扔在了船板上,這些魚蝦總是招來大群的海鷗撿食。船上的那些加納船員很喜歡這些鳥,常常故意丟出些魚喂它們。開始的時候,大梁看到這景象總是埋怨自己沒有獵槍,后來他發(fā)現(xiàn)這些鳥根本不怕人,扒魚的時候,它們就在人腳前腳后地轉。他腦子一亮,主意上來了。他跑回機艙找了根鐵棍子上來。黑人船員在前面丟魚給海鷗,他就跟在吃魚的海鷗后面用棍子砸它們。一邊砸一邊笑它們笨。他這一行為把那些黑人船員整得目瞪口呆,半晌動作不得。他把那些砸死的海鷗拔掉毛一鍋燉了。晚上,他就和船長大副三人就著二鍋頭吃這鍋沒有什么肉的鳥。從此,用棍子砸海鷗吃就成了他的固定節(jié)目。這多多少少引起了當?shù)卮瑔T的不滿。后來,這些船員根本就不讓海鷗往船上落,他們用手里的工具轟它們。這一做法使大梁很惱火,他還動手打了兩個加納船員。鬧得最大的一次都驚動了在國內坐鎮(zhèn)的老板。
那次是一只老鷹在大洋中飛累了,落在了桅桿上歇腳,不巧正碰上大梁從下面的機艙里上來。他一眼就看見了這只大鳥。然后他就回機艙拿了那根害了無數(shù)鳥命的棍子,他拎著這棍子就往桅桿上爬。那只老鷹可能是累極了,見他上來動都不動。他嗖嗖幾下就爬了上去,掄起棍子,對準那老鷹就砸了過去。那大鳥一聲都沒叫就在船員們的驚呼中栽了下來。這真是只大鳥,足有二三十斤重。船上的人都以為它必死無疑,誰知道,片刻之后它又在甲板上動了起來。等大梁從桅桿上滑下來時,那老鷹已經掙扎著站了起來。不等大梁撲到它身邊它竟然飛了起來。看著它飛走了,那些加納人都松了口氣,其中有個船員還吹起了口哨,大家歡呼起來。大梁惱羞成怒,奔著那個吹口哨的船員過去就要打。那個船員一跳就躲開了,其他人一哄而上,和大梁扭打到了一起。幸虧船長經驗豐富,加上他平常對這些本地的船員還不錯,事態(tài)才得以平息。事后,船長把大梁的祖宗三代都罵了個遍,還給老板打了個高頻電話,要求把大梁從他船上弄走,他再也容不下他了。
四號那天夜里,大梁喝了酒從船長室里出來,當時其他船員都已經回艙室睡了。他站在甲板上,看著黑色海面上的銀色月光,大口大口地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似乎要把船長室里的那些齷齪空氣全吐出來。月色中,一個黑影從舵樓后面閃過??茨巧硇嗡坪跏撬窒碌幕镉?,就是他早晨罵過的那個加納人。他怕值班的加納人偷懶脫崗,就又下到機艙里看了看。見那個黑人還在那兒值班,一切正常,他放了心,就上來想上個廁所去睡覺。這是他鐵打的習慣,回艙室睡覺前要方便一下。他走到左舷舵樓旁,伸手拉住專門掛在那兒的一根繩子,準備拉著它借力往舷墻上上——他喜歡蹲在舷墻上往海里拉屎。他踩住舷墻下面的一個塑料魚筐,背對著大海,縱身一躍——他的雙腳剛剛踩到舷墻沿上,還沒來得及蹲下,只聽“嘣”的一聲,那根拉在他手里的繩子就斷了。他只覺得心忽地一下懸得很高,而后“嘩”地一下仰面落到了海里。
等他掙扎著從水里浮上來時,船已經離他有一段距離了。開始他還想到呼救,可等他咳出嗆進去的海水,緩過氣來能喊的時候,喊也來不及了。于是,他拚命追著船游,追了好長一段時間也沒追上。他被水中的流子帶出了好遠,怎么使勁兒也掙不過暗流的力量。踩著水,他隨著海里的涌浪上下起伏著,無奈地看著自己的船一點點地變小,殘忍地駛離著,直至完全隱沒在了遠方的黑暗之中。
他慢慢恢復了思想的能力,開始沖著船駛離的方向破口大罵。罵到最后,他瘋了似的嚎哭起來,喊得嗓子都劈了。
海里的月亮又大又圓,把他周邊的水面照得很亮。他突然發(fā)現(xiàn)離他不遠的水面上有條大魚在起伏,他的頭皮“刷”地麻了,即刻閉上了嘴。他知道那是鯊魚?;琶χ兴D頭四顧,無處可逃!他想起人在海水里手心和腳心是發(fā)光的,于是急忙把腳提起來,手心朝上仰面平躺在水面上。他隨波浮動著,看著滿天的星星,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按瑫貋碚椅业摹?,他堅信。一個大涌浪緩緩地移過來,溫柔地托起他又放開他。他在小山般的涌浪間流轉著,起伏著。心靜的時候很安全,心亂的時候便會嗆兩口水。
很多人都說加納的海很兇很惡,茫茫大水間只有他一個人在浪里掙扎,但是他即便恐懼,卻也從來沒有過一絲一毫絕望的念頭。這個從小就在水里長大的人雖然目睹了許多海難,可他就是想不到或者不愿意想這種事會輪到他自己的頭上。他和大多數(shù)人一樣人,目睹災難,甚至期盼災難,但卻堅信自己與其無關。
在海里漂了一夜,大梁倒沒覺得累,只是很餓,昨晚他光喝酒沒吃飯。
看著頭上的大月亮,大梁想起了在印尼的那段日子,去年這個時候他還在印尼捕魷魚。他那時工作的那條船大,他們總是在夜里作業(yè)。漆黑的海面上,八條船不遠不近地排開,燈火璀璨。船上的印尼船員常帶榴蓮給他們吃,剛開始沒人吃,后來,他卻吃上了癮。他很遺憾沒嘗嘗那里的新鮮榴蓮,聽說,剛摘下的榴蓮才好吃。
此時,他很想吃一口榴蓮,非常想。他想起自己還欠兄弟們一頓榴蓮,看來,這筆債是要還不上了。
去年在印尼,船靠岸船員下地的時候,他們在離碼頭不遠的地方閑逛,看到不遠處有一個賣榴蓮的攤子。和其他賣榴蓮的不同,這個攤子賣榴蓮的是個年輕的姑娘,她穿著傳統(tǒng)的服裝,包著灰色的頭巾。他就像被線牽著似的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那個賣榴蓮的姑娘沒有開口招呼他,只是看著他,大大的黑眼睛里滿含著笑意,睫毛又濃又密。他站在那兒暈乎乎的,像喝了迷幻藥似的。女人他見得多了,不知為什么,這個女人的眼睛里有種魔力,令他一見就渾身酥軟。有那么一瞬間,他以為他是在天堂,因為他的感覺是如此地溫暖輕盈,一種不可言說的美好。他在同伴的嘲笑聲中驚醒,而后迅速逃離。后來,他一直后悔沒有買她的榴蓮,他們本來上岸是要吃榴蓮的,聽說有種叫“貓山王”的榴蓮特別好吃,但是很貴,船上的兄弟要他出錢請他們吃,因為他頭一天打麻將贏了??伤贿@個女人給迷惑了,沒買成榴蓮,這是他頭一次失信于兄弟。說話不算話,這是他混社會最最忌諱的。所以,他對兄弟們發(fā)誓說他一定再找機會請他們吃這世上最好最貴的榴蓮??墒?,在這不久之后,他就被公司開除了,因為他在船上和印尼船員打架,打瞎了人家的一只眼睛。他從此離開了印尼的作業(yè)區(qū)。臨走時,他對船上的兄弟說,只要有緣再聚,他一定會請他們吃“貓山王”。
他越來越餓,越來越沒力氣,意識開始模糊。他的手腳雖然還在不停地劃動著,可人卻似乎是睡著了。他開始做夢;一會兒夢見和朋友在喝酒吃飯,一會兒夢見和別人打架。
連做夢他都夢不到自己的父母和老婆,他們除了管他要錢就沒別的事兒,所以除了領工錢的時候他能想起他們,別的時候盡量不去想。他的手腕上至今還有一道傷痕,那是小時候他父親用繩子把他吊在樹上暴打時勒出來的痕跡。至于他媽,他媽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養(yǎng)兒就是為了養(yǎng)老,你掙錢不給我們養(yǎng)你做什么?!所以,他沒上幾年學,十六歲就出海打漁了。
他老婆原本是個三流的KTV陪唱的小姐,他去唱歌時認識的。本來只是普通朋友,她叫他梁哥??墒怯幸惶欤@個叫菲菲的女人和他們唱歌時喝多了,穿著大高跟鞋站立不穩(wěn),一個趔趄把右腳的踝骨崴裂了。他送她去醫(yī)院,她當時哭鬧不止,說這下完了,她要瘸了,沒人要了。他為了安慰她就說:“沒人要我要。別嚎了,你要是瘸了,我娶你?!?/p>
如她所愿,菲菲果真瘸了。雖然瘸得不是那么明顯,畢竟走路不似從前那么利索。這女人穿不了高跟鞋,也就不做從前那種工作了,她開了家小服裝店賣起了服裝。她根本不記得那天大梁隨口說出的話了,可大梁記得。大梁去唱歌的時候得知她真瘸了,就找到她和她結了婚。大梁覺得自己是做了件爺們該做的事,可菲菲卻不是這么想的,她覺得自己嫁得不可心,她本指望嫁個大老板,沒想到嫁了個打漁的??此鍪珠熅b,還以為他是做生意的,沒想到他其實家徒四壁。不過,她一時也沒別的出路,大梁人還是不錯的,先嫁了他再說吧。
五號清晨,太陽將要出來的時候,黑色的水面慢慢變成了銀灰色,海鷗在海面低低盤旋著,它們的叫聲帶著濕漉漉的晨霧劃破了一夜的寂靜。昏沉沉浮動著的大梁被海鷗的叫聲驚醒了,他重又鼓起勁兒用力游了起來。就在朝陽剛出現(xiàn)在海面的那一瞬,大梁看見和橙紅色的太陽一起升起的還有一條小船。他驚訝得都忘記了劃動手臂,就那樣踩著水張著嘴愣愣地看著那條船變得越來越大。那是條本地人自制的兩頭尖的小木船,船上只有一個劃船的黑人。
大梁被救起來后,在那個黑人家昏睡了兩天。而后他得知,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漂流到了塞康地。他所在的那個村子離市里不遠,可要到市里去還是有很長一段路的。他并沒有急著想辦法和公司聯(lián)系,他想先休息幾天再說。
到了九號,他感到自己的體力恢復得差不多了,精神很好,這才想起要給家里打電話報個平安。于是,他打通了他老婆的手機。
菲菲告訴他家里已經把他的喪事辦完了,公司已經開始和保險公司辦理他身后賠付的事了。
“這么快?”他真是吃驚不小,“你們就沒想再找找我?!”
“你掉海里都五六天了!”菲菲建議他將錯就錯,干脆就在塞康地先待下來,等保險公司賠完了錢,他們再想法兒跑到好一點的國家定居下來。
他覺得這樣不妥,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就在電話里吵了起來。
最后,他老婆大罵一句:“你怎么沒死呢?!去死吧!”說完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