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艷麗 魏曉飛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語言學］

方言疑問句式“F＋VP”的歷史發(fā)展軌跡

何艷麗 魏曉飛

（曲靖師范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曲靖 655011）

漢語方言；“F＋VP”式疑問句；語言分化

“F＋VP”式疑問句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一種比較特殊的句式。其源頭主要有二：一是上古時期所存在的三種表疑問的問句形式①VPneg②VP＋Prt…③VPnegVP，至中古時期，呈現(xiàn)出句式A4：F＋VPneg＋（Prt）；二是上古時期另一個主要表示反詰而非表示詢問的句式F＋VP＋（prt），這類問句成為現(xiàn)代漢語方言“F＋VP”疑問句式的另一源頭。

“F＋VP”式疑問句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一種比較特殊的句式（“F”表示疑問副詞，“VP”表示謂語動詞）?！癋＋VP”句式中的“F”在不同的方言區(qū)有不同的書寫形式：云南方言“F＋VP”句式中的疑問副詞“F”用“格”表示，讀作［k?44］（略帶喉塞尾）；蘇州話用“阿［a?4］”構(gòu)成問句；合肥話用“克［k‘?4］”，還有的方言用“可”、“個”、“果”等。雖然“F”在不同方言中采用不同的形式，但是“F＋VP”疑問句式在表疑問上所具備的功能幾乎一致。不同方言中“F＋VP”疑問句式中的“F”是方言疑問句式中具有相同語法功能的成分在各方言里由于讀音上的不同變異而采用了不同的書寫符號。

從歷時方面說，方言是語言分化的結(jié)果，不同時期形成的方言總是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不同時代的語言結(jié)構(gòu)特點，不同地域的方言差異往往是不同歷史時代語言演變的折射。本文主要通過縱向的歷時的比較研究，旨在探尋出“F＋VP”式問句的歷史發(fā)展軌跡。

上古時期至少已經(jīng)存在這些句式：帶否定副詞的疑問句（“VPneg”）、用語氣詞表示疑問的問句（“VP＋Prt”）、以謂動詞的正反重復(fù)形式（“VPnegVP”）表疑問的問句以及以副詞加謂動詞的形式（“F＋VP＋（prt）”）表達反詰語氣的問句。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些句式循著各自的軌跡或平行或交叉或混雜的發(fā)展著，日漸完善。這些句式的歷時發(fā)展軌跡初步擬定如附圖：

軌跡1：上古時期存在的疑問句形式：①VPneg、②VP＋Prt……、③VPnegVP。

句式①VPneg較常見，否定詞以“不”居多，“不”一般都是用在句末，這種句式早在先秦古漢語中就已存在，始見于甲骨文，后世沿用不衰。例句：“庚申卜，王貞：‘余伐不？’”（《殷墟文字》）／“戊申卜，己□（晴）不？”（《殷契撅佚續(xù)編》）／“秦王以十五城請易寡人之壁，可予不？”（《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劉子瑜也認為，目前文獻中所見到的最早的這種形式的問句始見于西周中期的五祀衛(wèi)鼎銘文，以后一直使用到現(xiàn)代漢語中①參見：劉子瑜．漢語反復(fù)問句的歷史發(fā)展［M］／／古漢語語法論文集．北京：語文出版社，1998．。

附圖 漢語疑問句式發(fā)展軌跡

句式②VP＋Prt……在上古時期也能找到不少例證，語氣詞“Prt”是表達疑問語氣的極為重要的手段?！犊鬃蛹艺Z》②根據(jù)曲阜師范大學張敏的碩士論文《孔子家語疑問句及相關(guān)語言問題考證》統(tǒng)計而得。中，這種句式占詢問句總數(shù)的27．7%共有90例，以語氣詞“乎”、“與（歟）”、“也”、“諸”、“矣”等構(gòu)成的問句共88例。其中以語氣詞“乎”占絕大多數(shù)，有60例。如：“哀公問於孔子曰：‘吾聞君子不博，有之乎？’。”沒有句尾疑問語氣詞而使用高揚的語調(diào)負載句子疑問信息的用例僅有2例，這種形式的問句因其結(jié)構(gòu)簡易方便其實一直是存在的，文獻中極少能見是因為可見材料均是書面留存下來的，在書面語言中，問句如果不加語氣詞，形式與一般的敘事句很接近，在缺乏標點符號加以輔助的時代里與敘事句更是難以區(qū)分，故而問句的句尾一般都有疑問語氣詞幫助表達疑問語氣。

關(guān)于句式③VPnegVP，在秦代或戰(zhàn)國末期的云夢睡虎地秦簡里已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但“奇怪的是，秦簡以后這種句式突然在文獻中消失，在長達千年的時間里，連一點痕跡也看不到?！雹壑斓挛酰癡－neg－VO”與“VO－neg－V”兩種反復(fù)問句在漢語方言里的分布［J］．中國語文，1991（5）：321～332．一種觀點認為，這種句式在秦代文獻中就已出現(xiàn)，是上古時期就有的句式?？膳e出例證為：“乙巳雨不雨？”（《殷契粹編·六六五片》）／“減者論不論？論?！保ā端⒌厍啬怪窈啞し纱饐枴罚耙严卤慵粗v經(jīng)，大眾聽不聽？能不能？愿不愿？”（《敦煌變文集·佛說阿彌陀經(jīng)講經(jīng)文》）唐代以后“VP不VP”格式開始廣泛流行使用，而且“VP”可以是動詞性的，也可以是形容詞性的。另一種觀點認為，此句式產(chǎn)生于漢魏六朝之后，是由漢魏六朝譯經(jīng)中的“為VP不VP”式演變而來：“為VP不VP”的“為”脫落后就變成“VP不VP”式。一種語言現(xiàn)象在絕跡幾千年后突然冒出來，這是不符合語言發(fā)展的邏輯性和系統(tǒng)性的，本文認為“VP－neg－VP”句式是先秦時期便有的句式，反映西北方言的云夢秦簡里有“VP－neg－VP”句式便能證明它存在的合理性，在口語與書面語分離的時代，傳世文獻大都是用標準語寫成的，方言、特別是方言語法，很少有機會得到反映，所以之后很長時間里文獻中找不到這一句式也是能理解的，不見不等于不存在。

三種句式在使用過程中逐漸發(fā)展、分化、影響。至中古時期，呈現(xiàn)出至少A1、A2、A3、A4四條軌跡。其中，軌跡A2中語氣詞用于“VP不VP”格式中，即問句“VP＋Prt＋neg＋VP”，大約始見于晚唐五代，至清《儒林外史》里此句式只見一例：“浦墨卿道：‘那日真正不在家。次日，趙爺去回拜，會著，彼此敘說起來?！愕榔嬉膊黄?？’”（第十七回），這一雜糅的句式隨著句式本身的發(fā)展，要么語氣詞衰落，歸入“VP不VP”類，要么否定詞“不”虛化而以語氣詞“么”為主，歸入“VP＋么”，這里不便細談。軌跡A3的趨勢則是句末這些語氣詞在發(fā)展過程中使用得越來越單一而最后合入C3的軌跡里，朝階段E融合，發(fā)展為今天常見的疑問句句末語氣詞“嗎”／“吧”構(gòu)成的問句。

下面細談的是與本文研究的“F＋VP”疑問句式的發(fā)展有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另外兩條軌跡的發(fā)展情況：A1里的兩種句式均由上古延習而來，其中以“VPneg”為主導，隨著“neg”的不斷虛化，經(jīng)過階段B，一部分延習句式“VPneg”，一部分“neg”逐漸虛化為以“么”為主的語氣詞或脫落，還有一部分延習句式“VPnegVP”。至唐五代時期，“VP－neg”句式仍有相當?shù)闹鲗У匚?，以五代時期編集的禪宗語錄《祖堂集》①統(tǒng)計資料來源于：朱德熙．“V－neg－VO”與“VO－neg－V”兩種反復(fù)問句在漢語方言里的分布［J］．中國語文．1991（5）：321～332．為例，全書中“VP－neg”句式出現(xiàn)了500余次，而“VP－neg－VP”句式總共才出現(xiàn)了11次。這類問句里位于句尾的“否”、“無”等否定詞一直處于虛化的過程之中，當否定詞虛化到一定程度之后，其功能跟唐宋時的“么”相當。從歷史發(fā)展來看，否定詞“不”、“沒”與語氣詞“么”都是雙唇音，語音形式相當接近，也論證了這種虛化的可能。“么”是現(xiàn)代漢語中疑問句句末的“嗎”的前身，最后發(fā)展至階段C，變?yōu)槊髑宓摹皢帷焙同F(xiàn)代漢語中的“吧”相同。

A4中“F＋VPneg＋（Prt）”的產(chǎn)生可以這么理解：否定詞“neg”的虛化，需要增加某一成分更好構(gòu)成問句，而當時“F＋VP”問句非常發(fā)達的現(xiàn)狀正好滿足了這一需要，雖然這時候的“F＋VP”與本文研究的“F＋VP”問句區(qū)別甚大，但受其句式本身的影響，出現(xiàn)了“F＋VPneg”句式。至于末尾還出現(xiàn)語氣詞的情況，則是受當時也很發(fā)達的“VP＋Prt”式問句的影響。這一句式的出現(xiàn)是非常關(guān)鍵的。隨著否定詞“neg”的虛化甚至部分脫落和“F”表疑問程度的加強及受同時期存在的句式“VPnegVP”的影響，至中古時期，出現(xiàn)了B4、B5、B6、B7四種形式的問句。四種句式進一步發(fā)展，否定詞進一步虛化。在交際中，當說話者常常使用“F＋VP”句式來表詢問，不斷地制約著被詢問者的推測過程，而“F”明顯能承擔起表詢問語氣的功能時，虛化的“neg”便成了多余的成分。由于“F”順向指向疑問焦點“VP”的直接性和遵循經(jīng)濟簡約的原則，“F＋VP”逐漸取代“F＋VP＋neg”便成了必然之勢。該形式的約定性過程就完成，“F＋VP”句式便變?yōu)槌墒斓谋硪蓡柕墓潭ńY(jié)構(gòu)。當然，否定詞虛化得并不平衡，也不可能所有副詞“F”都朝疑問的方向發(fā)展，各種句式也會呈現(xiàn)出混雜的局面。發(fā)展至近現(xiàn)代，各種句式趨于穩(wěn)定，也基本反映了現(xiàn)代漢語方言的部分面貌：E1VP？／VP嗎？／VP吧？、E2VPnegVP、E3Vpneg、E4VPVP、E5F＋VP五種形式的句式在方言中均存在著。但A4的發(fā)展軌跡是“F＋VP”疑問句式的源頭之一。

軌跡2：上古的常見句式“F＋VP”是由一個副詞置于謂語動詞前構(gòu)成的主要表示反詰而非表示詢問的問句。這種問句與本文所談的“F＋VP”式疑問句是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的。但是二者具有關(guān)聯(lián)性：都表示一種語氣，而且都是由一個副詞置于謂動詞前的句式形式構(gòu)成。這里主要是以副詞“豈”、“寧”為例加以論證。上古時期，大量存在著副詞“豈”、“寧”構(gòu)成的反問句，“豈”、“寧”是反問語氣的主要承載者。在逐漸的發(fā)展過程中，部分“豈”、“寧”問句的反問語氣在程度上發(fā)生了變化，春秋戰(zhàn)國之際在反詰的基礎(chǔ)上引申出表詢問意義的用法，到了西漢，“豈”表詢問意義的例句逐漸多起來。中古典籍中用“豈”表詢問意義的例子更為常見。此外，“豈”還用于“VPneg”式問句表詢問。例如：“鄉(xiāng)里有人擇藥，有發(fā)簡而得此藥者，足下豈識之不？”（《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晉文》卷二二王羲之《雜帖》）這就與軌跡1中的B4F＋VPneg統(tǒng)一起來了；語氣副詞“寧”的主要用法也是表反詰，表詢問意義用法的產(chǎn)生晚于“豈”，是中古新生的語言現(xiàn)象。例如：“稽首而曰：‘屬有五百乘車由斯行矣，世尊寧聞見乎？’曰：‘不聞不見也?！保ā读燃?jīng)》）且常與語氣詞配合使用。也用于“VPneg”問句中。例如：“曰：‘子經(jīng)歷諸山，寧睹太子不？’”（《六度集經(jīng)》）。這類由表反詰語氣而變?yōu)楸碓儐栒Z氣的副詞與本文探討的“F＋VP”中的副詞“F”關(guān)系甚大。它們具有相同的語義、功能，是句子疑問功能的負載者?？梢哉f，“豈”、“寧”類問句是現(xiàn)代漢語方言“F＋VP”問句的另一源頭：用副詞“豈”等構(gòu)成的反問句自古便非常常見，而“豈”字本身也成為了一個主要表反問語氣的標記詞。在語用中，語氣的強弱是可以調(diào)節(jié)的，當其反問語氣降低至以詢問語氣為主時，這部分語氣程度發(fā)生轉(zhuǎn)化的問句便走上了另一條發(fā)展的軌跡；如同假借的機制一樣。人們?yōu)榱耸贡矸磫柕摹柏M”問句與表詢問的“豈”問句得以區(qū)別，便讓“可”等形式承擔表詢問的功能，“豈”則回歸到主要表達反問的行列中去，使得“豈”類副詞與“可”類副詞各思其能，前者以表反詰為主，后者主要表詢問。其實，“豈”與“可”在早期應(yīng)該是地位平行的兩個表反詰語氣的副詞，之后，慢慢的有一部分向疑問副詞靠攏，然后經(jīng)歷消長的階段，兩詞有了各自的歸屬，至近現(xiàn)代漢語里，承擔疑問副詞一職的主要由“可”擔當，而“豈”的主要職責回歸于反問副詞的行列，故而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可”一部分是原來“可”問句的遺留，另一部分則是“豈”問句的發(fā)展。至于現(xiàn)代漢語中“F”的眾多形式，便是“可”在不同方言中采取的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從它們的語音來看，大多數(shù)副詞“F”的聲母都屬于舌根音g－k－h(huán)，發(fā)音部位是相同的，且發(fā)音上略帶喉音。比較特殊的是蘇州話里的“阿”，其實“阿”是入聲字，前面帶有喉音的話，接近于［ha］。

由此可見，方言疑問句式“F＋VP”的歷史發(fā)展軌跡可以追溯到上古時期。其源頭主要有二：一是上古時期所存在的三種表疑問的問句形式①VPneg②VP＋Prt…③VPnegVP在使用過程中逐漸發(fā)展、分化、影響，至中古時期，呈現(xiàn)出句式A4：F＋VPneg＋（Prt）；二是上古時期另一個主要表示反詰而非表示詢問的句式F＋VP＋（prt）（“F”主要是表反詰語氣的“豈”、“寧”等副詞）在逐漸的發(fā)展過程中，部分“豈”、“寧”、“可”問句的反問語氣在程度上發(fā)生了變化，在反詰的基礎(chǔ)上引申出表詢問意義的用法，“豈”、“寧”、“可”等詞變?yōu)楸碓儐栒Z氣的副詞，是句子疑問功能的負載者。然后經(jīng)歷消長的階段，至近現(xiàn)代漢語里，承擔疑問副詞一職的主要由“可”擔當，而“豈”的主要職責回歸于反問副詞的行列，故而現(xiàn)代漢語方言中的“可”一部分是原來“可”問句的遺留，另一部分則是“豈”問句的發(fā)展。這類問句成為現(xiàn)代漢語方言“F＋VP”疑問句式的另一源頭。

Historical Development of the Interrogative“F＋VP”Pattern in Chinese Dialects

HE Yanli WEI Xiaofei
（School of Humanities，Qujing Teacher’s College，Qujing，Yunnan 655011）

Chinese dialect；interrogative“F＋VP”pattern；language ramification

Interrogative“F＋VP”pattern is a particular sentence structure inmodern Chinese dialects．This form has two historical sources．The first is the three interrogatives of the very ancient times，VPneg，VP＋Prt…and VPnegVP，which became A4：F＋VPneg＋（Prt）in themiddle ages．The other is F＋VP＋（prt），a rhetorical question pattern in the very ancient times．

何艷麗，講師，研究方向：現(xiàn)代漢語方言。

H17

A

1009－9506（2014）02－0063－04

2013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