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巍

一

六月的日頭很毒，足斤足兩地瀉到地面，石棉瓦搭建的民工棚里，七八個人已經(jīng)脫光了上衣，汗水在他們黝黑的皮膚上肆意爬行，然后緩緩地滴落到地上。

正是吃午飯的時候，一口大鐵鍋里煮的清水白菜，幾片臘肉零星地點綴其中，很耀眼。爐子里還有蜂窩煤的余熱，這個時候即使再熱點也是能忍受的，他們太餓了。填飽肚子永遠(yuǎn)比其他事情都重要。

大口大口吃飯的聲音很響，和六月的日頭一樣堅硬，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在著?？曜釉阱佈厣锨脫舻?響，鍋邊響起了罵聲，聲音緊緊地貼著鍋沿擴(kuò)散開去，所有人的罵聲緊跟著大口大口地丟向鍋里。這是他們吃飯時經(jīng)常演奏的交響曲，罵白菜也罵蘿卜；罵肥肉也罵土豆；罵糙米也罵老鼠屎……聲音很大，從鍋里一直傳出工棚，聽上去事情很大，真得很嚴(yán)重。

亮子胡亂地在鍋里扒拉了幾下，把剩下的一口飯送進(jìn)嘴里，把碗使勁丟到旁邊的水桶里。他還吆喝著要去把包工頭拉來和他們一起吃飯，還說要打電話給市工會主席，讓他來喝喝白菜蘿卜湯。

不一會兒，所有人把手里的搪瓷碗都丟向洗碗桶，像鉛球運動員那般有力。其實，不應(yīng)該說是碗，應(yīng)該是缽，或者說是盆。罵著罵著，搪瓷盆子空了，鍋里只剩下幾勺清湯，罵聲也漸漸“熄滅”了。老板不會來，工會主席不會來，記者更不會來。

每當(dāng)吃飯，便是工地上罵聲最激烈的時候。在霞哥看來，這種激烈也是天底下最蒼白無力的囈語。罵夠了，累了，談錢才是他們的主題，他們不免幻想著，有朝一日有錢了，便吃海味山珍，能游山玩水，還能去大巷街找小姐。這或許就是他們的生活目標(biāo)。

霞哥自譽(yù)是個文人，是一個有寄托的人、豐富的人、活得明白的人，用別人的話來說，是一個成天做白日夢的人。其實，他只是上過一個三流的大專，畢業(yè)后一直沒有找到一份像樣的工作，在工地里討生活。他卻自命不凡，一點也不在意別人的嘆息，也沒覺得缺錢很可怕。他想，不吃海味山珍也能活命，但是若沒有了精神寄托，那比貧窮和孤獨更令人無地自容。

有時候，霞哥心里會不自覺地升騰起一種深深的憐憫，他覺得這群人很幼稚，也很可憐，他們把生活太具體化了，具體化的東西就是老婆要一件花衣服，上館子吃一頓紅燒肉……霞哥有時候想說，但是不知道怎么表達(dá)，即使表達(dá)了，工棚里這一群人也不一定會懂，索性也就不說什么了。

工棚外面不見一絲風(fēng)，蜂窩煤爐子移到了門外，嗆人的煤煙味淡了一點點，屋里一排鐵架子雙層床，頭靠頭腳挨腳地沿墻排了兩排。有的脫了鞋已經(jīng)偎在竹涼席上打起了呼嚕。進(jìn)門的左邊是師傅們拿工地的漆模板釘成的板桌，醬紅色，不太周正，但能用。滿桌上的洗漱用品，香煙火機(jī)，日用雜品，零零散散，好像從來沒有歸攏過。墻角有水泥磚壘疊起來的臺子，只面兒上抹了素灰，恰好安放一臺小電視機(jī)。

電視機(jī)里正播放一群美女，挺起胸罩在海灘上曬太陽。陽光、海浪、椰風(fēng)和沙灘……穿著三點式內(nèi)衣，裝起特嫵媚的模樣，一步三擺柳，光鮮光亮，長發(fā)飄飄?！芭瞬慌聲?！XX牌防曬霜……”打頭的美女明目皓齒，挺立叉腰，側(cè)面微微翹了一下下頜，柔聲柔氣說開了臺詞。

亮子突然對著電視機(jī)吼起來：“個婊子，你到我們工地來曬一曬?！眲偤鹜?，亮子便放低枕頭，翻了一個身，安然地“制造”鼾聲。

二

霞哥早已在靠門的桌子邊坐定，泡好了從老家?guī)淼木G茶，泛青的水色，飄著一縷薄薄的霧氣，看得出是好茶。他小心地呷了一口，還有些燙嘴。夏天其實不是喝茶的季節(jié)，但是霞哥就好這一口，一口熱茶從口中沿著喉管慢慢進(jìn)入五臟六腑，那股暖流帶來的快感，用霞哥的話說，那比和老婆做愛還要來得激烈。

霞哥把杯子往桌子邊上挪了下，然后從口袋里摸出了三個圓形方孔的銅錢，輕輕地放在桌上，站起來出去了。這是霞哥每天的必修課——占卦。霞哥什么都占，有些在常人看來沒有必要的事情，他都會占一卦。打個噴嚏，要占一卦；天氣陰了，要占一卦；啥時候在城里能買套屬于自己的房子，他也要占一卦……霞哥不光為自己占卦，還免費為工友們占卦。起先，很多人都主動找他占卦，附近工地有些不相識的人聽說了也跑來請他占卦，預(yù)知兇吉、指點迷津。這時，他總要先丁丁卯卯說上一大堆，像政府工作人員作工作報告一樣，講得滿臉通紅。說到動情處，他還要從椅子上站起來，一、二、三……一條一條的給人擺出緣由，讓被占卦的人十足地信服，證明自己不是在夸夸其談，而是有理有據(jù)。

霞哥其實才三十出頭，祖上并沒有人學(xué)這個行當(dāng)，他算是自學(xué)成才，自號鬼谷子得意門生，還說這是師父交給他的，一枚銅錢代表天機(jī)，一枚代表地知，一枚代表人算，所謂有天、地、人的預(yù)測，那就是天意。

手是霞哥身上最引以為自豪的部位，他時常惋惜自己的這雙手不是用來搬磚摸沙的，應(yīng)該是識文碼字的。霞哥在露天的水龍頭上，用透明皂把手洗了三遍，洗一遍用透明皂再搓一遍，搓一遍再洗一遍，如此三遍，只差把手掌洗掉一層皮。

霞哥洗手是為了占卦，他一直堅信占卦的準(zhǔn)確與否，與手的干凈、心靈的虔誠有直接的關(guān)系。每次占卦前，霞哥都要這樣的洗手。雙手用專用毛巾擦干后，左手抓起放在桌上的那三枚銅錢，小心翼翼地用左手拇指和食指夾起銅錢一枚一枚放在右手的掌心上，銅錢成三角形放置。三枚銅錢放好了，他低頭輕輕地向著手掌輕輕地吹一口氣，那一口氣不重不輕，從霞哥的神態(tài)里，看得出那是一股“仙氣”。然后左手掌輕輕地蓋住那三枚銅錢。不管工棚內(nèi)的鼾聲是多么的氣壯，此時的霞哥仍舊旁若無人地做著這些，滿眼里充滿了虔誠，那種虔誠絕對不亞于匍匐的朝圣者。

霞哥雙手緊壓著銅錢，做祈禱姿勢，緩緩地放在胸口。嘴里默默地念叨著。那個時候誰也不能打斷他，即使是地震、泥石流，他也會巋然不動，與神對話，接受神的旨意是不能隨便打斷的。霞哥曾經(jīng)說：這是他的半條命。

工友們都說一個普通工人玩占卦是鬼迷心竅。霞哥卻認(rèn)為，信則有，不信則無，這與別人的排斥和接受關(guān)系不大，這與迷信更是扯不上半點關(guān)系。學(xué)習(xí)老祖宗幾千年傳承下來的文化，能指引人生，這是他今后人生必須修煉的一課。endprint

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不會關(guān)注別人，同樣也很難接受別人。所有的人都說霞哥是一個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對于婚姻也是如此，霞哥認(rèn)為結(jié)婚這是他人生的敗筆，內(nèi)心永遠(yuǎn)不能釋懷，至今還后悔不已。他一直認(rèn)為自己是一個受害者，學(xué)會了占卦才讓他徹底醒悟。一旦違背了天意的注定，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

三

其實，霞哥結(jié)過婚的，只是不到半年，就閃離了。工棚里的那些單身漢多次問過他，為啥離婚。對于離婚，他更像是個旁觀者，壓根就覺得這是別人的事，或者說即使這婚事攤到別人身上，仍舊會離婚。離婚并不是因為他學(xué)會了占卦，而是注定的。

結(jié)婚前，霞哥還沒有學(xué)會占卦，后來認(rèn)識了一位流浪的和尚，那個和尚傳授了他這個技藝。霞哥對婚姻的破滅，絲毫沒有一點惋惜，他相信婚姻完全是受神的旨意，離婚只不過是他人生際遇里的理所當(dāng)然。這種認(rèn)識不全歸結(jié)在他信仰的那三枚銅錢上，最重要的是在他心里，那份虔誠神圣不可侵犯。這是一種扎根在他心里的力量，根深蒂固。

霞哥的妻子是城里人，開著一家大超市，不說有錢但也生活富足。結(jié)婚后，夫妻倆一起經(jīng)營店面，生活綽綽有余。妻子總想把店面做大了，開個大公司，過上有錢人的日子，但是霞哥覺得，野心不必太大，錢夠花就好，何必勞心費力地折騰虛無縹緲的事業(yè)呢。

霞哥的女人是個大嗓門，每天扯著嗓門叫他起床、吃飯，一會兒不見霞哥，就大大咧咧地滿條街嚷嚷：“個挨千刀的，又跑哪里去了……個挨千刀的……”或許，大嗓門并沒有錯，只是天生如此，可是在霞哥聽來，總覺得不對味，有股說不出來的優(yōu)越感壓迫著他，令他喘不出氣來。“吃軟飯?！碑?dāng)這個念頭噌噌地涌上心頭，霞哥心底也涌起了無邊的悲哀，他感覺猶如墜入黑暗的海中，盡管想游上岸，黑暗卻緊緊地拽著他，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掉下去，掉下去。

霞哥愛安靜，極度懼怕老婆的大嗓門。如果說結(jié)婚前的霞哥對女人還有點感覺，那婚后就了無興趣。離婚后，霞哥也仔細(xì)回想過，老婆總喜歡指派他做自己不喜歡的事，總是整天嘮嘮叨叨地沒完，更重要的是他把霞哥喜歡的文字，批得一無是處。

婚姻是一座橋/連接著人生，愛人就靜靜地站在橋的另一邊/不論天涯海角，那是一種支撐/走進(jìn)生活，走進(jìn)愛/累的時候，能從眼神里看出些許的愛戀/靜謐中，在沙發(fā)上看一個動情的電視劇，一起涂抹眼淚/愛其實很簡單，當(dāng)夜幕降臨能看見廚房里溫暖的燈光/溫馨的被窩里的私語、纏綿……

大嗓門偶爾一次看到了這些文字，把霞哥好一頓臭罵。其實這些文字是霞哥寫給妻子的，妻子卻嘲笑他發(fā)騷了。霞哥并不和她理論，仍舊寫著自己喜歡的詩，一張張、一疊疊，白天寫，晚上寫，有時間就寫。霞哥說，經(jīng)歷了婚姻，他總有寫不完的詩歌，總有用不盡的形容詞。

“什么詩（濕）呀，干呀的，我可不懂，我只知道不干活就只有餓死。樂得清閑了，那你就繼續(xù)回你的工地去?！边@是霞哥老婆的原話，老婆從不會給他留情面，直來直去就像炮筒子，發(fā)起火來獅吼般夾槍帶棍，管你腦袋還是屁股專往痛處戳，不戳得你傷痕累累就不會罷休。

霞哥最終還是選擇回到了工地，他喜歡光著胳膊和工友們無拘無束吃飯的感覺，青菜蘿卜吃得喳喳地響，鍋中飄著的油花被他說成清水河里最美的浪花?；氐焦さ氐南几纾耘f每天寫詩投稿，但是詩歌已經(jīng)不能完全滿足他的寄托了。占卦，占據(jù)了他絕大部分閑暇時間，那種享受是不需要物質(zhì)的，是內(nèi)化心間的。有書看，有詩寫，能占卦，霞哥覺得工地上的生活雖苦猶甜。

稿子從來有寄無回，久而久之，他斷了賣文為生的念頭，看書成了他精神上唯一的一根稻草。霞哥看書打發(fā)時間，無聊時看書，失眠時看書，有空就逛書店。霞哥的書堆滿了床頭、床尾、就連床下也是書，堆上堆，摞上摞，霞哥在工地上掙的錢，沒有買煙酒，也沒有賭博，都買了書。

霞哥看書，瀏覽是他的特點和方式，和他的性格一樣，急速中尋找他想要的東西，吸引他的東西。但是往往那些書讓他很失望，他也就不會靜下心來，一頁頁去認(rèn)真閱讀。他覺得有些書的語言和文字，和他的閱讀能力是完全不在一個層面上的，他看起來很無味，很費解，就像是一雙大腳穿一雙小鞋一樣。因此，霞哥買書，主要是用來批判的，看不看其實不重要。但是這種批判只是藏在他心里，他成天面對一群粗俗的工友，和他們又能說什么呢。

四

霞哥和亮子走得最近，亮子崇拜霞哥，他說霞哥有思想，特別是愛情婚姻方面有自己的見解。亮子覺得霞哥談過戀愛結(jié)過婚，在這方面應(yīng)該是有經(jīng)驗可談的，但是霞哥一直都覺得自己都沒有弄明白的事情，不能輕易去誤導(dǎo)亮子。

亮子并不氣餒。

休息的時候逛街，亮子會請霞哥吃一碗香噴噴的牛肉面。有時候，晚上會悄悄拉上霞哥去吃個夜宵，所謂夜宵，就是路邊的小攤，一點點涼菜，一人一瓶啤酒，手里夾著煙的時候，就用另一只手去夾涼菜吃，長長的海帶絲被他們用筷子快速地送進(jìn)嘴里。一邊抽著煙，一邊吃著海帶、喝著啤酒，這樣的日子是最受用的。

拿起啤酒瓶的時候，是霞哥表達(dá)欲望最強(qiáng)烈的時候，雖然他不嗜酒，但亮子舍得花這酒錢。亮子年齡還不大，但是在農(nóng)村的話，好多和他這個年紀(jì)的早就結(jié)婚生子了。對待婚姻這個事，他卻不著急，覺得婚姻是不能輕易的，霞哥就是他身邊的一個鮮活例子。

亮子的女朋友娟子在大巷街一家發(fā)廊里做洗頭妹。他們老家是一個鎮(zhèn)的，已經(jīng)談了幾個月，但亮子從來都沒有表現(xiàn)出極大的熱情，他仍舊一味和霞哥探討著愛情和婚姻，其實也不是探討，他是在挖掘霞哥的婚姻教訓(xùn)，作為一種參考。有了這種胸有成竹的模式在心里，就一定能在愛情和婚姻面前做到萬無一失，愛情在亮子心里就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

有了愛情的人，就是忙人。亮子緊緊拽著那些從霞哥身上吸收來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一步步穩(wěn)穩(wěn)妥妥地向著愛情的圣地前進(jìn)。晚上在工地上吃完飯后，亮子會在工棚旁邊用油布搭建的簡易澡堂里沖得干干凈凈，只聽見涼水一盆一盆澆在他的身上，似乎他身上殘留了很多泥沙一樣。隨著嘩嘩的水聲，亮子似乎覺得自己里外都煥然一新了。洗完澡換上干凈的衣服，然后抹上頭油，頭發(fā)一小撮一小撮整齊地貼著頭皮，霞哥說那其實就是一塊他們蓋隔熱層的脊瓦。他從不介意這樣的玩笑，覺得別人那是羨慕。endprint

霞哥以前就給亮子占過卦，說他和大巷街的那女孩成不了，亮子偏不信，他覺得能在愛情方面應(yīng)對自如。如往常一樣，亮子仍舊沖澡、換衣服、抹頭油。但十點沒過就回來了。工友們在看電視，看見亮子進(jìn)來，只瞟了他一眼，繼續(xù)看電視，似乎并沒有什么異常?？繅堑南几缰莱鍪铝?。不知道是預(yù)感，還是那三個銅錢靈驗，亮子終究沒有逃過霞哥的預(yù)言。

亮子去見娟子的時候，碰到了娟子的爹進(jìn)城辦事，他們?nèi)齻€人找了個飯館聊了聊。房、車、錢，他一樣都沒有，亮子對娟子爹說，車、房遲早都會有的。娟子爹給了亮子一個懷疑的眼神，離開了。

一匹馬受傷了，不是馬/是一只孤獨行走在沙漠中的駱駝/不是沒有航標(biāo)/一眼泉水的孤獨，流不出現(xiàn)實的山谷/一只鳥兒也飛不出/停留在駱駝的脊背上/鳥在尋找出口/薄薄的霧，遮蓋了沙漠里的孤獨/腳步越來越遠(yuǎn)了/遠(yuǎn)在月亮之上/像一個纖夫拉著沉重/奔走……

霞哥在心里寫著一首詩。

第二天，因為下雨，停工休息，工地上年齡最小的秦大力非要拉著亮子和霞哥去逛街，他們換了干凈的衣裳，撐著傘出發(fā)了。走在繁華的街道，他們的腳步像一次旅行，悠閑、輕盈……他們走進(jìn)高檔的衣服叢中，然后從試衣間里躥出來，他們?nèi)齻€就如同脫胎換骨一般，用霞哥的詩來形容，是霹靂一聲震天響。對著鏡子，那種樣子不像是挑選，像是一次打扮。一個下午就這樣過去了，一個商業(yè)街就這樣逛完了，他們空手而歸，步子仍舊輕快，一臉的滿足，好像手里提的是滿滿的衣服。他們都心情明亮，亮子也哼起了歌。這是一個來得快遺忘也快的季節(jié)。

快要走出步行街的時候，就在那個轉(zhuǎn)角處，秦大力突然拉了拉霞哥的衣角，輕聲說：“快看，那不是娟子嗎？好家伙，竟然和一個老男人勾搭上了?！本曜雍鸵粋€穿著西裝的老男人上了一輛屁股后面貼著“四個圈”的車子。

那天夜晚，亮子早早地上床躺下了，頭一回這樣神經(jīng)快速跳躍著，他從來沒有這樣強(qiáng)烈地體會失眠帶給他的痛苦，他痛恨失眠的感覺，使勁閉眼，然后深呼吸。身上總覺得有某種東西在攀爬著，就像是螞蟻爬進(jìn)了血管里。明明有癢處，卻看不到，撓不著，非常難受。亮子寧愿身上破一塊皮，哪怕鮮血直流，大不了搽點酒精，弄一塊布包扎一下傷口。

工棚外面有微微的月光，亮子默默地數(shù)綿羊，翻了幾個身，毫無睡意，他真想把腦子一下撞開，把里面的那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摳出來。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敢大膽地去翻身，雙層鋼架床一動就會咯吱作響。從窗口望出去，他沒有看到天上的那輪月，但是微弱的螢光告訴他，那一定是一個月圓的晚上，只是他沒有看到。

亮子的臉微微地仰著，目光空茫地盯著工棚里一個黑暗的角落，偶爾屏住呼吸，聽那些滿屋子自由的鼾聲。

亮子知道，那是一個很遙遠(yuǎn)的女孩，自己也只是做了一場夢。一百多個日子，愛情瞬間就灰飛煙滅了。亮子在心里說因為他太窮了，他不怪娟子，同時，他仍對霞哥給他的愛情信條堅信不疑，他信仰愛，更信仰霞哥手里的那三枚銅錢。

亮子走了，天還沒亮就走了。亮子去了哪里，霞哥也不知道。

五

炎熱的夏季還剩下一個尾巴，太陽的光輝照舊悶熱襲人。那種炎熱緊隨著他們的疲倦的身心與神經(jīng)，不依不饒地，怎么躲都躲不開，煩著忍著又無可奈何。

他得換一換氣。

一個休息的日子，霞哥離開了工棚，在附近的一個城中村的小巷里轉(zhuǎn)悠，這里全是出租給進(jìn)城民工租住的私家房。他想好了，準(zhǔn)備租一間小房子離開工棚住一段時間。看過了四五家，沒上心，跟圍上來的幾個房東說完話，正準(zhǔn)備走人。迎面又走來一個女房東，說是叫去看一看。她看起來比較厚道，收拾得也利索，面色白凈而飽滿，走起路來平穩(wěn)又安詳。說話間輕言細(xì)語，略帶笑意，眼睛明亮而鎮(zhèn)定。霞哥心頭一驚一熱，好一個女人！穿過豎巷子拐過兩棟七層私樓，四周都被高高的樓層圍著，從橫巷子進(jìn)來，然后就是一個小的院子，整棟房子的南窗戶就對著院子，雖然視線有點阻，不能望遠(yuǎn)，但光線還好。細(xì)細(xì)看過房子里頭簡單的日用家居，水電設(shè)施，房門房鎖，衛(wèi)生間廚房，一應(yīng)俱全。好，租了。說好價格，交錢租房。隨后霞哥把家當(dāng)搬進(jìn)來，房東也是熱心幫忙，到晚上安排妥當(dāng)。

你做什么的?。靠催@么多書？房東滿臉驚詫笑著問。

我民工?。∩w房子的??！霞哥偏過腦袋，迎面接話。

哦！奇怪！房東點著頭。

霞哥每天中午回來躲陰午睡，常?？吹椒繓|坐在樓下的院子里，面前一副繡架，手里拿著十字繡圖案，一針一針地穿針引線。這時候也搭搭話，不咸不淡說幾句。時間日久，這個不俗的女人，成了霞哥心里的一道風(fēng)景，橫豎覺得好。這個不俗的女人開始占據(jù)他整個心田，可是她那么遠(yuǎn)！他現(xiàn)在只有遠(yuǎn)遠(yuǎn)地站住，不住地眺望。過去的生活一去不復(fù)返。不過，這種奇異的遠(yuǎn)望，這種嶄新如詩歌一般美好的情感，溫暖了他很久，拿得起，卻放不下。

霞哥不上工地的時候就宅在屋里，看書，聽音樂，當(dāng)然也會寫一些酸溜溜的詩。坐久了就站起來，到窗臺邊看看那個坐在院子里好像永遠(yuǎn)也做不完針線的女人。霞哥有時候會想，這或許是一個執(zhí)著的女人，執(zhí)著于她手中的針線繡出的美景。

住了一段日子，和那個房東女人熟悉起來了。有時候還聊上好大一會兒。她住的地方就在一樓靠里的那間屋子，光線有點暗。那天霞哥去找她核算水電費的時候，第一次走進(jìn)那間屋子。里面倒也擺放整齊，干凈整潔，可是太素。冷冷清清。差了家的氣氛。

后來聊天，同齡人的話題雜碎又瑣細(xì)。原來她的男人在幾年前的車禍中過世。聽到這些的時候，霞哥常常覺得既是聊天又是傾訴，心就沉下來，憐憫又惋惜。

那天，霞哥在家休息，泡好了茶，白色的搪瓷杯中，一根根茶葉膨脹著，熱氣升騰，滾燙的茶水進(jìn)入胸腔，他似乎有了某種沖動，那沁人的茶香讓他全身的毛孔微微綻放開來。他走到衛(wèi)生間去洗手，水嘩嘩地流著，他輕輕地把肥皂放在手心里揉搓，白色的肥皂泡沫溢滿兩個手掌，霞哥很享受洗手的過程，那些白色的泡沫能帶走污穢，能帶走罪惡，能洗滌塵埃，能凈化虔誠。他使勁地搓洗著，然后用水沖走滿手的泡沫，看著皮膚仍舊細(xì)膩的手，霞哥一臉的舒坦，就像擺脫了所有的冗雜和累贅。endprint

洗完手，霞哥坐定，雙腿盤在椅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把三枚銅錢一一放在干凈的手心里，屋子里立刻安靜起來。他想預(yù)卜的未知，這個時候只有他一個人知道。

幾分鐘后，霞哥第一次松開手掌，把三個銅錢自然地散落到桌子上，看著三個銅錢落下的位置，霞哥輕微地嘆了口氣，然后又拿起銅錢放在手掌中，雙手合十，閉眼坐定。接下來的如此兩次，霞哥的臉上仍舊沒有泛出應(yīng)有的光彩。他覺得占卦的要害，不在于未卜先知，在于驗證自己的念想。

六

就在他收好那三枚銅錢的時候，有人敲門了，他慢慢地起身去開門，以為是工友們來找他喝茶、調(diào)侃的。開門。讓他沒有想到的竟然是亮子，一襲西裝，后面跟著一個好看的女人，勁道十足。眼前的這個女人完全符合他的審美觀。大胸肥臀，說話氣息有力，語音干凈不帶一絲雜音。霞哥用那種難以置信的眼神，使勁盯著亮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不住地點頭，突然說了句：要得。

亮子和霞哥都大笑起來，這不僅僅是調(diào)侃，更包含其中一層難以領(lǐng)會的情誼。霞哥招呼他們坐下，忙著拿茶葉泡茶。亮子告訴霞哥，那女人比他正好大兩歲。關(guān)于婚配年齡是霞哥早先給他預(yù)測過的，霞哥笑了?？粗磷铀麄儩M臉的幸福，霞哥不住地說，好、好……這樣就好。亮子離開工地后去了南方，這次帶著女友回來結(jié)婚，順道來看看霞哥。

送走了亮子，霞哥心里從來沒有過地輕松，靜靜地坐在屋內(nèi)。樓下的院子里，那個戴著眼鏡繡著十字繡的女人，正偷偷地往他的窗子這邊張望著。霞哥心里頓時生出一絲憐惜。

一個沒有了男人的女人，與一個沒有女人的男人，他們的命運或者有著某種本質(zhì)的相通點。女人整天守著一棟出租的房子，就像莊稼人守著黃土地上的莊稼一樣，守著莊稼起碼比守著一棟房子強(qiáng)，莊稼是有感情，有生命的，而房子是冷冰冰的。

霞哥從十八彎來到城里，就是想在城市里找到一條通往十八彎的路，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通往生活的路。這個時候的霞哥，其實早已經(jīng)懂得，城市或許并不是他的落腳點，要么就這樣被動地在城市里生活著，要么就回到故鄉(xiāng)。霞哥弄不明白為什么自己和這座城市有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隔閡感，還是這個城市有著本身排外的張力。

門突然被敲響了，是樓下的那個刺繡的女人端來一鍋排骨湯，把湯靜靜地放在桌子上就離開了。看著緩緩上升的熱氣，滿屋子都飄滿了濃郁的氣息。那是一種霞哥需要的味道，家的味道。霞哥默默地一步一步走到桌子前面，順手拿起那三枚銅錢，再一次盤腿坐到了椅子上。他沒有洗手，眼睛死死地閉著。

整整一個下午，霞哥都在不住地?fù)崦侨躲~錢，院子里那個繡十字繡的女人再也沒有出現(xiàn)。霞哥在心里做著一個艱難的抉擇。他知道自己一無所有，有的只是一份對生活的信念和期盼，這個女人和上一個女人一樣，仍舊屬于這座城市，有她們的房子，有她們本來的生活，而他注定漂泊。

屋內(nèi)剛要亮燈的時候，霞哥端著那一缽排骨湯，敲響了一樓靠里的那間房。刺繡的那個女人給霞哥開了門，狹小的客廳里，一張折疊桌上，放著幾盤還冒著熱氣的菜。霞哥遲疑了一下，就把排骨湯放在了桌子上。桌子上擺放著兩雙筷子和兩個碗。女人說：坐下來，一起吃點吧。

霞哥一口菜剛送進(jìn)嘴里，呆訥了幾秒，然后他們四光相對，隔著一層紙，看不清。女人沒有說話！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更加沉悶。霞哥沒有抬頭，輕輕地放下了筷子，起身走出了那間屋子。他聽到了身后有淚珠打在碗碟上的聲音。

夜幕已經(jīng)降臨，霞哥手中緊緊地握著那三枚銅錢，傻傻地盯著黑暗中的一處。那三枚銅錢透著如冰的寒氣，從手心能一直傳到內(nèi)心深處。男人的淚，終于無聲地砸在了地上。

后來聽人說，在火車站見過霞哥，一群人圍著，看他用三枚銅錢占卦，后來就再也沒有霞哥的消息了。

選自《土家族文學(xué)》2013年冬季號，有刪改

責(zé)任編輯 陳智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