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著名作家,1951年生于河南農村。19歲招工到煤礦。當?shù)V工、礦務局宣傳部干事,《中國煤炭報》編輯、記者、副刊部主任?,F(xiàn)為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斷層》、《遠方詩意》、《平原上的歌謠》等,以及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二十余種。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獲第二屆老舍文學獎。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jié)銀熊獎。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
在看電影《盲井》的時候,我還沒有讀到《神木》這部作品。我只是很好奇,寫出這樣粗糲而血腥情節(jié)的作者,會有怎樣的生活背景。后來知道《盲井》改編自劉慶邦的小說,再后來知道劉慶邦先生的礦井生涯,我大概明白,在數(shù)百米乃至千米之下,一位心中跳躍著文學火焰的作家,會從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看見怎樣的屬于文字和人性的光明。
這是我對劉慶邦感興趣的原因所在。
來自農村,穿越井坑,進入城市,然后把目光依次回望,跳開城市,穿越井坑,回到鄉(xiāng)村。劉慶邦心中回蕩著兩種截然不同的聲音。
一種來自地底。那些帶著煤斑的礦工們開著有色玩笑,把他們心里那種焦慮和壓抑,變成常人難以聽見的聲波,在逼仄的礦井坑道中,經(jīng)過無數(shù)次的反射、折射、混合,變成《神木》那樣硬邦邦的悶響。
另一種來自田埂。在那片故土之上翻涌的命運,帶著田園天生的野性和淳樸,自然而然地生發(fā)出來,或者由那一聲尖厲高亢的嗩吶聲為其代言,或者由那種不屈不撓的堅韌個性作為表現(xiàn),泥土的清香激蕩而出,這片文學天空里又響起輕靈的牧笛。
劉慶邦在這種悶響和牧笛之間開拓著文學的空間。這是一個作家,乃至所有寫作者都有的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不太寫字的人,往往會憑空想象,或者一廂情愿地認為,一位作家會堅持自己的文學趣味一直走下去,或者會將注意力投射到多元化的生活上,從而呈現(xiàn)出多變的創(chuàng)作面貌。但這種理解其實有些表層,劉慶邦的創(chuàng)作,展示出作家創(chuàng)作的心靈體驗:作家不僅會沉醉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中,喜愛自己的作品,與作品中的人物對話,溝通,共同成長;作家也會受困于自己創(chuàng)造的世界,與自己所描寫的那些情景、情節(jié)乃至人物對抗,甚至被他們所影響,所觸動,這可能是一趟驚心動魄的寫作之旅,可能不再是充滿快感的,輕盈的寫作,而是壓抑的、求索的、充滿抗爭的寫作。采訪中,劉慶邦告訴我,為什么會將筆觸穿梭于煤礦和鄉(xiāng)村這兩個看似不搭界的地方,就是因為作家的心靈需要騰挪,在自己熟悉的故土得到釋放,汲取力量之后,再到熟悉的礦井中,與那彌漫的壓抑和焦灼激戰(zhàn)。
采訪中最讓我關注的一句話是,無論是寫到礦場那如礦巖一般嶙峋的生活,還是寫到村野那如麥浪一樣翻卷的生活,劉慶邦都是在寫人,跳出生活的表象,看到那些黑黢黢或亮油油的面孔背后深刻的人性。直面這些人性,是一個作家的堅守。
表達這些領悟的時候,劉慶邦并沒有用多少文字。這是人們將“短篇小說之王”這樣的外號送給他的原因。簡潔流暢的敘事手法,不動聲色地推進敘事,干脆利落的起承轉合,還有一點都不拖泥帶水的故事節(jié)奏,讓劉慶邦的中短篇作品變得很脆,嚼起來嘎嘣作響。
世界上漂亮的“短篇小說之王”們,作品里都有這種“嘎嘣”的聲響,比如歐亨利,或者門羅。有些對小說難以糾正的誤讀,比如在小說的篇幅上,有觀點認為,篇幅浩繁的長篇小說才能樹起文學創(chuàng)作的里程碑,而短篇小說充其量是文學風景里的花花草草。但對于一些過于冗長的長篇小說而言,它像一團不成器的面筋一樣無力地垂下來,倒真不如那些方生方死的小花小草來得蓬勃。
這是我個人的觀點,劉慶邦對此寬容許多,他說他只寫適合自己的,短或者長,寫到合適為止。
一
我把采訪重點放在了礦井生活的回憶中,對于那樣一個場所,那樣一個群落,以及那樣一種生活,終日游走于地面的人是無法理解的。幽閉空間——現(xiàn)在這個名詞都可以成為一種癥狀,更遑論那些不得不在地下幾百米的深處不辨晨昏的礦工,他們的心理壓力與精神狀態(tài)可以想見。劉慶邦的小說,就將鉆頭和鎬鏟深入到礦工們的內心世界。
范寧(以下簡稱“范”):您曾經(jīng)有9年的礦區(qū)生活經(jīng)歷,也曾下過礦井,怎么回顧這段煤礦生涯?
劉慶邦(以下簡稱“劉”):從1970年到礦上,再到1978年離開,兩頭加起來,我算待了9年。我在礦井里面好多工種都做過,做過掘進,采過煤,也開過運輸機。我遇到過冒頂(注:上層礦巖自然塌落),也遭遇過瓦斯爆炸,但是那天我正好和一個工友換班,他被炸傷了,我則逃過一劫。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有些害怕。我從農村出來,農村已經(jīng)很貧困了,沒想到礦上的生活更加嚴酷。我覺得自己不算一個好礦工,每次下礦井就發(fā)愁什么時候能上去,每次能夠平安回家,我就會覺得取得了很大的勝利一樣。
范:即便如此,您還是關注煤礦,關注礦工。礦井里面的生活是怎樣的?
劉:礦井里的壓力很大。當年我們用來支撐坑道的還是木頭柱子,不像現(xiàn)在已經(jīng)用上了鋼材。上面的巖層壓下來的時候,那些木頭柱子里的汁液都能被壓出來。
礦井里面很黑,我們一般都會下到百米以下,深的有數(shù)百米乃至千米。在那樣一個空間里面,伸手不見五指,用手摸臉,可以感覺到手的存在,但是看不見。那種條件下,“黑暗”是一種物質,可以感覺得到。
那時候我覺得,礦井真的有一種地獄的感覺,和那一比,農村的荒涼貧困真的不算什么。
范:那礦工是怎樣一個狀態(tài)?
劉:我曾經(jīng)說過,礦工是一個特殊的生態(tài)群體。他們特殊,首先因為在地下工作,看不到太陽,呼吸不到新鮮空氣,連普通人討厭的風霜雨雪,他們都感受不到,處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當中。滲水、礦壓、起火、瓦斯爆炸,隨時可以感覺到生命受到威脅,那種精神壓力是非常大的。在礦工的頭頂上,有土層,有石頭層,有砂層,還有水層,進入礦井,就進入一個狹小的空間,有時候要爬著才能通過一段,所以很多礦工會感覺到壓抑、焦慮的情緒。endprint
被這樣的環(huán)境和這樣的情緒包圍,礦工們就形成了非常特殊的精神狀態(tài)。首先他們很幽默,對很多事情看得通透,他們需要一些輕松有趣的話題來對抗精神壓力。其次他們喜歡談論女性,有空的時候談,沒有空的時候也要談。我見過有礦工拿著白粉筆在漆黑的巖壁上畫女人,畫女人的私密部位,用這個來刺激自己。喊勞動號子也是以女人為主題。包括老鼠。礦井里的老鼠因為常年不見陽光,不是灰色或黑色的,而是白色的,于是礦工們就叫它“白毛女”。還有用來支撐礦井的鐵柱子,礦工們給它取名字“鐵姑娘”,常會笑著吆喝:“今天要抱著鐵姑娘干活了!”
當然還有一些帶著臟字和不雅的順口溜,它們的后半句往往是“采煤工不采女人就產(chǎn)量低,掘進工不掘女人就掘得慢……”等等,至于前半句是什么話,不多說,你懂的。
礦工也喜歡喝酒。在那種地底潮濕寒冷的環(huán)境下,喝酒對身體有好處。同樣酒精可以釋放情緒,放工回來,喝點小酒慢慢睡去,第二天醒來才能更好地返工。以前挖煤是有特供酒的,過去酒少,碰上困難時期更少,但周總理專門批示,要給礦工弄點酒喝!
范:你過去說,幾百萬的煤礦工,挖出了中國60%以上的能源。這的確是一個非常震撼的對比。您是因為這個開始創(chuàng)作以煤礦工為主角的文學作品嗎?
劉:有一部分原因,但也不完全是。我最近寫了幾個作品。有一個已經(jīng)發(fā)表了,叫做《貼》。說一次瓦斯爆炸后,一個礦工的尸體被炸得飛起來,貼到頭頂?shù)膸r層里面去了。如果是在航道上,他的尸體或許能被找到、拖出來,但是在巖層里面就非常難找。后來這個礦工的靈魂離開了軀殼,飄出去的時候回頭看看自己,覺得自己是那樣的丑陋。另一個剛剛完成的作品叫做《煤斑》。
范:是的,我對這種斑有印象,因為在礦下,煤炭等礦物質會滲透到人的傷口里面,有時候會形成煤斑。
劉:對,中間是黑色,周邊還有一點點藍色的那種斑點。這個小說寫一個有煤斑的礦工,怎么也處理不了這種斑點,后來想了個辦法,在煤斑上紋了一個刺青,把斑點掩飾過去了。我覺得自己的小說開始從最初的寫現(xiàn)實,到越來越多的虛構;從最初的情感出發(fā),到現(xiàn)在寫一些意念性的東西。我要展示的是挖煤人內心的不一樣的東西,如果僅僅是寫行業(yè)小說就沒什么意思了。
范:現(xiàn)在煤老板也是一個非常引人關注的群體,您有沒有打算寫一些以他們?yōu)橹鹘堑淖髌罚?/p>
劉:以前也有一些人來說過,想讓我寫寫煤老板,但是我拒絕了。我寫煤礦工是因為我熟悉他們,熟悉這個行業(yè),但是對煤老板這個群體我不熟悉,我也沒有幾個煤老板朋友。
中國以前煤不夠,所以鼓勵挖煤,煤老板是這個背景下崛起的一批人。應該說他們?yōu)榫徑庵袊哪茉磫栴}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也從中獲益不少,賺了很多錢。我聽說過這個群體暴富之后的一些事情,比如如何揮霍金錢等。不過我不感興趣,我覺得如果為了這些去寫這個群體,有種交換的感覺,很不好,我以后也不會寫他們。
二
劉慶邦有一篇自己非常喜歡的小說,叫做《響器》。相較更有名的《神木》而言,他更喜歡《響器》。這是一個關于農村女孩要學嗩吶的故事。家里人不讓她學,卻無法阻止她的熱情,哪怕把她關在家里,哪怕沒有飯吃,她也堅持要學,最后吹出來的嗩吶聲異常驚心動魄。因為姑娘的心靈深處受到民間音樂的感動,這種音樂盤踞在姑娘的耳邊、心里,也盤踞在劉慶邦的生活中。
范:以前有評論說您的小說分成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煤礦的小說,那是一種“人與自然的抗爭”;還有一種是關于鄉(xiāng)土的小說,那是一種“人與自然的和諧”。和諧與抗爭,聽來是迥然相異的兩種東西,兩個方向,為什么會在您的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這樣的矛盾?
劉:是的,煤礦和現(xiàn)實距離很近,是比較嚴酷的現(xiàn)實,我在創(chuàng)作中是有批判現(xiàn)實的意味的。而對于農村題材的作品,我更多地采取回望的態(tài)度,看到的是農業(yè)文明,還有熟悉的風俗人情,那些東西具有畫面感,也非常具有詩意。
這是我在創(chuàng)作中進行的一種自我平衡。嚴酷的東西寫多了,就寫一些美好的東西。比如《神木》,我在寫作的時候自己都會心驚肉跳,那時候我就會去寫一些富有詩意的小說,去寫鄉(xiāng)村的自然之美,因為我喜歡美,喜歡那種寧靜,我想去尋找一種心靈的慰藉。我感覺我在創(chuàng)作上是抽自己一鞭子,然后又回過頭來給自己吃一點甜。
范:您能評價一下《響器》這部作品嗎?我覺得在您書寫鄉(xiāng)村的作品里,這是非常有代表性的。
劉:《響器》是一部我個人非常喜歡的作品。我自己就被那種鄉(xiāng)村音樂感動過。在老家那種樂器叫做大笛,實際上就是嗩吶了。我相信,民間音樂是有它的魅力的,我想把那種魅力表達出來,通過語言來展示民間音樂的自然性,以及音樂背后的人性?!俄懫鳌肺沂怯靡环N詩一樣的語言來寫的,它并不靠故事性取勝,甚至就不是一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故事,但是它傳遞出一種非常優(yōu)美的感覺,就像是一樹繁花一樣,我想我表達出了音樂的特殊的味道。
有時候我會回頭去看自己已經(jīng)寫成的作品,看了《響器》的開頭,我自己都停不下來,會一直看下去。寫作需要有一些探索,在繼承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寫法基礎上,我希望能把短篇小說寫得更美一些。
范:我想說《神木》的語言其實也非常的地道?!渡衲尽防锩嬗幸环N悶響,它用非常現(xiàn)實的語言,描寫了一樁非?,F(xiàn)實的罪行,也揭露出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非?,F(xiàn)實的心態(tài)——整個的這種現(xiàn)實感,其實都是靠著語言和寫作技巧呈現(xiàn)出來的。您就在后面冷冷地敘述,最終就是這種現(xiàn)實感震撼了觀眾。您之前也做過記者,關于記者和作家的區(qū)別,您曾經(jīng)說是“兩個腦子值班”,具體感受是怎樣的?
劉:新聞有很大的局限性,文學的自由度更大,允許作者進行虛構。文學可以充分表達一個作家的情感。好多新聞寫完了還覺得一些想法沒有說出來,可以轉到文學表達出來。文學可以從新聞中汲取素材,但兩者又有本質的區(qū)別。新聞是寫別人,文學是寫自己。新聞是紀實的,文學是虛構的。新聞是客觀的,文學是主觀的。新聞作品帶有一定的物質性,文學作品完全是一種精神產(chǎn)品。從語言上來看,新聞有新聞語言,文學是心靈化個性化的語言。從構思上,新聞是邏輯思維,而文學是形象思維。所以,寫小說的時候絕對不能用新聞的思維,我把它說成是“兩個腦子值班”,決不可混為一談。當你寫小說運用了新聞的語言和思維方式,那這個小說就砸鍋了。endprint
三
在寫短篇小說的同時,劉慶邦也在創(chuàng)作長篇,最新的長篇小說《黃泥地》即將問世。在我致電劉慶邦之前的幾分鐘里,他才將最后的稿件傳給出版社。劉慶邦是一位在狀態(tài)的作家,一直處在他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中。正如他后來告訴我的,他并不僅僅因為煤礦在中國的能源版圖中扮演著舉足輕重的角色,也并不僅僅因為他熟悉煤礦的生活,就將大量的精力投入到煤礦主題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他關注的依然是人,是人的精神狀態(tài)。這是一個在狀態(tài)的作家所呈現(xiàn)出來的面貌。對于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他也是如此地表現(xiàn)。
范:記得去年您到武漢來參加湖北省作協(xié)舉辦的“屈原文學論壇”的時候,您提到了愛麗絲·門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您說那是所有短篇小說家的驕傲。當時我也在現(xiàn)場,這段話引發(fā)我的思考。這些年來,出版市場越來越關注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和出版,很多書商在文學類的作品中甚至只關注長篇小說,但實際上從全球來看,許多小說家其實是短篇小說的高手。我們對于長篇和短篇之間的關系是否存在誤解?畢竟長篇小說看上去更加厚重,收益也更高一些。
劉:這其實是作家想寫什么的問題。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是不能互相代替的,就像長跑不能代替短跑,也不能代替馬拉松;或者大海無法取代瀑布一樣。長篇小說和中短篇小說各有千秋,也分別有自己的價值取向。
有人可以把一個短篇或中篇的材料,抻長、擴大,變成長篇小說。當我們寫作一個長篇小說的時候,有大量的材料、很多的人物、很多的故事、豐富的細節(jié),能不能挖出一塊來,把它變成一個短篇小說呢?我自己的體會是不能。這就是長篇與短篇的一個根本區(qū)別。短篇小說有它特殊的結構、特殊的機理,有它特殊的形成條件、構成條件和生長條件。
我自己喜歡寫短篇小說。最近我還會有一套文集要出版,收入我寫過的二百五六十篇作品。我覺得短篇小說非常接近詩歌,它是一種詩的藝術。而長篇小說的歷史性更強,充滿了厚重感。這個我并不排斥,因為我自己也創(chuàng)作了幾部長篇小說?!饵S泥地》這部長篇小說,就是書寫農村生活,寫鄉(xiāng)紳這個階層是如何衰落的,從人性、文化性的角度,探討國民性中那種泥濘感和糾纏性。
好的作家會去寫適合的作品,不刻意拉長,也不有意縮短。長篇和短篇輪流來寫也不錯,一個題材適合寫成什么樣就寫成什么樣。當然,現(xiàn)在也有一些長篇小說粗制濫造,只追求市場,那些可以不用在意,因為主導那些作家創(chuàng)作的并不是藝術本身。而短篇可能就沒有這樣的困擾,因為短篇小說和利益沒什么關系,真正寫短篇的人并不會考慮能賺多少錢的。
范:您去年參加論壇的時候也說過,中國的短篇小說一點也不遜色于國外的。
劉:我對短篇小說一點都不悲觀,一直持樂觀的態(tài)度,因為寫短篇的人還是很多,刊物上發(fā)表的最大量的品種還是短篇,而且不斷有好的作品涌現(xiàn)。我甚至覺得我們中國的短篇小說一點都不遜色于外國的短篇小說。
汪曾祺先生曾經(jīng)總結過:“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有話則短,無話則長。”后面的兩句特別重要,“有話”就是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存在的事物,被人講過的故事,被人說過的話,被人表達過的意思,等等。“無話”是這個世界上還不存在的事物,有可能發(fā)生的故事,沒人說過的話,沒有表達過的思想,等等。短篇小說最大的一個特點,就是在于它的極端的虛構性,它講究在故事結束的地方開始我們的小說,這源于作家超強的虛構能力和非凡的想象力。
范:您說過,寫短篇要有短篇小說的精神。
劉:寫短篇要有短篇小說的精神。這精神包括五個方面,一是對純粹的文學藝術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與市場化、商品化對抗的永不妥協(xié)的精神,三是耐心、在細部精雕細刻的精神,四是講究語言韻味的精神,五是知難而進的精神。前幾種精神還比較好理解,最后一個是我對自己提出的要求,我是1972年在煤礦工作的時候寫了第一個短篇,到今年一共寫了四十年。如果做別的手藝,已經(jīng)做得非常熟練、得心應手了,但是寫短篇小說,誰也不敢說自己寫得非常熟練了,如果你覺得自己寫得很熟練了,我覺得很可能你離被短篇小說藝術拋棄已經(jīng)不遠了。我覺得寫短篇一直是一個知難而進的過程,一個學習的過程,我寫每一個短篇,在選材階段就反復想,甚至感嘆,寫一個好的短篇太難了。接著就給自己打氣,世界上任何有難度的事情,才有魅力,難正是它的魅力所在,也是寫作的動力所在。
范:網(wǎng)絡時代,在網(wǎng)上發(fā)布的文字作品越來越長,但這又提出了另外一個問題,也是一個老問題,就是雅俗文學的問題,而且是真正的高雅文學和低俗文化之間的矛盾。
劉:我之前也說過,不同的人對文化有不同的需求,有高雅方面的需求,也有情感撫慰方面的需求,還有享受高級藝術品這樣的需求。不能單純迎合某種需求,否則就很容易產(chǎn)生低俗文化,因為這類文化的特點就是娛樂、搞笑,甚至是暴力和性,可能帶來很多不好的影響。
網(wǎng)絡可以幫我們降低門檻,網(wǎng)絡上文學作品的產(chǎn)量也非常大,它讓文學寫作和發(fā)表變得非常容易,但是網(wǎng)絡只是一個載體、一個媒介。不論在什么樣的媒介和載體上,文學都有不變的本質,關注人的情感,關注人性,所以“網(wǎng)絡”并不應該成為一種文學類型,它其實也是傳統(tǒng)文學內涵的延伸。
現(xiàn)在年輕讀者有很多是通過電子化的閱讀來接近文學作品,在閱讀媒介發(fā)生變化的時候,要讓他們閱讀經(jīng)典作品有一定的難度。而且好的作品因為整個文藝作品的產(chǎn)量太大而容易被湮沒。所以讀者也是需要培養(yǎng)的。
范:王安憶曾經(jīng)在自己的課堂上,把您的小說《玉字》拿來當作教材使用,她講到了小說的邏輯,認為《玉字》表現(xiàn)了一篇好小說的邏輯動力。您怎么看王安憶的這種表述?您認為這個小說里面有怎樣的邏輯?您在小說中投射了什么?
劉:《玉字》是我從母親那里聽來的一件事情,在一個村莊里,一個女孩和媽媽一起去看戲,結果回來的時候被兩個人奸污了。女孩其實知道強暴她的人是誰,但是她就是憋在心里不肯說,最后憋出病來,郁郁而終。這個事情挺觸動我,我就想把它寫成一個小說,我特別想在小說里讓這個女孩反抗。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生了變化,女孩發(fā)現(xiàn)了強暴者的身份,后來開始復仇,最后完成了復仇。
我覺得在小說里有一種邏輯,那就是來自作者的邏輯。我希望這個女孩能維護生命的尊嚴,從這種想法出發(fā),體現(xiàn)了一個作家的理想。作家在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自己的理想,因為人類有理想才能走到今天,對作家來說也是如此?,F(xiàn)實非常實在,甚至嚴酷,而理想比較虛,充滿光明,虛實結合,才能產(chǎn)生好的藝術。所以這就是這個小說的“邏輯動力”。
王安憶也說,小說創(chuàng)作本身是有邏輯的,是一絲不茍的,是一種藝術,我也很認同她的說法。
責任編輯 向 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