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教授
在陽光明媚的北大校園,隱藏著許多不久前的陰影。
入學第一學期,在建校勞動中,我不慎被磚頭砸了頭,當時暈倒了,馬上送往北醫(yī)三院,診斷為“輕度腦震蕩”,鬧得班里系里一陣忙亂。
我在校醫(yī)院住了幾周,因此認識了歷史系許大齡教授。
許的夫人與我同一個病房。每天許教授都來陪夫人,一進來,就要問:“今天怎么樣?”然后坐下,說些家常。
許先生,人略矮胖,圓臉,戴一副黑框眼鏡。他的外衣總不扣上,敞穿。每次進來,夫人都要說他,“當心著涼?!彼吐犜挼乜凵?,一副寬松隨和的學者樣。
這是一個恂恂君子,無論與醫(yī)生護士講話都輕言細語,與夫人相濡以沫、相敬如賓。
我和他在病房里大侃,諸如:“農民起義對歷史是什么作用?”、“明清萌芽的人文思想為什么后來沒有真正地發(fā)展起來?”、“《紅樓夢》值不值得搞一個‘紅學?”等等。
那時候的大學生,喜歡為國家開處方找良藥,一股啟蒙的思想浪潮正席卷全國。
許大齡是清史專家。我問他:“當今的中國人,應該算是漢唐的子孫,還是元清的順民?”
我以為,中國知識分子從元、清之后,敗類增多,風氣下流,這與兩次異族的征服有關。
《紅樓夢》里襲人的奴才性格就是這樣形成的。而黛玉、晴雯、司棋、紫鵑、鴛鴦這些人,有信念有感情,從一而終,是漢人風骨的傳人。
許先生說:“現(xiàn)在不能這樣提問題,都是民族融合?!?/p>
我卻認為,不能抹殺一個朝代對國民性的塑造。屈原那個時代,也是中國內部的分合格局,歷史授予他“愛國詩人”的美名,其實他愛的也就是楚國。而岳飛、屈原的品性,都融入了“大中華”的范疇。
精神的遺產,一種品格是可以超越朝代和國度傳承的。在元、清朝代所鑄造的奴才品性,也會超越時光而傳承至今。
當時啟蒙派有一個觀點提出:中國的封建社會為什么這么長,為什么是一個不可崩潰的體系,超穩(wěn)定結構。就是說每一次破壞都是重復建設這種體制。
記得這好像是金觀濤提出的。有一套“啟蒙叢書”,當年風靡校園。每一本都很薄,主要是一些觀點的構架。提供新的思維模式,在當時很有開拓意義。
這也是我和許先生討論不完的話題。這種話題就在眼前的現(xiàn)實里,使得歷史和理念都變得鮮活。
出院之后,我成為許先生家的???。令我意外的是,他住在低矮的平房里。擁擠黑暗,還有屋漏。
許先生說:“原來北大教授們的房子,都讓給學校的工人階級住了?!?/p>
不久,上面又讓許先生家重新搬回原處。許先生說:“我們住慣了。工人同志人口多,讓他們住那大房子吧?!?/p>
但這是“政策”,有人來監(jiān)督執(zhí)行的。那家工人罵罵咧咧地,只好又搬了出來。
許先生一家搬回去后,見房子被損壞了不少,樓梯上的扶手有斧砍的痕跡。幫忙搬家的學生都很生氣。
他說:“算了,別吱聲,人家心里有氣,才拿這房子出氣?!?/p>
許夫人告訴我近來發(fā)生的一件事情:北大應邀組團赴國際學術會議,因為安排開車送機場的那位司機“心里有氣”,故意“晚點”,幾位學者都沒有能趕上飛機。對方來迎接的時候,只有一位團長走下舷梯。當官的有專車送。
莊嚴的北大校園內,堂皇的師道尊嚴后面,有著太多的屈辱和隱忍。
一個大學,不就靠名師支撐嗎?師長沒有尊嚴,名校還何名之有?
一個星期天,我又去他們家,發(fā)現(xiàn)許先生和他的愛人有點緊張。他們互相看了看,許先生就說:“還是我來說吧。曼菱,對不起你,我們早應該告訴你,我是‘梁效。因為我們很喜歡你,怕你知道后,不來了,所以現(xiàn)在才告訴你。本來,應該是一認識,就告訴你的?!?/p>
許先生說著,和夫人一起露出慚愧的臉色。
我雖感意外,但立即說:“許先生,這算什么?誰不知道,這是他們強迫的。他們要拉名家史家來充門面。這跟您有什么關系?您哪里知道他們要干什么?”
許先生說:“不管怎樣,應該告訴你?!?/p>
我說:“那年頭的事,不能當真的?!?/p>
許先生說:“那天聽你提起在云南被打成‘反革命的事情,我們都覺得對不起你?!?/p>
細思之,的確有些駭然。那些事只在幾年前。怎么能想象,我這個因“紀念周總理”受盡迫害的邊疆小工人,和那做盡惡事、高高在上的“梁效”之成員,竟在北大校園成為“忘年交”?
過去的歲月,一切竟如幻境。它是那么不真實,是荒謬的,它把善良的人們劃成敵對。我們都是被擺布的,猶如陀斯妥耶夫斯基那部《被侮辱與被損害的》。
我自然還去他家,但許先生總有些壓抑,情緒不佳。我珍惜與他們的這份情誼,這是我們的新生命。我還想向他請教和探討清史、紅學,還有民族的命運。
我們本該繼續(xù)著從醫(yī)院開始的歡樂笑談,在他淡泊樸素的家里,享受師生之誼的人生妙趣。但很快他夫婦倆都臥病在床。
許先生不久就過世了。我總感到,這跟他的痛苦有關。
他是清史專家,為人謹慎厚道。所謂“梁效”,許先生只是那些被強迫加入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個,他照樣地被趕出了教授的小樓??墒撬牧夹膮s為此飽受折磨,直至心碎。
每當想起那個夏季里,那一天,許先生在那間低矮的小平房里,那副欲言又止的慚愧神色,我就想吼一聲:先生!您別再給自己頂上那么一頂罪孽的帽子了。在這社會上,多少厚顏者,干出了多少無恥的事情,卻毫不赧然,依舊身居高位,堂皇有功。您這樣的恂恂學者,是不該為這個歷史的垃圾負責的。您從厚厚的眼鏡片里,看透多少書中歷史,可是您卻沒有看透這現(xiàn)實中的社會。
在校園體制中,真正令人畏懼和有所求的,依然是權力的尊嚴。
老師們被捆綁、打傷和侮辱,還不是真正的恥辱。他們之中有的人曾被迫做自己心目中離經(jīng)叛道的事情,這使得他們在學界和學生的面前永遠地失去了內心尊嚴。endprint
許先生給我的警示是:我絕不要做一個單純的文化人。知識的面是廣闊的,我要學習那種“如何利用我的知識”的知識。我要做一個自為的自然人和社會人,絕不能再做一個受擺布的“書中人”了。
當年我們在北大校園生活,絕少聽到人們談起“文革”的事情。
也許人們都在忙于營造春天和光明吧。到我離校后,才讀到一些人們的回憶文字,揭示出北大校園黑暗時代的細節(jié)。
燕南園,未名湖幽靜的后湖小區(qū)。很多居住在那里的學者入獄,挨打,被關押,勞改和死去。那是北大的黑色年代。
這才是許大齡教授難以解脫的深層原因。這是那段時期誤入歧途、進入“梁效”圈子的許多學者難以自我解脫的靈魂重負。在那個頭銜下面,繁衍著太沉重的罪惡。
當時我這個剛從云南過來的學生,給許先生帶來了一種天真的師生之情,所以他萬分珍惜。
最終,他舍棄了這個世界。也許,他明白,政治已經(jīng)將他這個纖弱的書生卷進深淵。
我懷念許大齡先生。他具有一個恂恂學者的真摯性格,在他內心的痛苦與矛盾里,還能辨識出學界的清濁與歧路。
誰能料想到,在許多年后,當今占據(jù)大學講壇的某些人們,從他們身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到清濁之界,亦無恥辱與愧疚可言,他們直接就是市儈了。
逝去的一代教授是珍貴的。
歷史的邂逅
暑假我回到昆明,鄰居韓伯伯讓人來叫我,去他家。
韓天石的愛人李阿姨是昆明醫(yī)學院教務長,母親的領導。我自幼就與他家為鄰。
從我認識他,他一直是作為一個“有問題”的人沉默著。
一進門,看見韓伯伯很高興的樣子,講話也爽朗多了。
他說:“有件事情,我想聽聽你的意見?!?/p>
原來“上面”要起用韓伯伯了。他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當副省長,一是到北大主持工作。
我馬上說:“當然就是到北大去啦!”
我直言道:“你在這里受壓多年,人人都知道你是‘高饒集團的。就算到了省級領導層,你沒有手下,沒有人幫你,也是一個空頭的職務,不過房子換大了,錢多點而已。你在人們的心目中還是沒有威望。
“可是北大不同,北大從來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你長期脫離政界也沒關系。來什么人,都要看他能不能適應北大的氣候。你本身就是北大出身的,搞過學生運動。有這個來歷,熟悉教師和學生,你應該去北大。
“北大服不服你,就看你的個人風格,而不是看你帶多少人馬去。北大的人見多識廣,不會計較你的歷史問題的。”
韓說,他也想去北大,可是家里人不愿意到北方去。
我說:“你先去了,她們不去也得去?!?/p>
我回到學校不久,有一天,在辦公樓聽報告,忽然有人指給我看,黑板上寫著我的名字,要我馬上到 101室去。
我推開門,原來韓伯伯已經(jīng)到了。他馬上帶我到他的宿舍去,在后湖朗潤園。屋里空蕩蕩,桌子上放著幾個燒餅。盆里泡著臟衣服。
我就幫他把衣服洗了。
他說:“你快動員她們過來吧,我一個人在這里怎么辦呢?”他的家屬與我很熟悉。我寫信去,告訴她們韓伯伯來到北大,一個人生活有困難。
而后我?guī)Я送l(xiāng)馬軍去見他,讓馬軍有空就過來照料。
韓天石進入北大,他是有思想準備的。
有三個小段子可以一提:一是:“小韓,脫帽!”
安排新來的北大黨委書記韓天石與全校學生見面,是在冬季的長跑會上。一伙學校領導,都是棉大衣厚帽子長圍巾,登上體育場上的露天主席臺,從臺下看,根本分不出誰是誰。
同學中有人就喊:“小韓,脫帽!”
于是一群領導中,真的就有一個老頭就脫了毛帽子,摘了圍巾,光著頭,在寒風中露了真相。臺下報以一片熱情的掌聲。
又有喊聲:“戴帽!”“行了,別感冒了?!?/p>
這就算是通過了。
二是:“老頭開門!”
新來的書記韓天石要在辦公樓禮堂作報告。那天,有些同學早去了,見門還鎖著。
一會,一個穿大棉衣的老頭來了。同學以為他是管禮堂的工友,就說:“老頭,快去拿鑰匙來開門!”
那老頭轉身就去了。一會,有人拿了鑰匙來開了門讓大家進去。
等到作報告了,一看,那老頭正在臺上,就是韓天石書記。
三是:“看什么看?出去!”
有一天,一個老頭摸進北大女生樓來,東瞧西看。正在瞅著,一個女生問:“找誰?”
他說:“不找誰,看看?!?/p>
女生火了:“看什么看?出去!”
老頭就乖乖下樓走了。
后來開大會,女生一看,被她們轟出去的那老頭就是這位韓書記。
對于中央領導人,北大人當時昵稱為“邦邦”,每天在女生宿舍里都可以聽到愛嬌的聲音:“看,邦邦又在……”我一開始聽到,還以為她們說的是一頭大熊貓呢。
后來我的驚異消失了,也滿口地“邦邦”。這就是北大人的境界和情感方式:不仰視,以輕松的語氣來表示信任。
所以后來在天安門前會出現(xiàn)“小平你好”的床單標幅。
而當年,為了“邦邦”之逝,北大人亦遵從自己的感情踏上了街頭。
韓天石進校后,發(fā)生了一件事情,顯出了他的氣度和宗旨。這件事不顯山不顯水,但值得一表。
那天,如果不是我到他家去,聽到他在那里發(fā)火、罵人,也不會知道。
77、78級學生,大男大女居多,有的已婚,有的正當談婚論嫁時。于是在周末和假期,學生宿舍常有“鴛鴦”寄宿。同學們相互成全,漸長此風,有幾幢男生樓最為囂張。
有一個夜間,燈熄人靜后,學校人保組突襲宿舍樓,捕獲了不少夢中鴛侶,連夜帶到人保組,讓他們寫了檢查。翌晨,這些顏面掃地的大齡學生回到課堂,等待著令人沮喪的處置。endprint
不料此事泥牛入海無消息。
原來當人保組將“戰(zhàn)績”報告校黨委,韓天石勃然大怒了,說:“這是糟蹋人才!北大自己給自己抹黑?!碑敿聪铝睿毫⒖贪涯切皺z查”全數(shù)銷毀,也不許將這些學生的姓名通告給系里,此事就當沒有發(fā)生過。
這令我想起歷史典故“摘纓會”。學校這一片苦心,保全了多少大齡學子的尊嚴與人格;其中又有多少英才人杰,將會為國盡力。
經(jīng)歷過大半人生的壓抑磨難,韓天石對我們這批學生是懷著感情與期待的。在這個新舊交替的時代,韓來到北大就任,有力地推動了80年代的北大,使之順利地進入一個開放活躍、朝氣蓬勃的新時期。
還有一件事:韓的兒子來到北大學校辦公室,要求解決住房。恰巧韓天石那天到校辦去有事,碰上了,大怒,立命其子離開,并囑北大校辦,“不要搭理”。
韓回到家中,余怒未消,又向家人說了一番,表示對此類事情深惡痛絕,不許家人到北大索取任何條件。
直到畢業(yè),周圍的人們并不知道我與韓天石有這層深遠的關系。這與我的家教有關。父母總是教育我們:當別人落難的時候,不可冷淡;而別人高升的時候,自己要保持距離。這也是一種潔癖吧。
我決定,不讓班上和系里知道我與韓的關系。
更深層的原因是:我和他都正在面臨新的難題,不要相互影響。
尤其是我,不斷地受到一些困擾,自己就是一個“多事之身”。
因為我到他們家去得太少,韓伯伯經(jīng)常表示不滿意。我借口說功課忙,往朗潤園那邊跑一趟,很費時間。
韓伯伯希望我能夠多來,陪陪他的家人。她們從昆明初來,很不習慣;同時他也想聽聽我談校園的情況。
那年“五一”節(jié),韓伯伯的小兒媳分娩。我們是兒時一起玩大的,她丈夫遠在武漢上學,深夜只有我守在醫(yī)院產房陪她。早上我走進教室,伏在桌上睡著了。班里人卻把我與另一位夜不歸宿的男生聯(lián)系起來,令人哭笑不得。
逢到周末或節(jié)假日,在韓伯伯家吃飯時,北大有人來了,我會避進他孩子的房間去。他們家的人以為我忽然變得多慮。因為我自幼都是大大咧咧的。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我有一個下意識:韓伯伯來到北大,和我這個從小他“看著長大的”孩子相遇,這只是極小的事;而我和他,都要為與一個大時代的邂逅作好準備。小邂逅必須服從于大邂逅。
1981年,在那場轟轟烈烈的民主競選中,以韓天石為首的北大諸領導,為保護學生的競選,保護學生與北大,作出了無可取代的貢獻。
在競選中,韓天石急切希望了解同學中的情況。我也有很多焦慮的事情要請教于他。我們這種“知根知底”的關系發(fā)揮了很大作用,因為是“地下”的,故沒有對他和我發(fā)生負面的影響。他干他的,我干我的。我們共同保護著北大。
在當時,保住北大,就保住了以胡耀邦為首的整體格局,和全國的開放勢態(tài)。
在那個時代,起用和召集起一批保持著純潔的理想力量的干部,使中國政壇大有起色。北大的另一位校領導馬石江,也是從“一二·九”運動過來的當年學生骨干。
人們都說,北大的領導難當,韓天石和馬石江他們,是少有的沒有以“下臺”姿態(tài)離開北大的一屆領導人。
八九后,我遠走海南。韓天石以“中顧委”官員的身份視察海南,提出要見我。原來,他一直在打聽我的下落。
相逢備感親切,我們回憶了自昆明到北大的愉快往事。
記得我當時帶了一盒參茶去,韓的后續(xù)老伴嚴肅不收。韓伯伯笑道:“你不要,我要了?!币话呀恿诉^去。
我說:“我又不是官員,我是從小在韓伯伯家吃飯長大的?!痹趫龅娜藗冃α恕?/p>
最后一次看望韓伯伯,是在北京翠微路他家中。他依然生活簡樸,特意備了一盤葡萄招待我,要我講講外面的情況。當時我向他提到一些問題,他嘆道:“現(xiàn)在我們這些人說話不管用了,還不如你們呢?!?/p>
另一位馬石江書記,退到檔案館,也很式微。他們的處境令我感到茫然。我們這代人與主流政治失去了一種天然性的掛鉤。
韓伯伯在京逝世,消息傳到昆明,令我追憶如縷。
韓天石,東北人,因日寇入侵,流亡到北平,領導過“一二·九”學生運動,后來到延安。他的婚禮是集體的,與我的另一位恩師韋君宜同時舉行。
由于在抄沒高崗的信件時,發(fā)現(xiàn)其中一封信,稱贊當年鞍山團市委書記韓天石,韓因此受到“高饒集團”牽連,來到云南邊地,在一個小廠擔任副廠長。
我與他的兒子自幼同學,下鄉(xiāng)都到了滇西盈江。因為“思想罪”,韓的孩子還被關押過。他的愛人李阿姨下鄉(xiāng)探望孩子,曾專程到我的寨子去看望我?;貋砗笏蛭夷赣H唏噓不已:“一個女孩,就住在那種籬笆編的屋子里。”
在昆明過日子,我和韓伯伯曾一起去排隊買豆腐。1976年春天,韓伯伯曾頂著風險來參加我組織的“追悼周總理”大會。在我 1977年高考受阻的日子里,韓伯伯表示了憤怒與對我的同情。他那時還在受壓抑。
他歷盡滄桑,不改其道,在歷史的關鍵時刻來到北大。
他一直力圖將自己的道路與我們這代人的道路銜接起來。
他敢于承擔風險,保護學生,遵從正義與民主的潮流。
畢業(yè)時,韓伯伯曾經(jīng)對我提及,王震要他介紹一名北大女生去“寫傳”,他欲推薦我,問我是否愿意去。我當時就回絕了。我認為我不適合這個工作,到邊疆采風更適合我。
“高處不勝寒”。宮廷不是我可以去的地方。韓伯伯沒有多勸一句話。他明白,我的決定是明智的。
金克木戲說時勢
人的因緣,到一個開放的時代,一下子就會扯得很長。
在昆明醫(yī)學院曾經(jīng)有一位朱錫侯教授,他曾留學法國,是云南省的“大右派”。他的女兒新地與我自幼在學院里一起長大,趣味相投。
我們常干些徹夜不歸、吟詩探險的事情。
朱伯伯與我的父親結為知音,在壓抑中相濡以沫。endprint
1978年秋天,朱伯伯夫婦來到北大,帶我去探望他的老友金克木,鄭重地拜托金先生指導我。
從茲我常去未名湖后湖,成為金克木先生家的常客,時常聆聽他的高談雅論。他女兒木英與我是同齡人,坐在一起,就討論文學與時代。
一天,他的女兒和我討論當今文學,說起臺灣小說風行。我認為,有名的《尹縣長》,其實不怎么樣。
金先生在一旁說道:“你何必去看那種小島文化?”
我當時為之一振。金先生可能是勉勵我,有意揚我的氣吧?
但這一下打破了海外的神話,令人痛快。初開放的文壇確實有些崇尚港臺的莫名之風。
我問金先生對我的小說有何看法。他說:“語言好。這是很大的優(yōu)勢。文學的很大一半就是語言嘛。但我看你的小說,一到要害的地方,你就跳過去了。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沒發(fā)現(xiàn)。讀者最想知道的地方,你閃過去了。我估計那就是你的真實生活,你不愿意全部抖出來。可是寫小說,這就是‘文眼,是最精彩的地方,你必須貢獻給讀者?!?/p>
“還有,你不會寫對話。你的對話不行,太簡潔,生活里沒有這樣對話的。對話是小說的重要部分?!?/p>
最初的幾篇小說都是寫我自己的生活,有回避的下意識。這個可能遏制我發(fā)展的問題,金先生看出來了。
講到我的競選,他說:“你是藝術的政治,政治的藝術?!?/p>
像這樣“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收獲,只有在金克木這樣的“老”而“不老”的先生面前能夠得到。
金克木的心靈可以穿透歲月,仿佛不會老。說起巴金與蕭珊當年住在他樓上談戀愛的事,他仍是覺得很逗,一陣陣地發(fā)笑。而說起現(xiàn)在的青年,他也沒有什么距離感。
總之,什么對他都是近在跟前的事。沒有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也沒有什么達不到的和不能理解的事情。這一點,使他不像同輩人那么沉重,而是敏銳,靈透。
畢業(yè)后,我?;乇贝?,住在“北招”寫作,那是原來的蘇聯(lián)專家樓,與他鄰近。黃昏散步,便過去閑聊。
有一陣,局勢有些動蕩。我問他:“您看形勢怎么樣?會不會‘收?會不會‘轉?中國還會倒退嗎?”
我想,金先生肯定有新鮮話。果然他說開了,完全是“金克木式”的詼諧:
“你看《水滸傳》一開頭,就是‘洪太尉誤走妖魔。石碣一移開,那些天煞星地煞星出世了。現(xiàn)在就是‘洪太尉誤走妖魔。中國的局勢還會不會收?收什么?都走出來了,就要在這世間好好鬧一場?!?/p>
這令人耳目一新的話,只有金克木這頑皮的穿透了歷史的老頭兒,這博學的洞察世事的活潑精靈,像“金”克“木”一樣,參透書里書外的大學者,才能說得出來。
相比之下,人們常說的“放飛”一詞是多么平淡啊。
金克木講話專講“話眼”。就像泉水的泉眼一樣,一旦點到,汩汩而流。他擅長于巧妙地東拉西扯,用文化來將事物移位,擴大了這個世界的空間。我曾經(jīng)想寫一篇《金克木的“跨文化”觀》,可不敢輕易下手。
所謂“厚積而薄發(fā)”,他整個人就在一種“文化態(tài)”里,無論說、寫、想,自帶來一股文化氣息。
每當形勢使我有所感,就會想聽聽金克木先生的調侃。他會說什么呢?他必說得幽默深刻尖銳和有來歷,帶給人巨大的快感與信念。
這是巨大的文化自信所致??!
“八九風波”后,我離開了北京,金先生一直惦念我。
《梵音》的編輯、藏族朋友桑吉扎西告訴我,金先生直到臨終前,還在問:“找到張曼菱了嗎?她現(xiàn)在在哪兒?”
我與金先生還有很多約定。他答應給我寫一個書評。而我說過,我一定要突破他所指出的“文字回避”意識,我要給他看一個滿意的小說。
為懷念金先生,我淘了些他的專著來看,可是那些梵文的研究,我不懂,翻開了也站在門外。
像他這樣的先生,在我面前似一個和藹的伯父,有時像一個頑童,有時像是同窗,可他其實是一個大海。海的深處我永遠都不可測到,那里可能就是世界的極限。
海的博大吸引著我,看遠,再看遠。水面上有些碧波白帆,是他呈現(xiàn)給世人的風光,例如金先生發(fā)表在《讀書》雜志上面的那些學貫中西的小而不小的文章。
這樣壯闊的文化境界,我們這一代人恐怕是很難達到的。
那一代大師們,有時留洋,有時借居在亭子間,有時鉆學問進象牙塔,有時涉足社會談笑人生。在他們那里,知識的情趣和生活的情趣是永遠融合在一起的。洞察世界,與洞察書本,對于他們已經(jīng)修成正果。
在北大校園北邊的樓里,金先生的家人后來搬走了。
直到如今,我仍然覺得有一種隔膜,在世界,在人生,在書本與我之間,常感困惑。
先生,你是否已經(jīng)知道,在你身后洪水滔滔?商場的貪婪和政壇的欺詐席卷校園。人們已經(jīng)迷失了方向。
請告訴我,校園的清平什么時候才能再現(xiàn)?
季羨林“不默而生”
季先生常用戲謔的口吻說:“近年季羨林走俏?!?/p>
我認識季先生,是在他沒“走俏”、我也頗不合時宜的年月。
此去三十載,相識風雨中。
1980年,北大爆發(fā)了轟轟烈烈的民主競選運動。
現(xiàn)在的小學生都知道競選了,可那時,“民主”的意識甚至在北大也很可憐,人們可以忍受一個不認識的官方提名之人,卻不能忍受自己熟悉的人成為“候選人”。
作為當時第一個女競選者,我受到強烈關注。加之我個性自由,平時口出狂言,愛唱愛跳,剪了一個男孩子的“寸頭”,為當時一些同學所不容,不是傳統(tǒng)中的“代表”形象。
就在中文系 78級,我的同班人以“大多數(shù)革命群眾”的名義,貼出大字報,把我的戀愛和宿舍夜話甚至上課早退等“劣跡”公之于眾;正在社科院讀研的男友,也與我分手了。
時任北大副校長的季羨林看了那些大字報,矛頭一時都指向一個女生,擔心我承受不住壓力發(fā)生意外。他曾叫人暗中跟著我夜行。endprint
我被帶到季先生的家中,受到他的撫慰。
看我大大咧咧的樣子,“已摒憂患尋常事”,他就與我談開了人生與學問。頗為融洽。
在朗潤園沿湖的一樓底層,季羨林樸素無華的居室永遠是“小鄉(xiāng)鎮(zhèn)水平”。而居室對面的那個單元里,廚房、水房、通道、住房里堆積著的書山,則屬于“國家級圖書館的水平”。
畢業(yè)離校時,季先生將剛剛出版的一批書贈我,是印度史詩的譯著。文字清明,有東方素樸之風。記得有我喜愛的《莎恭達羅》。
1986年歲末,電影《青春祭》在美國舉辦“中國電影首屆新片展”,作為原著和編劇,我應邀訪問好萊塢。
飛機起飛后,我突然收到先生派人送來的信。
原來,他擔心我第一次到美國,萬一錢不夠花,或有難處,特意將我介紹給他的幾位朋友。
這封信是通過同機的中國民航的一位工程師,以一種非常特殊的方式送到我手上的。當機上人們進入睡眠時,客艙的喇叭忽然呼喚我的名字。我和代表團的成員莫不驚訝。
回國后,與他相對,他卻只字不提此事。
季先生有著激越坦蕩的情懷,但一生中輕易不露。
老秘書李玉潔曾說,季先生像老和尚似的,秉性活潑的我卻能與他一坐幾個時辰。每知我到京,先生都會興奮地等待。
季先生非常細膩和敏銳,談話直指人的一種精神需求。他總是對我最狂妄的思想與作為給予明白的肯定。他和我共同思索著,此“忘年”也。
季羨林執(zhí)著于記憶中的每一樁珍貴往事。他曾對我講過魯迅,講過胡適,和他的恩師陳寅恪。其神情謙恭無比,如師長猶在前。
他說,他們都非常愛護年青人。
北大郝斌先生曾跟我講過他陪季老去臺灣的事。
當時邀請一來,季先生馬上就答應了。說明他心里有事,想去。
到了臺灣,季先生就提出要去謁胡適墓。
那天,郝斌跟在他后頭。季先生上前恭敬地朝著胡適先生的墓地三鞠躬,然后回頭對跟在后面的郝斌說:“鞠躬!”語氣很嚴厲,容不得半點商量。這在季先生是很少有的。郝斌于是也鞠躬如儀。
后來郝斌跟我說:“他不叫,我也是要鞠躬的。因為他在我前頭,我意思得等他行禮退下,我再上前行禮。不料季老那么性急。他怕我不行禮?!?/p>
回來之后,季先生寫了《站在胡適墓前》的文章。這埋藏在他心中已久的感情終于宣泄。
季先生是一個有心靈底線的人。大陸多年來批判胡適,季先生沉默不語。該守望的東西,他沒有丟掉。
胡適最重要的名言是:“寧鳴而亡,不默而生?!?/p>
季羨林的人生,在歷史的重要時刻沒有沉默。季羨林的聲望達到極頂,應始于北大“百年校慶”。
在北大百年校慶的宏大舞臺上,季先生有壯觀的表演,沒有辜負觀眾與時機。在這個舉世矚目的場所和時段,他推出了重要著作《牛棚雜憶》。
《牛棚雜憶》憶“文革”,論視野和深度,不及巴金的《隨想錄》和韋君宜的《思痛錄》。然而,他對人性的透視,對自己的透視,卻力透紙背,令我敬服。
其中一個細節(jié),他寫自己在被工宣隊監(jiān)視,連上廁所都被跟著,他卻坦陳,竟然為發(fā)現(xiàn)地上的一枚硬幣,沒機會去拾而沮喪不已。
知恥近乎勇。還沒有人在反思“文革”的時候,對自己的剖析達到季羨林先生這樣真摯與痛心的程度。這令人想到魯迅的《一件小事》。
季先生其實完全可以只寫自己“如何在看大門的時候偷偷地進行翻譯巨著的工作”,給自己留下一個知識分子的“面子”??墒撬环胚^自己精神史上這最丟人的一筆。
他把“文革”的源頭直接追溯到了中國人的國民性,與魯迅的鞭撻相銜接;這或許是比政治更加深刻的原因。
季先生從一個孤兒自幼奮發(fā),至清華深造,留德時期備嘗家國辛酸,他追隨大師陳寅恪、胡適等,從不放棄學業(yè)精進和人格修養(yǎng)。
可是那連戰(zhàn)火與貧寒都不能改變的風骨,在“文革”中卻有此頹唐的淪落。
季先生把“文革”稱為“人類悲劇”。
他繼承了魯迅的那種自我剖析精神,通過對自己萎靡精神狀態(tài)的暴露,指出了國民性的貧弱,是由于體制的精神剝奪。
《牛棚雜憶》說:“我們既不研究(指‘文革史研究),‘禮失而求諸野,外國人就來研究,其中有善意的,抱著科學的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說一些真話,不管是否說到點子上,反正說真話比說謊話強?!?/p>
季羨林疾呼“研究文革史”。這使他與巴金、韋君宜殊途同歸,成為中華民族覺醒之良知代表。
在國內的“文革”回憶停止出版的局勢下,季羨林利用他的名人聲望造勢,借北大百年校慶的勁風,大聲疾呼:“建立‘文革史,研究‘文革”。在別人不能出“文革”書的時候,季羨林的《牛棚雜憶》以轟動式的效應大批推出。
季先生此舉居高而借風,可謂謀劃已久的大舉動。
對此他是有意為之,有志為之,絕非偶然。他的書中講到:現(xiàn)在國外人在研究“文革”,而中國無。這就已經(jīng)證明他打破禁錮的明確意識和決心。
尊榮之際,他并沒有迷失。
那些瞧不起季羨林的人,他們有如季羨林這樣嚴肅地回憶過“文革”、剖析過自己嗎?反之,有的人雖身受其害,而寫起“文革”來,避重就輕,風花雪月,淡如游戲,愚下媚上,還自鳴得意。這是新的犯罪。
人總得扛住一點什么,才對得起自己的一生,和校園、家國。
我?guī)Щ丶业摹杜E镫s憶》,立即被父母親輪流爭讀。
母親說,她喜歡季先生的清淡文字,如同與朋友面談。同為大學校園知識分子,她回味著浩劫時代自己感同身受的遭遇。
父親則沉思道,此為有膽識之文字,應該收藏。于是放在他為數(shù)不多的案頭書中。
因為這本書的坦誠風格,父親向我詳細詢問了季先生的生活現(xiàn)狀。時值中秋,我說,季先生喜歡吃云南的火腿月餅,每略加品嘗后,在月色之下,走到門前的湖前看荷花。endprint
父親鄭重交代我:“以后每年中秋都要給他寄去。記住?!蓖ㄟ^《牛棚雜憶》,父親已經(jīng)把季先生惦記心頭,視若親友。
后來,當我向季先生哭訴父親逝世。他為我寫下了:“曼菱無名有品無位有尊?!?/p>
如今中秋之月,留下我獨自守望。古人云“代無窮已”。倘若沒有了這些人間的情節(jié),那一輪滿月之輝亦無意思。望月,乃是望人生,望別離,望期冀。
先生逝后,托人轉交與我一幅“天高秋月明”。原來先生也如此望月,這是一種內心清明的勉慰。
北大這塊風水寶地,世世代代地總要出一些憂天的杞人。然而,思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沖突,一次次的傷害,已使校園的眾多優(yōu)秀心靈遠離塵世,渴求寧靜純和,人們不再習慣于正面交鋒?,F(xiàn)代的“杞人”已習慣于壓抑式的表達。
但季羨林沒有選擇低調,他“百年老病獨登臺”,不避鋒芒地成為主角。這種差異,細思之,是很多有價值的人已比他更虛弱了。
在與國家最高領導人江澤民見面時,季先生直言不諱地指出當今弊端。他說,目前社會上“重理輕文”,必有后患。李嵐清來給他拜年,他說,中國知識分子是“價廉物美”。
他對我說過,國內的文科無院士,這是不尊重文科所致。
溫家寶去看望他的時候,他說:“現(xiàn)在講精神文明,物質文明,還應該加上一條:政治文明。”
在 301醫(yī)院的病房中,他提醒我寫《北大回憶》。他說:“應該寫,值得回憶。”也是基于這種“不默”的精神吧。
有年輕人出世,把北大的老先生們一個個拎出來貶斥一通,說這個的散文不行,那個的講話如何,意思是“北大導師不過如此”爾爾。
寫此“靈性散文”的人,不知道是否了解中國和北大走過的那些沉重的道路。出身于此校園,他是否知道,北大駛過了怎樣的驚濤駭浪?是誰堅守在北大?是誰堅守在中國的思想陣地上?又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和犧牲?當獻身之刻輪到他的時候,他是否能做到大師們的一二?
2007年夏秋之交,季先生逝世。
我急赴京城,攜白菊與百合。一面電話遙囑北大郝斌師兄,為我書寫挽聯(lián)。此時,自然而然從我心底里流出了兩句蘇詩:“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p>
季羨林曾在耄耋之年涉入時代風暴,和孫子輩的學生們站到一起。風波險惡之際,他以晚年衰軀維護青年學生,可謂“擎雨蓋”。
在血與火的考驗面前,他始終不渝,曾自愿去要求與學生們一起領受鐵窗之役。
記得當年對太炎先生也是人言籍籍,但魯迅在回憶太炎先生時說:“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
“朦朧詩”吶喊——謝冕
當年,最受歡迎的是謝冕老師的詩歌大課。
在我們進校的時候,中國當代詩歌,成為思想啟蒙運動的前驅。
詩歌的光芒,穿透了被封閉和禁錮的民族靈魂,使得智慧和激情復活。
作為當代詩人和詩歌理論家的謝冕立即發(fā)現(xiàn)和為之吶喊。
那些星星點點的,剛從全國各地冒出來的新詩,如天街小草,遠看新綠,近看卻“無”,因謝冕在大雅之堂上的評說,使其勃發(fā)出時代的光彩。
他對這些先鋒派詩歌的敏銳、熱情,令人想起“新文化運動”時這座民主的學府。在他的課堂上,舒婷的《致橡樹》,還有許多被爭議的青年詩人的詩歌被高度地評價和贊揚。
真正的大學,正應該打開這樣的襟懷,來迎接社會的新生兒。只有這樣,大學才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學界領袖。這是謝冕的講課更高的意義所在。
試想,假如北大和其他高等學府對待當代思潮與文學都有謝冕這樣開放、敏感和勇于接納的胸懷,那么,文苑和學院的關系可能會打成一片,人們可以企盼一個蔚然壯觀的前景。
謝冕的壯舉意味著,經(jīng)歷多少年的禁錮之后,學院“指點江山”的雄風又重開啟。謝冕是被熱情追隨的一位老師。同學們把他看作是新思潮的引領者,“自己人”。
學子是如此的單純和偏激。對于初入學的我們,“課”與“人”就是一回事。記得,看到謝冕師與我們眼中的那些“頑固派”親密無間,我們很詫異。
謝冕師告誡我們,不要太過激了,某某老師是非常有功底的,其觀點值得我們深入探討。
五院就像一座山崖,表層有斑駁的石頭,那些刻板的課程和講義,不經(jīng)教育部允許是不能動的,而內里卻有著沃土與激流。
五院的水深,老師的心深。老師們以不同的類型,春風化雨,對我們這批學子,灑下甘霖。
謝冕為這春色付出了代價,不久,他的詩論就被“點名”了,一位中央領導人還找他“談話”。一位政治要員向大學教授發(fā)出警示,這已經(jīng)算是很文明很客氣的了。
抗戰(zhàn)時期,民國教育部大員視察昆明,要求教授統(tǒng)一口徑。張奚若先生那時講了一番舉重若輕的妙語,他建議政府找一位可以放心的教授,在重慶設一個廣播電臺,全國的大學就用一個教授講課,可以保證思想統(tǒng)一。
而在謝師他們這里,這是不可能的。
從謝冕師的身上看不出沮喪,他從來不跟我們提這個,依然是紅光滿面,興致勃勃。對于渴望沖決禁區(qū)的學生,這件事只增加了我們對他的敬意。
詩的課是在下午,經(jīng)常有同學遲到。謝冕總是和顏悅色地說:“請進來?!边€問:“是不是睡過頭了?”他給我們的感覺,好像他是你同宿舍的。那種與學生同輩的感覺,令他總也不會老。
他是詩人,他就是謝冕。我們都直呼其名。你去找他幫忙的事,他總是用跟你商量的語氣。他所受的坎坷不平,也很透明,也會跟你直率地講一通。
他家里總是“談笑有同學”。不管隔了多長時間,謝冕師家你總是徑直可以去的。
畢業(yè)前,由孫玉石老師介紹,謝冕接收了我的畢業(yè)論文,并給予我一個最高分。endprint
謝冕對于我這樣自由散漫的學生尤有感慨與愛護之情。離校時,謝師給天津方面寫了信,稱我是“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品學皆優(yōu)”。
當時許多同學因為“競選”之故,遭遇分配難題,我得到這樣的推薦,心底溫暖。
我走的時候,他說了一句話:“除了北大、北京,恐怕都很難容你?!惫唬易詮漠厴I(yè),幾乎盡在漂泊中度過。
百年校慶回去,循蹤到了暢春園謝冕老師處,那兒正有一撥心念有之的故人在召喚我。訪師會友,正是此行極樂之事。
與謝師談天,是真正談“天”,行云流水,無主題變奏,無師無生。談彼此生活,談都在做些什么,談修身養(yǎng)性。
那天在座者,有同班男生友循,同屆的青年評論家書磊,還有同系的神交之友秉杰。闊別十六載了,大家笑看彼此,都說“沒變”。
此謂性格氣質和友情仍如其人。至于增幾根白發(fā),添幾絲皺紋,不過是造化小兒信筆涂鴉而已,談不上改變什么。
謝師做東,他說:“這里新開一家杜甫草堂,我們就到那里去用餐吧。”大家欣然而往。
隨著世俗對詩歌和詩情的冷漠,這支曾經(jīng)攻陷城池的文學勁旅成了“閑勇”。這對于謝冕和所有的真詩人來說是一種痛苦。
在一個缺乏詩意和詩情的時代里,過急地追趕功利,來不及關心靈魂,這種生活難道就是我們所理想的嗎?
謝冕當時在堅持冷水浴。我以為,他在這冷水的堅持中,還有另一種堅持。自古“高臺多悲風”,詩人的命運,總是“蠟炬成灰淚始干”的。
曾經(jīng)“流放”——倪其心
倪其心老師留給人很多細節(jié)的回憶。
他寡言。但有這些細節(jié),就嵌刻出他那不同凡響的個性,不為歲月所磨朽。這使我時常會將他當作是一個同輩人。
初來上課時,倪老師講授的盡是他個人的研究心得,非常獨到,令人驚喜。使這門“古典文學”課和另一門“古漢語”課,完全地分開了。
上課的時候,只聽見大家記筆記的“唰唰”聲。
大約是他在流放地積壓太深,我們這批老大學生就成了他的第一批知音。
可是好景不長,不久,他說,這不合教學大綱,還是要按照“大綱”講,我們立刻群起反對。他看了我們一下,轉身在黑板上寫字,真的按照大綱講起來了。
一天,我去南校門外的長征食堂。
每當饞得不行了,我和冬就跑那兒,兩人合吃一盤炒肝尖。那天冬回家了,我一個人進去,人擠,好容易找到一個空座,坐下,對面一個人在喝酒吃飯,正是倪老師。
我說:“老師你好!”
不料他把手一指,說:“我不認識你!”
我愣住了,生氣地說:“你給我們上過古典文學課?!?/p>
他把手放下來,說:“哦,那是替費振剛老師代課,你是文學78的?”
這么個性格?;貋砦覍λ奚崂锏娜苏f:“怪不得當右派!”
倪老師講課的時候,從來不看學生,他的眼睛一直是看著窗外的,好像那里有什么吸引他的東西。
有一年他來參加我們的新年晚會,大家要他出節(jié)目,倪老師沉思了一下,唱起那支悲傷的俄羅斯歌曲:“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位馬車夫,將死在草原?!边@支歌,我當知青的時候也唱過。當時就有一種沖動,很想接著他唱下去:“車夫掙扎起,拜托同路人,請把我埋葬,不要記舊仇……”
然而我沒有出聲。直到現(xiàn)在,倪老師已經(jīng)過世了,我還在懊惱自己為什么當時不唱出來。
我記得他那憂郁而分外寂寞的面孔。那天晚上他很快就離去了。
如果當時我唱了,他就會感覺到我們師生都經(jīng)歷過的流放之苦,不同的歷史,共同的心聲。它能使師生之誼深化,令老師的表情不再那么孤寂。
倪老師也曾是北大學生,女生中自然有好事者,打聽來很多他當年的風采、逸聞和厄難。
他曾經(jīng)是中文系的才子,女友也是班上的佼佼者。一場“反右”使他喪失一切。我們入校之后,他才重返講壇。
我對倪老師深懷敬意,而非同情。有的人你是沒有資格去“同情”的。這就是那些為中國的進步呼喊和付出過的人。
那個年代有一句話:“別想混入右派隊伍。 ”“右派”在80年代已經(jīng)成為某種有內涵的榮譽桂冠,它意味著獨立思考與獨立人格,意味著耿直與正義。
“右派”的悲劇絕不屬于個人。失去了這一批精英的中國社會,不斷淪落,墮入更大更深的悲劇迷潭。所謂“摘除大腦頁”的時代從此開啟。
倪老師在他的同類中是幸運的,他終于回到了北大。他出書的速度是很快的,是在他被壓抑的時候就寫下的。很快他就帶研究生了。
我們是看著他重返校園,立命安身,成家生子的。他在我的心目中可謂應了一句話:“窮且不墜青云之志?!边@話我從來沒有對他說出。但我心已自認定,如果一旦劫運輪到我,我會像倪老師一樣,絕不易志。
當我的古典文學的試卷發(fā)下來時,我看見在“優(yōu)”的下面批了兩行字:“祝賀你的小說發(fā)表?!?/p>
這就是倪其心。他教的是古典,卻關心到我的創(chuàng)作,師生的心靈如此溝通。在北大,學生出成績,老師就高興。而對我們這樣下過鄉(xiāng)的,倪老師更體會其甘苦。
畢業(yè)之際,我專程去拜訪他。在他家的書房里,倪老師對我說,他喜歡我的小說《云》。他說:“沒有一定生活的人是寫不出這樣的話的。這些話讓人想起生活中的很多東西?!?/p>
我在新年之夜沒有唱出的草原流放之歌聲,終于在這篇小說里讓倪老師聽到了。小說寫我和明失之交臂的故事,我想倪老師早一步領略到了。那是比我更加深刻和痛苦的故事。
當他知道我即將到天津去,他說:“我來找你喝酒?!?/p>
我想,我們是有一杯共同的苦酒可嘗的。倪老師后來病逝,我一直認為與他嗜酒有關。
有一年,我從新疆回來,在北大的東門遇到倪老師,他非常高興,我們站著說了半天話。我說:“倪老師,看您怎么老了很多?不像教我們的時候那么年輕了。那時候,我覺得你與我們一般大?!?/p>
倪其心老師是體格很好的人,他頭發(fā)微卷,膚色黝黑,氣質沉郁,很吸引女生的目光。
他豪爽地一笑,說:“這幾天有點累了。沒事的,沖一個澡又年輕了?!?/p>
一別經(jīng)年,我來到北大勺園,打電話過去,倪老師馬上說:“晚飯我請你喝酒。”那天下了暴雨,記得他來到勺園時衣服都濕了。那天他說了一句話:“我兒子上大學的錢夠了?!绷钊擞X得有點太慮后事。
孫玉石老師曾經(jīng)對我說過,因為倪老師的遭遇,所以在安排訪日學者的日程時,特意多了一個周期。然而系里同仁們的關愛并沒有能夠留住這位才華馥郁的老師,他還是早逝了。
之后很多年,一看到北大“反右”的文獻資料,一聽到那首俄羅斯民歌《草原》,我就想到倪其心老師。
一位俊雅豪邁有才的學子,一位寡言的個性獨特卻真摯的老師,一個終于重獲事業(yè)和家庭的沉郁的中年人。也許,在他的內心里,永遠是一個草原深處的馬車夫。
那次我們喝酒,他說:“我兒子上大學的錢有了?!钡膬刃倪h不像外表這樣滿足和寧靜。
最近看到一個資料,北大在 1957年被劃“右派”716人,其中有 8人被處決。林昭是其中被人們所知和追悼最多的一位。
從這苦難深淵走出來的倪其心老師,他的內心里,永遠有這樣一座地獄。
責任編輯 楚 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