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94年到2014年,姜文總共導演了四又十二分之一部電影。這其中的十二分之一部,來自2009年制片人埃曼·紐班畢伊聯(lián)合12位導演拍攝的短片集《紐約,我愛你》。除了《花房姑娘》,姜文在這部片子里幾乎沒用任何中國元素。徹頭徹尾的好萊塢班子和徹頭徹尾的好萊塢故事,徹頭徹尾到短片的兩位主演后來都纏著姜文把故事拍成一部長片。我們都知道姜文從來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類型化導演,但是不管是在90年代制造5000萬票房《陽光燦爛的日子》還是被禁的《鬼子來了》,又或者是故意讓人“看不懂”而導致票房慘淡的《太陽照常升起》,“在市場的洪流中妥協(xié)”從來和姜文沒有關系,至少在坑完《太陽照常升起》投資方之后,所有人大概都這么認為。這20分鐘敲裂的是對于姜文“只拍藝術電影且賺不著錢”的臆想,當然《讓子彈飛》的七億票房才是完全擊碎這種想法的關鍵因素。
談到《讓子彈飛》的拍攝時,姜文曾不無自豪地表示單“鴻門宴”一場戲他們就用掉了十萬尺膠片,做特質環(huán)軌,拆了一堵墻,為的是讓三臺機器連續(xù)十分鐘不停歇地拍攝。刀出鞘弓上弦的情節(jié),三人各懷鬼胎同時佯裝融洽的神色語氣完美地融合了起來,毫無疑問這是一部用來賺錢的電影,但就像張麻子在片中所說的那樣,他就是要站著把錢賺了。
“站著賺錢”是老話、俗話,有的時候甚至是句撐場面的客套話,片子外的姜文從來沒有說過,在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就連叫他“導演”他都會嘀咕這是不是別人在調侃他。20年后,他可以非常坦然地調侃自己了,比如電影里張牧之一邊摸著劉嘉玲的胸,一邊說自己是正人君子。當然有些東西是沒變的,隨著時間流逝,《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你能聞到的那股沙塵混合柏油的青春期汗味會轉變成另外的男人體味出現(xiàn)在姜文之后的電影里,這變化恰如姜文的這些年,追求的東西、想象的東西在變,爺們兒卻沒法變成“娘炮”。
拍《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姜文壓根沒想當導演,只是對中國電影不滿意,一定要自己搞出一個滿意的來。有想法就上,差什么自己干什么,再拉上朋友。到了《讓子彈飛》,這股子有些天真傻氣的熱情還是不斷從他身上往外冒,只不過目的不一樣了。50歲的姜文會考慮觀眾,會考慮他們是不是吃好喝好看好樂好了,看完了還得回去接著想。他會實在地跟你講這部電影的哪哪下了功夫,要什么效果,怎么就美了,但是他也一直在重復,咱們不著急表達思想,也就更沒法告訴你片子到底講的是什么?!拔液茈y用語言描述一個故事,特別是那些被我拍成電影的故事,我覺得語言和文字也壓根不能詮釋電影?!彼f,“現(xiàn)在,我不像年輕那會兒,血氣方剛,急著見人就要表達思想,但我的思想還在那里,藏都藏不住。”
安迪·沃霍爾有本訪談錄叫《我將是你的鏡子》,名字特別直白,因為在他的年代他就總是操縱著各種各樣的藝術形式包圍著你,圍成一個滿是鏡子的房間。姜文說誤讀是美好的,所有觀眾的誤讀成就了自己。“好像也是安迪·沃霍爾說的?還有一句話好像是一個意大利作家說的,他說誤讀是永遠的,他專門寫過,這事很有意思,不是貶義詞,其實人和另外一個人的了解和理解,真正的理解是偶然的,不理解是必然的,在這個過程中誤讀肯定存在。我在國外電影節(jié)拿獎也是誤讀,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中國,要么帶上了同情的眼光,覺得你拍個片不易,說我給你獎吧,其實講的什么故事他們并不知道?!?/p>
但是他就是要讓誤讀像禮花一樣噴散在創(chuàng)作電影和看電影的過程里,所以每部電影他都要拍一半留一半,留的那半讓觀眾自己腦補創(chuàng)作?!翱赐晷≌f我會改劇本,到最后我已經忘了小說到底是講什么的,剩下來的全都是我的誤讀?!彼f。把這些誤讀砍去一半,讓你們看著剩下的一半去想象,一個一個不同的故事在不同人的腦海里就這么蹦蹦跳跳地涌現(xiàn)出來。也因此,在每部姜文的電影里我們都能看到姜文自己的影子,盡管他一直不停地解釋,原著是誰,劇本是多少編劇寫了改改了寫,況且每部電影都天差地別。但是看完一遍,他姜文還是站在這電影的天與地中間。
今年姜文有一部新片叫《一步之遙》,無論是這個名字體現(xiàn)出的氣質,它與前作《讓子彈飛》的延續(xù)性還是姜文逢人就說這片子是3D來看,《一步之遙》可能會是姜文最接地氣的電影。這20年,除了那十二分之一的短片嘗試,姜文其余四部電影的故事背景全都集中在這短短的100多年間,更具體一點,所有的這個時期內發(fā)生的事情都或多或少報應在了姜文這一代人身上?!芭臄z《陽光燦爛的日子》時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要用這樣一個名字,因為那段時期并不陽光,甚至還很黑暗。在這樣一個時期,一群孩子的感情真的那么重要嗎?你不應該拿出更大的情懷和胸懷去拷問更嚴肅的東西嗎?‘文革’制造了苦難和死亡,但如果我想用那個時期孩子們的視野去詩化那個年代,我就只能用這種方式講故事。我認為每個人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觀點來拍電影,每個人都可以根據(jù)自己的生活方式來拍電影,越多的人做這件事情,越多的電影在體現(xiàn)那個時代,那他們展現(xiàn)出的應該就是一個真實完整的時代面貌。”他說。
電影應該像一杯酒,你我同飲同醉。酒得辣,得刺激,還別問為什么。電影也應該像一場夢,夢是無序且無法解釋的情緒,姜文一直在用那些錢、時間和腦筋砸出來的細節(jié)裝飾著一場又一場夢,如今這個造夢者已經愈發(fā)熟練,他在制造的是一個巨大的漩渦裝置,一切都變得更加私人又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