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奧地利電影《愛》通過講述一對老年夫婦面對疾病和死亡所做出的人生選擇,將人臨終的存在方式、人是否有權自己決定生命長度以及人是否能夠遵循他人的向死意愿等倫理道德難題擺在觀眾面前。愛成為帶領人們走出倫理困境的唯一途徑。導演同時也闡明自己類似存在主義的人生哲學,與其被病弱、衰朽的肉體折磨至失去所有自由的精神力量,不如以自由的死去作為完美的結局,以保證生命的尊嚴。
關鍵詞:存在 困境 《愛》
奧地利導演米夏埃爾·哈內克憑借其執(zhí)導的《愛》勇奪2013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七十歲的哈內克在領獎臺上宣讀獲獎感言:此片是自己對老年和疾病展開的思考。他不是一個職業(yè)的倫理學家,他贏得世界矚目的關注更多的是因為他用聲音和影像講述了一個個帶有濃郁倫理色彩的故事?!稅邸访枋隽艘粚夏攴蚱廾鎸θ諠u衰弱的病體和凄苦的晚年所做出的人生選擇。退休音樂教師喬治和安妮原本過著平靜、恩愛的晚年生活。一切皆因安妮的中風而改變。盡管喬治悉心照料、百般呵護,安妮最終還是癱瘓在床,生活無法自理。年邁的喬治自身行動亦是日趨艱難。安妮不堪失去尊嚴的病體成為家人的拖累,多次以絕食表明自己希望了卻殘生。面對愛妻的生命之燈即將在痛苦和折磨中漸漸熄滅,疲憊、絕望的喬治殺死妻子隨后自盡。
接近兩個小時的觀影時間,哈內克成功地引領觀眾通過緩慢的敘事節(jié)奏和沉悶的藍褐冷色調感受到徘徊于生命盡頭的人,內心真實的無助與掙扎。但導演似乎并不僅僅是為人們呈現出一幅凄清、黯淡的人生暮景,他更多的是希望借助影片啟發(fā)觀眾展開倫理與哲學的思考:逼近生命盡頭的人應該以何種方式存在于世?人是否能夠自由地選擇自己的生與死?人是否能夠因愛的名義殺人?
薩特曾經在一片樹葉的疲憊和衰老中看到存在的無奈。他指出一切存在物都是毫無道理地出生,因軟弱而延續(xù),因偶然而死亡,世界充滿了荒誕的無序性。但是,一個人應該自己決定自己,人永遠不能作為已被選擇的東西而存在,而應當不斷地為未來謀劃,因此,人必須自由地選擇。雖然影片沒有倒敘鋪墊安妮的過去,觀眾依然看出她是一位優(yōu)秀的音樂教師,因為她教導的學生已成為知名的音樂家;她也必定是一位和藹慈祥的母親,善解人意的妻子,因為她有深愛她的女兒和丈夫。她對于很多人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尤其對于喬治,那是他相濡多年的妻子,既是生活的伴侶,又是精神的慰藉。他們琴瑟和諧,攜手從青年步入老年。生活曾經如此完美,直到一場中風徹底改變安妮的存在方式。她半身癱瘓,困于輪椅,再也不能優(yōu)雅地為學生彈奏鋼琴。面對女兒關切的眼神,她變成語無倫次、思維意識混亂的陌生人。她也無法繼續(xù)做丈夫的知心伴侶,不能再陪他去聽音樂會,她只能如剛出生的嬰孩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全賴他照顧。她的存在逐漸變成所有人情感和精神的負累。
患病初期,安妮和家人都曾積極樂觀地面對這場變故。安妮剛坐上輪椅時,雖然萬般無奈,卻還能把它當作游樂園的碰碰車操控著玩。喬治每天除了給她喂食、換尿布,還定時為她做肌肉能力恢復操,不停地與她對話交流、講故事,防止她出現意識障礙。然而他們企盼康復所做的努力和希望隨著安妮的病情不斷惡化而消磨殆盡,他們終于看到,等待安妮的前路上只有通往死亡的無盡折磨。死亡是對人的最終自由的剝奪,但人可以發(fā)揮他的絕對自由,它是人存在的宿命,這種自由不是某種概念的抽象,而是人實實在在的選擇和具體的行動。安妮不愿接受如此現實,在這場戰(zhàn)役中,她首先退出,以絕食來結束自己的痛苦。這是她面對死亡極限時的自主選擇,她要以自由的選擇行為實現對當下困境的超越。在人們自古以來的觀念當中,選擇自殺是對生命只有一次的輕視與對生命的褻瀆,它固然在一方面解除了自己的痛苦,也消除了家人的精神和生活負擔,但另一方面又是對他們的權利剝奪,丈夫將失去妻子,女兒將失去母親,他們都將失去最愛的人,所以喬治固執(zhí)地撬開安妮絕食的嘴巴,希望她繼續(xù)活下去,哪怕以有違她意愿的方式活著,他們以一種溫柔的暴力方式企圖印證安妮生命的價值與意義。
劇中人紛紛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涉及到薩特思考的第二個層面:人必須道德地選擇。最后,身心俱疲的喬治也絕望了。當他聽到愛妻纏綿病榻的痛苦呻吟,看著她被缺乏愛心的護士怠慢羞辱,他做出了看似驚人卻又在情理之中的舉措——殺死妻子,結束她的苦難后再與她一同赴死。安妮的身體在喬治的枕頭下因為窒息而抽搐,卻沒有進行任何本能的反抗,這是她的向死意愿借助喬治的外力得以實現。然而,觀眾依然會感到那一幕的殘忍,喬治仿佛在一瞬間即從鄰居眼中的模范丈夫變成可怕的殺妻兇手。人們不禁發(fā)出疑問:喬治遵循妻子的向死選擇道德嗎?
導演哈內克顯然沒有在電影中給觀眾提供一個明確的答案,因為他明白道德的標準具有主觀性和相對性,每個觀眾的心中都有屬于自己的道德標桿,他只是以冷酷的表現手法激發(fā)觀眾對于安妮和喬治純粹個人自由選擇的道德質問。道德的相對性源于人的境況自由的相對性和自由選擇的主觀性?!叭说膬r值是靠他自己決定的。”人有權決定自己的存在,人在當下的主觀需求及由此而引發(fā)的主觀行為就是人的道德選擇;另一方面,個人無法脫離他人而單獨存在,一個人的自由被他人的自由加上枷鎖,每個人都在選擇自己的價值,每個人的選擇都帶有極大的主觀性。一種在我看來是道德的選擇卻因限制了他人的自由而被他人視為不道德的選擇。在此,哈內克質疑了薩特早期在《存在與虛無》中提出的“我的自由是價值的唯一基礎”的觀點,他完全不贊同薩特把實現個人意志的自由視作唯一的道德向度。安妮選擇結束自己毫無存在意義的生命,是其個體自由的選擇,卻限制了丈夫和女兒的權利與自由;喬治選擇殺妻自盡,則陷入更深層次的倫理困境。如何消除觀眾觀影時產生的道德焦慮?如何在情、理、法三者之間實現平衡?導演暗示只有愛才可以超越一切。他把自我主體的自由從至高無上的高位上拉下來,讓位于博愛與人道主義。世間的愛有千萬種表現形式,本質卻相同,都需要犧牲自己,成全愛人。安妮和喬治的選擇是他們深愛彼此的結果,彼此希望成全、解脫對方,正如片名所示,愛成為這一倫理困境中唯一的道德尺度,它是阿里阿德涅手中的線團,指引人們走出倫理困境的迷宮。
影片最后,喬治封死門窗,擰開煤氣自殺。彌留之際,他出現幻覺,看到妻子如往常一般在廚房洗碗、收拾停當,催促他穿上大衣出門散步,兩人一同攜手離開公寓。觀眾不由得回想起電影最開始的一幕——消防人員砸開老兩口緊鎖塵封的大門,看到安妮穿戴整齊,手捧鮮花安詳地躺在床上。開篇與結局遙相呼應,兩人的身體與靈魂對世界正式道別,是人最終體面而有尊嚴地從人生舞臺上謝幕。在此,死亡雖然是悲劇,卻并不讓人絕望,因為它實現了一種對病體困境和苦難靈魂的超越。
從哲學的角度,《愛》突顯了選擇的自主性和世界的荒誕性,但更多的是強調選擇的道德性。已經步入古稀之年的哈內克必定是對人的存在方式和人生盡頭的真實萬象有過深刻的關注和切膚體驗,才會以如此直逼生活真相的勇氣呈現猝不及防的疾病和悄然而至的死亡,死亡公平地對待每個人,只是每個人在大限來臨的時刻有不同的反應,或恐懼、或從容;或掙扎逃避、或坦然接受。哈內克講述的故事似乎表明了他的一種完全近乎于存在主義哲學的態(tài)度——自由地去死是人的一種完美結局,比帶著病、老化、衰朽或者帶著在死前就失去了自由的精神力量的削弱走向一個緩慢的終結要完美得多。同時,由于他對主體自由的絕對性、主體自由選擇的自主性及自覺性的強調,使主體道德選擇和道德責任有了充分的依據。他洞若觀火地體察到人的價值選擇與道德責任之間的關系,把個人的主觀選擇與對世界對他人的道德責任聯系起來,反映了哈內克作為國際知名導演其道德理想的先見性和崇高性。
參考文獻:
[1] [法]薩特著,閻偉選編.超越生命的選擇[M].陳宣良譯.武漢:湖北長江出版集團,2009.
[2] [法]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煦良,湯永寬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
[3] 劉小楓.沉重的肉身[M].北京:華夏出版社,2003.
作 者:梁 晴,博士,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外語學院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英美文學。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