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不可逾越的高峰,在以描寫家庭為中心的《金瓶梅》的影響下,徹底擯棄中國傳統(tǒng)小說史官傳統(tǒng)和敘事為本的記敘方法,把敘述故事和人物刻畫同時作為寫作的中心,打破傳統(tǒng)小說單一化的人物形象,從人物生活背景、慣用語言、動作形態(tài)、心理活動等方面反映出人物的復(fù)雜和豐滿,對后世中國小說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將以賈寶玉為例,說明《紅樓夢》在人物描寫上對于傳統(tǒng)小說的突破。
關(guān)鍵詞:《紅樓夢》 賈寶玉 人物描寫
《紅樓夢》作為中國古典小說最高成就的代表,無論在場景渲染、人物描寫、敘事手法等方面,在中國古典小說史上都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無怪乎魯迅稱贊道:“至于說到《紅樓夢》的價值,可是在中國的小說中實在是不可多得的”,“總之在《紅樓夢》出來以后,傳統(tǒng)的思想和寫法都被打破了” 。特別是在人物描寫方面,它完全拋棄前人小說人物類型化,特別是才子佳人小說“千部一腔,千人一面”的形象塑造,正如曹雪芹自己所說:“那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才子佳人,最沒趣兒?!保ā都t樓夢》第五十四回(岳麓書社2004年版,下文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所以魯迅也說:“和以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特別是自比性質(zhì)的賈寶玉,其人物性格描寫的細致與復(fù)雜,更是在中國古典小說人物描寫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和進展。
一、賈寶玉性格的復(fù)雜性
根據(jù)統(tǒng)計方法的不同,《紅樓夢》出現(xiàn)人物從三百多個到九百多個不等。在眾多的人物中,作者著重描述的幾十人性格迥異,個性鮮明,不僅不同人物差異巨大,僅就一人性格也呈現(xiàn)出多層面、立體化的特點,革除了傳統(tǒng)小說人物性格單一化的弊病,如《三國演義》中關(guān)羽的“忠”,孔明的“智”等;也規(guī)避了之前才子佳人小說人物類型化的弊端,如魯迅所說:“功名遇合為之主,始或乖違,眾多如意?!碧貏e是有作者影子的主人公賈寶玉,其性格更是復(fù)雜多變,人物形象更是立體化,凸顯了《紅樓夢》一書在人物描寫手法上的出眾與革新。
賈寶玉的性格特征無時無刻不在呈現(xiàn)出一種雙面性,甚至是一種矛盾性。他從小生于封建大家族之中,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紈绔子弟的頑劣囂張、飛揚跋扈的性格在他身上自然有所體現(xiàn):厭倦讀書,大鬧私塾,與狐朋狗友廝混,賈政外出做官時“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游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紅樓夢》第三十七回);然而他又是女媧補天的遺石變成,厭棄封建貴公子的生活,不滿家人給他安排的科舉官宦之路,視功名富貴如糞土,多次怒摔寶玉,淡看元春選妃。他一方面反叛封建等級制度,不顧叔侄關(guān)系與秦鐘交好,又與下人們打成一片,服侍襲人、晴雯;另一方面又拘于綱常禮教,屈于父親威嚴,看見父親就哆嗦,被打時也期望賈母來救援。他一方面認為“男兒們不過是些渣滓濁物而已”(《紅樓夢》第二十回),于內(nèi)幃與女性廝混,意淫秦可卿,與襲人初試云雨;一方面又喜歡胭脂粉黛,對秦鐘、北靜王、琪官等男性愛慕有加,表現(xiàn)出雙性的性格??傊?,他既是一個封建禮教的繼承者,又是一個反叛者;既是一個厭倦學(xué)習(xí)的頑童,又是一個精于詩畫的才子;既是一個見誰愛誰的蕩子,又是鐘情黛玉的情種。他性格的這種復(fù)雜性,在重情節(jié)輕人物的中國古典小說之中是極為罕見的,甚至可以說是前無古人的。
二、《紅樓夢》中人物的描寫技法
《紅樓夢》作為中國小說史上第一部把人物刻畫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的小說,其刻畫人物性格的技巧不可謂不獨到,這些刻畫人物的技法有的是對傳統(tǒng)的繼承和發(fā)揚,比如對比烘托人物性格;有的則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為后世產(chǎn)生深遠影響,如以書中人物的視角描寫刻畫。筆者以賈寶玉為例,試圖梳理《紅樓夢》中人物刻畫的技巧和方法。
1.正反對比與人物映射 《紅樓夢》中作者精心勾勒的各類人物形象在作者的精心安排之下,形成正反對比,甚至一個人物就是另一個人物的映射,以此突出人物性格。賈寶玉生于封建之家卻擁有超凡之氣,與大家族中的其他紈绔子弟形成鮮明對比。薛蟠仗勢欺人,賈璉趁亂納妾,官宦子弟的一系列惡習(xí)在賈寶玉的身上少有體現(xiàn)。但他畢竟生于這樣的家庭,與薛蟠鬼混,跟金釧調(diào)情,又不脫頑劣之氣,人物性格的復(fù)雜性便在這一正一反的對比中彰顯出來。除此之外,作者還有意安排一個甄寶玉來映射賈寶玉,他倆容貌相似,性格相像,賈寶玉甚至對鏡做夢還見著另一個“寶玉”,卻因甄寶玉“改邪歸正”,得了個善終,更顯得賈寶玉的“癡”,這樣的人物刻畫方法不得不說是一絕。同樣,黛玉與寶釵的對比,與晴雯的映射,也都屬于這類手法的運用。
2.多維描寫與重點突出 《紅樓夢》中人物形象復(fù)雜多變,但不代表作者并沒有筆法輕重,人物的主要性格還是十分突出。比如賈寶玉既多情又專一,但文章大量篇幅還是在描寫他對黛玉的癡情,文中多處寫寶玉在眾姐妹中護著黛玉,無論是海棠社評詩還是與襲人的對答,后來甚至是哄騙他是與黛玉成親才和寶釵結(jié)合,把他癡情的性格描寫到極致。然而相較于脫胎于話本的傳統(tǒng)歷史小說人物性格的過分符號化,這種多為描寫和重點突出的方法使人物性格既鮮明又不顯得單薄。這種手法在描寫其他人物時亦有運用,比如鳳姐貪財、潑辣、能干、善于鉆營、心狠手辣、迷信又富有愛心等,但文中著重描寫的是其 潑辣性格。
3.典型環(huán)境與典型形象 因為作者曲折的身世,曹雪芹注意到人物所處環(huán)境的變化對于人物性格的形成和變化有著重要影響,這就造就了《紅樓夢》中典型環(huán)境形成典型人物的寫法。賈寶玉身處顯赫一時的榮國府,自然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加之賈母溺愛過度,賈政無力教子,王夫人又死了兒子賈珠,則更加深了對賈寶玉的寵溺。所以賈寶玉自幼驕縱,被仙子稱“天下第一淫人”,不喜詩書,輕視功名利祿(這對于他來說太常見了);而賈府又多女仆,他一手被女性帶大,在大觀園內(nèi)寶玉與姐妹們同住,與她們成長玩耍,所以他對女性有種天然的崇拜,甚至不自覺地爆發(fā)出某種女性意識,比如性情敏感,愛好紅色,等等。后大觀園變得冷清甚至破敗,寶玉性格也變得越發(fā)陰郁。《紅樓夢》在繼承前人“時勢造英雄”這樣環(huán)境影響性格理念的基礎(chǔ)上,對其進行了更大的發(fā)揮。比如身世不幸、寄人籬下的黛玉則多一分猜忌和脆弱,瀟湘館的清幽也襯托出黛玉的憂郁。
4.行為語言與內(nèi)心獨白 受史觀傳統(tǒng)的影響,傳統(tǒng)古典小說重于故事敘述而輕于人物刻畫,人物語言缺乏十分鮮明的性格,動作刻畫也顯得粗放,人物內(nèi)心活動更是少之又少,遑論與人物性格結(jié)合?!都t樓夢》在借鑒《金瓶梅》的基礎(chǔ)之上,使人物的動作語言更貼近生活和人物性格,加之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人物鮮明的性格得以體現(xiàn)。比如寶玉初遇秦鐘,見其面容清秀,“心中便如有所失,癡了半天,自己心中又起了個呆想:‘天下竟有這等的人物!如今看了,我竟成了泥豬癩狗了!可恨我為什么生在這侯門公府之家?要也生在寒儒薄宦的家里,早得和他交接,也不枉生了一世。’”(《紅樓夢》第七回)一段活靈活現(xiàn)(“如有所失,癡了半天”)、用詞奇特(“泥豬癩狗”)的描寫和心里獨白,把寶玉恨于自己侯門身世的反叛思想、鐘情美男的中性性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種如此細致的心理刻畫和符合人物性格的用語描寫,在前人小說中實不多見。然而《紅樓夢》中,薛蟠語言的粗鄙、鳳姐語言的潑辣、黛玉語言的含蓄刻薄,以及各色人等大段的內(nèi)心獨白,都與他們的人物性格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
5.以詩寫人與他人視角 在小說中穿插詩詞是中國古典小說的一個傳統(tǒng),其作用既可以是總括全書,又可以是刻畫人物,還可以是表達情感,等等,不一枚舉?!都t樓夢》在繼承這一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精雕細琢,用詩歌反應(yīng)人物性格命運,詩歌含蓄雅致,意蘊深刻,為我們了解人物開辟了另一條道路。賈寶玉作為文中主人公,描寫他的詩歌和借他之口詠出的詩歌不勝枚舉,如文章開頭:“無故尋愁覓恨,有時似傻如狂??v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潦倒不通世務(wù),愚頑怕讀文章。行為偏僻乖張,那管世人誹謗!”(《紅樓夢》第三回)直接說明寶玉性格,癡狂不通事物,乖張又脫于塵俗;“富貴不知樂業(yè),貧窮難耐凄涼。可憐辜負好韶光,于國于家無望。天下無能第一,古今不肖無雙。寄言紈绔與膏粱:莫效此兒形狀!”(同上)則直接寫出寶玉命運,成為文章線索?!敖鹆晔O”即是這種手法的典型運用。除此之外,作者還有意無意跳脫全知全能視角,從文中人眼中寫文中人,既使文章顯得真實,又使作品中人物顯得生動,從另一方面反映人物性格。如文中第一次首次談到賈寶玉并非直接描述,而是借冷子興、賈雨村對話引出寶玉,給讀者一個先前的印象,又設(shè)置了懸念?!澳阊壑杏形?,我眼中有你”的寫法在很多人物相會的場景都有體現(xiàn),如寶玉會秦鐘等。另外,這種手法還利用于寫景狀物之中,比如以劉姥姥眼光寫大觀園,以寶玉眼光寫黛玉葬花等。
三、《紅樓夢》人物刻畫的影響
脫胎于宋元時期瓦舍勾欄的說書人講故事的中國白話小說,到《金瓶梅》以前都一直沒有擺脫講史的傳統(tǒng),哪怕是《西游記》也是由真實的歷史事件演變而來。在這種大的風氣之下,以故事為核心的“史話”很難關(guān)注到對人物的精致刻畫,這主要是由于說書人對觀眾的取悅(畢竟觀眾是為了聽故事)?!督鹌棵贰返谝淮伟衙鑼憣ο髮始彝ザ浅?,對準小人而非英雄,這不得不說是一個突破?!都t樓夢》在繼承這種寫作對象后,把人物描寫抬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既將傳統(tǒng)的寫人手法融會貫通,發(fā)揮到極致,又采用大量新穎手法刻畫人物性格,描繪人物形象,與稍早的《儒林外史》遙相輝映,形成清代小說的兩大高峰,又影響后來《鏡花緣》等作品,使中國白話小說從重紀實向重記人方向邁出重要一步,作者的風格與個性得以彰顯,提高了小說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力,亦顯示出了小說擺脫原始狀態(tài),走向成熟達到頂峰的狀態(tài)。獨特的個人風格的全面形成和專注人物的精細刻畫,是清代小說成熟的重要標志,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變當之無愧是一部劃時代的偉大作品。
作 者:胡唯嘉、張一涵、余 歡,均系西南大學(xué)文學(xué)院本科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xué)。
編 輯:趙紅玉 E?鄄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