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焦慮
盛可以的小說從誕生到為人所知,創(chuàng)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2002年至今,盛可以總共寫了六部長篇小說:《水乳》《無愛一身輕》《道德頌》《北妹》《邊鎮(zhèn)》和《死亡賦格》(因為種種原因,這部長篇在《江南》雜志發(fā)表后,并沒有能在大陸出版)。盛可以還寫了若干中短篇,數(shù)量不多,整體影響也有限,真正體現(xiàn)她寫作特點的,還是長篇小說。
《北妹》雖然出版日期較晚,卻是盛可以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在敘事上比較兇悍,語言狂放,一擼到底,以女主人公錢小紅的乳房為直截了當?shù)闹鹘牵p而易舉地撇開了傳統(tǒng)的道德羈絆,在本能與欲望的道路上狂奔。
這里并不適合套用“女權(quán)主義”的兩性平等觀,而只是錢小紅自己的身體意識的覺醒。她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具有獨一無二的價值,而且要讓自己的身體感受到真正的愉悅——在這人們已經(jīng)無法表達正常欲望、缺乏正當愿望的時代,一個女孩子要如此單純地使用身體,難度是很大的,但盛可以的方法是切開社會的浮華贅肉,直接進入欲望的深溝。
對于錢小紅來說,身體是唯一的本錢,身體所能帶來的收益既單純又鮮明,除此之外,別的東西都可以放棄。比如道德感、羞恥心等。錢小紅被欲望所左右,也暢快淋漓地享受欲望所帶來的愉悅感——當她的朋友李思江在細心地用肉體交換金錢時,錢小紅卻在用肉體滿足欲望,并最終沉淪在美妙的肉欲滿足中:
錢小紅一點也不渴,一點也不渴地喝茶,像是電影場景設(shè)計,作為一個即將與一個并不了解的男人上床的女主角,她的心理活動蘊藏在不渴喝茶的動作中。她漸漸地再次清晰地感覺饑餓。她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的床,很寬,可以打三四個滾而不會掉下床來。床罩床單潔凈,如未受任何污染的處女。
一個小時后,錢小紅與廖正虎把這張床折騰得一塌糊涂。①
這種不顧社會傳統(tǒng)規(guī)范約束的自在能力,建立在錢小紅的微不足道的乃至卑賤的社會地位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諷漩渦。錢小紅的價值評價模式,跟傳統(tǒng)觀念迥然而異,她因此能夠輕而易舉地從那些道德與道德之間的巨大縫隙中擦身而過,自在地穿行。這個來自“邊城”的女子,雖然沒有沈從文筆下的“翠翠”那種單純晶瑩,但她在鄙薄世俗的大道上一路狂奔,帶起了滿空灰塵,卻有巨大的震撼力。
錢小紅是一個草根野女。這種角色并非盛可以獨創(chuàng),但在身體“革命”的徹底性上,拋去了傳統(tǒng)道德約束的錢小紅,卻大大地超越了自己的前輩——衛(wèi)慧在《上海寶貝》里寫到的那種追逐,不是欲望的身體,而是欲望的物質(zhì)。并且,這種欲望雜質(zhì)太多,使得小說向著炫耀和取媚的懸崖滑去。
可惜的是,錢小紅的打工妹身份定位,在造就她的同時,掩蓋了一場巨大的道德顛覆風暴。錢小紅本來是可以用自己的身體在這個虛偽的世界碾出一條大道的,就像豬八戒用嘴巴在八百里爛山中拱出一條路來。
在錢小紅這個人物身上,盛可以似乎沒有正面談及道德,也沒有糾纏在抽象的道德反思或者負疚感上,她和她的那些男人們,都被身體驅(qū)使著(而不是精神)本能地行事——不外乎吃喝玩樂,還能有什么更重要的,或者更高級的事情呢?這種無所謂的態(tài)度,對傳統(tǒng)道德卻更有殺傷力。
不幸的是,這部小說在盛可以一遍又一遍的修改下,在盛可以的深思熟慮下,變得圓滑起來。成書之后,原本在天涯論壇上張貼時所特有的文字粗糲感大部分消失了,小說反而變得平庸起來。
錢小紅是盛可以投石問路的一個異類,盛可以志不在此。她很快就被道德這個貌似純潔的詞給攥在了手掌心。
道德是一塊被人咀嚼得淡然無味的口香糖。
盛可以深知這塊口香糖的乏味,但是她被粘住了。
盛可以對錢小紅般的身份認同焦慮,使她自覺地避開了這種社會性的因素,開始為自己隨后出現(xiàn)的女主人公設(shè)計多角戀愛的故事,女主人公的身份,也從打工妹搖身一變成了白領(lǐng)。一個阻礙敘事的大胸脯打工妹錢小紅,在盛可以的自我塑造的驅(qū)使下,變成了小資白領(lǐng)麗人。
女主人公身份的變異,使盛可以迅速地融入流行敘事的大潮中。
錢小紅之類的女子,最終要被這個社會囫圇吞棗地消化掉,她們不值得被關(guān)注和被閱讀。而且,錢小紅的可疑的身份,也不利于小說成為流行敘事的載體。在各種暗示下,盛可以的焦慮同樣在于認同感。這種認同不是批評家通常說的那種主流敘事,而是“流行敘事”。違抗這種流行,作家就有被吞噬的危險。
因此,小說主人公的身份認同,實際上也暗示著寫作者的焦慮。
濫情的故事
在盛可以接下來的幾部長篇小說中,女主人公雖然還是敘事背景城市里的外來者,但是她們的身份卻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
其故事的核心構(gòu)成幾乎全都是如此:一個白領(lǐng)女子斡旋于三個各色身份的男人中間,試圖從中得到婚姻或者愛情。女主人公的親密女友在故事里,作為一個背叛者和揭露者而存在。
在長篇小說《水乳》②里,盛可以的女主人公左依娜來自新疆——一個普通讀者想象中的“異”世界——這也似乎暗示著左依娜原有身份的缺失。左依娜不像錢小紅那么身世直白,她的成長期被作家有意識地掩蓋了。這種掩蓋既意味著某種焦慮,也可能是當下流行敘事的一種普通策略:作家以為,一個流行敘事中的女主人公,其成長期是不重要的。
小說里,女主人公左依娜有一個淡然無味的丈夫平頭前進,此人乏味無趣且無聊,因此,左依娜一直有紅杏出墻的隱秘熱望。
盛可以用一種幾近于刻毒的文字來描寫平頭前進的乏味和無趣,為左依娜的紅杏出墻做好了充足的道德和情感的鋪墊——在這種邏輯里,乏味和無趣的婚姻,是女主人公背叛的充分和必要的條件。小說在壓扁了平頭前進之后,成功地說服了自己的讀者,這樣一個丈夫,是可以隨時扔掉,就像隨手扔掉一只煙頭。
左依娜這枝出墻的紅杏先是掃到了成功商人莊嚴的臉,他們一起玩了藏貓貓的游戲——左依娜渴望擁有婚姻,莊嚴巧妙地消解婚姻。這個游戲因為其固有的俗套,而使得左依娜的紅杏出墻淡然無味。這時候,青年才俊、來自想象中世界新疆的朱涵文“騎著竹馬”自天而降,在左依娜面前“繞床弄青梅”,把左依娜弄得神魂顛倒。左依娜自以為擁有了超越塵俗的愛情,精神境界得到了升華。一個年輕的女子,忙碌碌地斡旋在三個類型不同的男人中,一個代表小市民(平頭前進)、一個代表成功男人(莊嚴)、一個代表白馬王子(朱涵文)。左依娜可謂是天上地下一掃而空,打擊面廣而且準確。乍一看這基本上是大陸版瓊瑤故事,但盛可以當然是志不在此。她有更深入的陰謀。
這個陰謀,通過左依娜的好友挺拔蘇曼來體現(xiàn)。
當左依娜沉浸在和朱涵文的曼妙愛情中時,挺拔蘇曼在另外一個時間和空間里也和朱涵文一起享受著同樣的情感快餐。
有一天,左依娜和挺拔蘇曼在偶然的閑談中,無意地戳穿了這個美好的假象,兩個人一下子就從云端墜入了泥沼中——好友原來是情敵,情人本身乃叛徒。
這是一個感情亂倫的世界,左依娜和挺拔蘇曼本來是一對好友,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彼此是熟悉的陌生人,而最優(yōu)雅的白馬王子朱涵文,在這里顯示出了糞土青年的真身。他甚至還不如小市民平頭前進那樣有情有義,或者說,一個索然無味的平頭前進,竟然還比唱著贊美詩出現(xiàn)的白馬王子朱涵文更有價值。
對浪漫故事的徹底顛覆,是盛可以“惡毒攻擊”男性社會的劇毒利箭。左依娜利用了自己的肉體,也被自己的肉體絆了一跤。
長篇小說《水乳》談到了欲望、現(xiàn)實和夢幻,也涉及了性與愛,最后這些元素都被捆綁到一起同歸依盡,剩下的是一片狼藉。挺拔蘇曼對左依娜的雙重背叛,不僅沒有構(gòu)成對左依娜的傷害,反而變成了這二位現(xiàn)代女子對男性社會的詛咒。在小說里,可以看到,盛可以的敘事是先決于消解的:她消解婚姻、消解愛情、消解浪漫,消解存在,最后不知所措。
白領(lǐng)女子這種人物的出現(xiàn),對盛可以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微妙的心理調(diào)整作用。草根女子、打工妹錢小紅搖身一變成了白領(lǐng)麗人左依娜,并且進一步升華成了長篇小說《無愛一身輕》③年輕美貌的女設(shè)計師朱妙——在這里,朱妙同樣被掩蓋了生長期,她擁有一種打工妹錢小紅所不能企及的身份優(yōu)勢:她是一個優(yōu)秀的設(shè)計師,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被社會認同了,獲得了肯定,從而具有了從容不迫的浪漫敘事空間。在錢小紅身上暗藏的焦慮感,到了朱妙這里,被徹底掩蓋了。朱妙的人生焦慮,從錢小紅的身份認同焦慮變成了情感的焦慮。這樣一來,盛可以小說里原有的那種尖銳性就被磨鈍了?!稛o愛一身輕》里的故事,其實是一種再通常不過的俗套。相比之下,《北妹》小說里所具有的蓬勃原生沖擊力,是這些以“白領(lǐng)麗人”為主角的小說所不能企及的。小說人物的“升華”,似乎暗示著作者盛可以的自我漂白。她急于脫離那種“飛女”的小說定位,讓自己回到“風花雪月”中來,起碼是在外表上,具有抒情的結(jié)構(gòu)。而“反抒情”的錢小紅之類草根,遭到了拋棄。
《無愛一身輕》里,一女對三男的故事延續(xù)了《水乳》的結(jié)構(gòu),設(shè)計師朱妙身旁的好友,則由左依娜的好友挺拔蘇曼換成了沒心沒肺的龍悅。
朱妙是一個“劣跡斑斑”的女子,她準備找一個值得的男子,把自己的未來輕松地打發(fā)掉。在她的面前有三個男人:局長方東樹、攝影師許知元、網(wǎng)絡(luò)處男程小奇。
朱妙抱著功利目的認識了在國家機關(guān)任職的方東樹,對方東樹那位防御高手賢內(nèi)助林芳菲卻如同蚍蜉撼大樹。朱妙與網(wǎng)絡(luò)處男程小奇保持著遠距離的戀情,程小奇凄凄婉婉出現(xiàn)后俗套地見光而死。朱妙跟旗鼓相當?shù)臄z影師許知元最終搞上,已經(jīng)懷上了許知元的孩子,準備一本正經(jīng)地過家家了,卻發(fā)現(xiàn)許知元不過是方東樹妻子林芳菲的情人兼私人偵探而已。被毀滅了的愛情再度降下水位,男人們一無遺漏地顯露出森森爪牙。朱妙退而求其次,浮皮潦草地嫁給了女友龍悅的前夫。
愛情、婚姻和忠誠,構(gòu)成男性社會主題敘事特征的元素,全部都煙消云散,連一點垃圾殘渣都剩不下來。朱妙從肉欲出發(fā),試圖達到愛情,最后復歸于虛無。
盛可以的敘事有一種冰冷的消融能力。她似乎滿足于這種拆穿游戲,把所有美好的愛情和人性美表象都演繹一番之后,然后冷酷地戳破,讓愛情和婚姻同歸于盡。
這個故事表明,道德的概念,不過是盛可以投向男性世界的一柄利刃而已。她目睹了這個虛偽世界的崩潰,手里端著一杯兌水的葡萄酒微笑傾飲。
令人遺憾的是,在這個故事里,盛可以繼續(xù)延續(xù)了《水乳》里出現(xiàn)過的那種浮而不實的“白領(lǐng)世界”——這個世界缺乏質(zhì)感,沒有具體而微的生活瑣事。無論是左依娜還是朱妙,她們的成長期都被作家有意識地掩蓋了,因此缺乏成長期的焦慮背景。女主人公僅僅是為故事而活著,不需要為生計而操心,也沒有具體的日常細節(jié)可供讀者推敲。這種光滑的內(nèi)核,被盛可以鋒利的語言所掩蓋,很多讀者都蒙在鼓里,自以為得計。因此,盛可以鋒利的、機智幽默的、想象力豐富的語言,在這個俗套的故事里變成了詞語的冗余。這些外貌漂亮的詞語,跟她的平庸故事同歸于盡。對于盛可以來說,她的小說不過是一個設(shè)計精美、包裝豪華的塑膠榔頭,在需要的時候,就輕輕地敲擊一下情人們的腦殼。
對比一下《水乳》和《無愛一身輕》。左依娜一有丈夫平頭前進的穩(wěn)固收入和寬厚的胸懷包容,二有富人莊嚴的錦衣玉食,三有白馬王子朱涵文的銷金窟極樂洞,生活無憂,唯有折騰。朱妙是個有才華的女設(shè)計師,她的第一個局長情夫方東樹有車有房有錢;她的網(wǎng)戀情人留美博士程小奇對她一網(wǎng)情深;她的榫頭情人許知元幽默有趣房事體貼偶爾有點出人意料的浪漫情懷,該帥哥開著一間攝影棚,眼見也是衣食無憂之輩。
錢小紅則是一個為生計而奔忙的打工妹,在城市里,她的身份是曖昧的,甚至小說結(jié)尾的那張床也是不確定的。一次瘋狂的情欲,使錢小紅消失在茫茫的敘事洪流之外。
左依娜和朱妙則是情感空虛的白領(lǐng)麗人,她們是欲望的蠕蟲,爬行在道德的蛋殼里,企圖尋找愛情。身份的焦慮被巧妙地偷換成了情感的焦慮,使得小說的社會性空心化了,小說的主人公變成了生活在一座特征曖昧的城市里的情感動物。這是時尚化寫作的明顯特征:身份的焦慮被情感的焦慮所替換。
在這種人物設(shè)計中,作家可以非常省力地進行語言的滑行。小說里,盛可以語言諧趣有力、想象力豐富,造成了金玉滿堂的幻象,從而蒙蔽了許多語言軟骨癥患者。
詞語的分裂
對于一名作家來說,越是鮮明的語言風格,越可能對小說有害。
雷蒙德·卡佛在《關(guān)于寫作》里引用杰弗里·沃爾夫的話說:不要耍花招。對于語言的過分擰巴,有時候也可能損害小說的整體敘事,更可能破壞小說的趣味。雷蒙德·卡佛又引用埃茲拉·龐德的話說:“不折不扣地準確陳述,是對寫作唯一的道德要求?!?/p>
盛可以的語言風格犀利鮮明,善用各種現(xiàn)成的物件來比喻各種欲望狀態(tài),這些栩栩如生的比喻,令她的小說語言浮現(xiàn)在小說的整體之上。
在盛可以眼中,男性的世界,是一個“道德世界”;她的小說世界,則是一個“情感世界”。這兩個世界對撞,沒有產(chǎn)生新的物質(zhì),而是化為虛無。
要對這個“道德世界”進行毀滅,僅僅是從愛情與背叛、從肉欲和現(xiàn)實的雙重妥協(xié)中進行切割,肯定還是不夠。因此,在新的長篇小說《道德頌》④里,盛可以繼續(xù)延續(xù)了一女三男的老套路,繼續(xù)舉起大刀,向男人們的腦袋上砍去。
女主人公旨邑的三個男人:水荊秋、秦半兩和謝不周。
旨邑的好友原碧、水荊秋的原配梅卡瑪。
即便是從小說的男女主人公的名字上,我們也可以看到,盛可以在時尚化寫作的滑道上越溜越急促了。對比《北妹》里的錢小紅,盛可以不斷地從女主人公的姓名上、身份上、情感上、生存上加以時尚化的修飾,并一再地掩蓋她們成長期的痕跡(人物出現(xiàn)和失蹤,都是一個謎團),仿佛那是一個無法言說的隱秘。這些無根的女子,在浮華的城市里枯葉般漂浮,展現(xiàn)一種不真實的色彩。
也許是意識到了這點,盛可以在新的長篇小說里,賦予旨邑一個詩化的背景:旨邑的老家在湘西,雖然這個小鎮(zhèn)已經(jīng)改變,但是甜甜的記憶、淡淡的憂傷和親切的懷念,抹去了背后的痛楚印記。旨邑和高大英俊的“種馬”秦半兩一起返回老家時,一條頗合時宜的大黃狗跟在他們的背后,在他們散步于安靜而宜人的小鎮(zhèn)石板路上時訇訇柔吠。爛熟的浪漫故事情節(jié),被作家移花接木,擺放在這個一開始就準備讓人心碎的故事里。
為了掩蓋這個泛濫了的白領(lǐng)情感故事,盛可以繼續(xù)祭出風格化語言的血滴子,摘讀者的人頭于無形。那些令人眼花繚亂詞語搭配,展現(xiàn)了一種萬花筒般的色彩:
……《道德頌》中最持續(xù)不斷的就是敘述語言的冒險,敢于并善于標新立異,異想天開的慣用語的混雜拼湊,讓人“感覺到她話語里的強光刺激”。例如:“中餐館從來是殺氣騰騰的景況,每個人都是職業(yè)殺手,表情興奮:將一只蝦擰斷脖頸,用牙簽剔出肉絲塞進牙縫。咬牙切齒,用堅硬的指甲,對抗它頑強的殼,剝開它,挖出白嫩的肉體,蘸上暗紅的調(diào)料,一口吞下去。如此反復。餐桌好比斷頭臺,堆滿蝦的頭顱與殘肢斷腿?!笨此婆n^不對馬嘴的詞語搭配,給人以突發(fā)奇想的驚喜。⑤
“詞語的搭配”和眼花繚亂的意象拼貼,不過是作家掩蓋陳腐愛情故事的一塊遮羞布而已。當貧乏無味的文字充斥著流行故事時,盛可以的詞語拼盤,一定程度上刺激了閱讀者的胃蠕動。
在這個俗套里,女主人公的社會身份比前兩位更加明確,明確到了曖昧的地步。她大學畢業(yè)后,開了一爿古玩店,可以衣食無憂,優(yōu)雅自在。沒有固定工作的約束,也沒有生存的限制,因此旨邑就有了瀟灑的本錢,而且是文雅地瀟灑著。
對比旨邑和另外一個時尚幽怨派女作家安妮寶貝的《蓮花》,可以看到,旨邑這個一如既往“劣跡斑斑”的女子,跟《蓮花》里的“內(nèi)河”沒有太多的不同——她們同樣是在一次高原的旅行中,有了難忘的邂逅。
安妮寶貝的《蓮花》里,女主人公蘇內(nèi)河和男角善生的故事之所以需要在高原上展開,是作家需要營造一種封閉的敘事環(huán)境,不然她的敘事就會產(chǎn)生文本性精神分裂,那些浪漫到抽象的故事,必須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完成,這些泥塑的偶像一旦進入水性社會,立刻就會成了“女菩薩”,化于無形。
一個空心化社會的讀者,需要特別定制安妮寶貝特色的庸俗情感蛋糕來加以饜足。根據(jù)故事的敘事進程,善生和內(nèi)河,似乎是可以呼吸西北風而生存的,他們的蘸料,就是愛情和死亡,在高原這塊缺氧的土地上,除了吃喝拉撒之外,發(fā)生什么故事似乎都是可能的,因此作家求得了一個省心省力的敘事背景。這兩位情感的動物,在高原上,蛇一般扭結(jié)成一團。巨大的想象空間,朝著一無所有的荒野蔓延。
有意思的是,讀者的遺忘比一場春雨還要迅速,但作家的敘事鏈條,在暗地里完整地逆向延伸。
盛可以的《道德頌》之上是安妮寶貝的《蓮花》,安妮寶貝的《蓮花》之上是須蘭的《光明》,這三部作品,男女漢子扭纏的世界都是在高原上。
須蘭的中篇小說《光明》發(fā)表在《收獲》1998年第2期,人物故事也發(fā)生在高原、在拉薩,在這些遙遠的“異域”。安妮寶貝的故事,不過是對須蘭故事的一次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拷貝而已。風花雪月,從十里洋場盛開到了青藏高原,是須蘭這位上海時尚女性的獨特貢獻之一。
須蘭遠走他鄉(xiāng),上海灘的其他時尚女子前赴后繼。
在前時尚女作家須蘭倒下的軀體上,詭秘地盛開著一朵平淡無味的妖艷“蓮花”。這朵徒有其表的“蓮花”,在減肥和饑餓療法的現(xiàn)代城市白領(lǐng)麗人的空洞身體里,生根發(fā)芽。就像很多OL⑥因為對自己的身體產(chǎn)生無法抑制的恐懼、而每天中午只敢吃一根低熱量的黃瓜一樣,她們對《蓮花》的閱讀,同樣是一樣的:不需要營養(yǎng),只需要吞噬的感覺。
盛可以的不同之處,在于她的女主人公旨邑和高原邂逅的中年男人、著名學者歷史學教授水荊秋回到了平地——“平地”意味著生活的細節(jié)和生存的具體邏輯。然而,盛可以把高原的邏輯,原封不動地搬到了平地。
水荊秋和旨邑的身份,使得他們同樣不食人間煙火。
對于作家來說,歷史學教授和有錢人、局長,其身份的認同感是一致的。
在這部小說里,盛可以給予了旨邑和水荊秋一個浪漫的開頭——高原,那是一個難以言說的世界。濫情故事在那里往往能夠?qū)ふ业綌⑹卤尘暗暮侠硇浴粋€陳腐的結(jié)尾:一場風花雪月的三角戀愛故事。根據(jù)小說的說法,旨邑喜歡進攻那些有婦之夫,她覺得這樣刺激:
三年前,旨邑成功地摧毀一個家庭,對方正準備和她結(jié)婚,她頓覺索然無味,很無情地結(jié)束了那段感情……旨邑曾有戲言,和未婚男人談戀愛平淡無奇,充滿和平年代的軍人式的空虛無聊。和已婚男人則每天都有嚼頭,每天都有戰(zhàn)況,令她飽受折磨。⑦
正是這樣一位處于道德邊緣的女子,這位享受“折磨”的奇女子,在與歷史學教授水荊秋“每天都有戰(zhàn)況”時,要求對方給予她道德的允諾。這種雙重的道德悖反,如同一根粗壯的麻繩,把可憐的水荊秋懸掛在房梁上。旨邑懷孕了,她需要婚姻和責任——而原本她是這兩個庸俗詞匯的憎恨者和終結(jié)者。
盛可以尋找到了兩把鋒利的大刀——“欺騙”與“不負責任”——砍向中年已婚男人的腦袋。通過懷孕及對自己進行肉體折磨,旨邑巧妙地轉(zhuǎn)換了道德的從屬者位置,變成一個新科道學家。旨邑在小說里,自如地進行了身份的變換,如同一個時尚女性在時裝店里更試衣服一樣:她一會兒是情人、一會兒是母親;一會兒是朋友、一會兒是敵人。
旨邑自由地在忠誠與背叛中穿行,無拘無束地扮演著各種角色,并且在自我折磨中享受這種身份的分裂感。
她的朋友原碧同樣是一個人格不健全的女人。在盛可以的筆下,這個女人變成了一個臉譜化的無趣角色。原碧通過網(wǎng)絡(luò)博客的方式進行虛幻精神自慰,又在現(xiàn)實生活中不斷地奪取旨邑占有的男人謝不周和秦半兩,從而在“友情背叛”的葡萄藤上又結(jié)出了一串異果——在《水乳》里,挺拔蘇曼對左依娜的背叛;在《無愛一身輕》里,龍悅對朱妙的背叛——盛可以通過這一系列角色的重復,創(chuàng)造了一個眾叛親離的、精神分裂的文學世界。
盛可以非常喜歡在小說里詰問愛情和友情——這兩樣現(xiàn)代社會極度缺乏的事物。
在這個時代,否定愛情和友情并不難,難的是塑造真正的愛情和友情。
不妨把旨邑子宮里的新肉體(胎兒)看成是旨邑這個現(xiàn)代空心女子的肉體分裂的象征。
她需要一次精神的分娩讓自己成為一個不失衡的人。在小說里,她的精神分娩,通過肉體的撕裂性切割而實現(xiàn)。子宮里的新生命,本來可以讓她升華的,但是卻讓她墮落了。當然,準確地說,是墮胎了。
在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的純粹女性化幻覺的描寫中,旨邑完成了自我的人格完善。她竟然在墮胎之后,成為一個虛幻的圣者:寬容、憐憫、大愛。
在岳麓山用野菊花祭祀完男性諍友謝不周時,旨邑坐在山坡上,遠眺不舍晝夜的湘江之水,精神和肉體得到了虛假的縫合,她甚至原諒了不可饒恕的原好友原碧。
在小說結(jié)尾的一場空洞無力的抒情中,盛可以竭盡全力來縫合旨邑這具被拆得七零八落的肉體,實際上,這里面暗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分裂的恐懼。那些空心化的句子,并沒有導向具體,反而飄向虛無:
……旨邑無比安詳。她感到湘江水如同自己的大動脈,緩慢地奔跑著重量與生命。……她欣賞這種奢侈,欣賞湘江流過山谷,淌過平原,穿過暗礁,流向美麗富饒的子宮之島。她看見島中有廣闊的海域,生長五彩繽紛的魚類,它們沒有魚鰭,快樂徜徉,將魚卵產(chǎn)在身段柔韌的海草上,每一顆都如珍珠般晶瑩,閃爍生命之光;岸上的花開有愛情的聲響。愛情的果實比一枚太陽更具熱量。根深葉茂的樹莖托起月亮的身軀。高原上雪山綿延。海子湛藍。溝壑的弧度優(yōu)美。飛鳥的頭頂長著白色的野菊花。它們沒有翅膀,依靠花瓣飛翔?!?/p>
后面還有很多華麗的句子,但并沒有什么意義。盛可以在這里幾乎控制不住自己,似乎需要一陣詞語的瘋狂宣泄,才能把分裂的肉體一片片打撈回岸。這種絢麗而虛空的詞語拼貼成的句子,似乎不由自主地自動在向著前方滑行,按照某種內(nèi)在的邏輯成群結(jié)隊。這透露了盛可以的內(nèi)心秘密:在這樣一種分裂的人格里,她需要抒情的膠水來黏合肉體。令人驚訝的是,上述的這些詞匯同樣也是分裂的,它們被抒情的情感拼貼到一起,卻無法形成新的句式,僅僅是浪漫的開頭來自高原,結(jié)尾的華麗辭藻回歸高原。
被拼貼所掩藏的敘事,是時尚化寫作的秘密之一。
在小說中,盛可以同樣依靠拼貼敘事來完成自己的話語聚合。
盛可以的小說,一直被一種分裂的話語所左右。她時而冷峻,時而抒情;時而幽默,時而刻板;時而含情脈脈,時而殺氣騰騰。時尚的情節(jié),一定程度上可以掩飾這種分裂。因此,在《水乳》里,有女人們的集體嫖鴨;在《無愛一身輕》里,有朱妙和程小奇的網(wǎng)戀;在《道德頌》里,有原碧的博客。各種顯存的時尚化因素,被盛可以大量地粘貼在小說里,造成了一種融為一體的破碎感。對這種破碎的迷醉,恰恰是其敘事風格中令很多人感到驚奇的內(nèi)在特質(zhì)之一。
【注釋】
①《北妹》,長江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
②《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02年秋冬卷。
③《收獲》長篇小說專號2004年秋冬卷。
④《收獲》2007年第1期。
⑤《文學報》2007年3月15日。
⑥Office Lady的簡稱。
⑦《收獲》2007年第1期。
⑧《收獲》2007年第1期。
(王琦,華東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