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14年4月8日

地點：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會議室

人員：霍俊明 張 莉 金 理 房 偉 陳 亮 李文鋼 王學東 程天翔 趙目珍

一、先鋒寫作的“落地”之作

霍俊明（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約研究員）：大家好。今天我們主要是集中討論剛剛發(fā)表在2014年第3期《人民文學》上的中篇小說《馬廄之夜》。作者張慶國是一個非常平靜的寫作者，甚至可以說是是一個曾經(jīng)很“先鋒”的小說家。這部作品也不僅代表了個人意義上寫作風格的轉變，而且也可能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中國先鋒文學轉型的一種“命運”。而安靜的寫作姿態(tài)在當下的小說生態(tài)與市場化的場域中顯得幾乎有些“格格不入”。我覺得越是這樣的寫作者越值得尊重，也值得深入探討其文本的特點。我希望各位青年評論家盡量說真話，無論是肯定還是指出其存在的不足，這都應該是真正的“批評”所應該具有的?！恶R廄之夜》在我看來是一部特殊的指向“歷史”和生命自身同時又在敘述方式上具有很強的個性嘗試和探索的文本。

張莉（天津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張慶國的《馬廄之夜》，是一位有過先鋒寫作經(jīng)驗的作家的“落地”之作。故事性很強，敘述的語言也與當下流行文學期刊上的語言保持了距離。它讓我想到新歷史主義小說的某種調性，但整部小說又是結實的。

金理（復旦大學中文系講師）：初讀張慶國的《馬廄之夜》，在形式和內容上似乎都有似曾相識之感。個人孤身深入歷史迷霧探尋謎底，這樣的情節(jié)推動此前在先鋒文學、新歷史主義小說中都曾被演繹。而“敵方之女”的故事，無疑讓人想起《羊脂球》或《我在霞村的時候》（這里“敵方之女”的說法就來自王德威對“貞貞”的概括）。自古以來，“敵方之女”往往成為戰(zhàn)爭獲勝一方的戰(zhàn)利品，因為她們不是同類，所以施之于同類身上的道德、人道主義等等可以無所顧忌；但是且慢，這只是問題的一方面，“敵方之女”的身心首先被敵人所蹂躪，此后，她們作為“被敵人蹂躪的女人”（一個恥辱的象征）其尊嚴將再次遭到同胞鄙棄、或明或暗的拒斥。在《馬廄之夜》里，悲劇降臨到了小桃子身上。

李文鋼（任教于河北科技師范學院文法學院）：作為一位頗有成就的小說家，張慶國先生的敘事藝術堪稱精致成熟，這一點在《馬廄之夜》中仍有表現(xiàn)。尤其是文中那些信手拈來的精彩比喻，不時給人眼前一亮之感，頗見功力。然而，在藝術本身之外，這篇小說卻有著更為沉重的話題引人深思。

程天翔（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作研究部）：近年來，不少作家將筆觸深入到抗戰(zhàn)題材領域，逐漸成為一股寫作潮流。不僅作品數(shù)量可觀，類型上也可謂“花樣繁多”。無論是“英雄主義”的土匪抗戰(zhàn)，還是充滿傳奇色彩的幫會抗戰(zhàn)，都或多或少表現(xiàn)出此類作品在市場經(jīng)濟影響下的浮躁特征。但張慶國的《馬廄之夜》不同，這部小說表面上也屬于抗戰(zhàn)題材范疇，但和其他作品相比，它在敘事的視角和結構方面給人印象深刻，顯得非常獨特。

房偉（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馬廄之夜》這部小說充滿了歷史的神秘氣息。桃縣桃花村一個叫作“桃子”的慰安婦的命運，在數(shù)十年后的后輩思緒中，被還原和想象。張慶國沒有宏大敘事慣常的民族國家的憂患感與使命感，而是從復雜人性的幽微之處，從歷史毛茸茸的現(xiàn)場感中，去探究世界的真相和歷史的本源。

王學東（四川西華大學文學院副教授）：張慶國在小說領域中已創(chuàng)作了頗具特色的《卡奴亞羅契約》等小說，并初步釀造出了一個屬于自我的藝術疆域。他近期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馬廄之夜》，在其小說創(chuàng)作中有著特殊地位和重要意義。這篇小說的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在“戰(zhàn)爭”這個主題之下彈奏人性和命運。更為重要的是，他小說中“戰(zhàn)爭與人性”摩擦的“戰(zhàn)爭書寫”，蘊含著比較獨特的“戰(zhàn)爭美學”，讓我們看到了當代戰(zhàn)爭文學寫作的新可能。

陳亮（任職于中國鐵道報社）：在我看來，這是一個有關“后退”的故事。陳醫(yī)生本來可以堅決一點，不給日本人做事，可他想到自己有嬌妻幼子，只能委曲逢迎，從自己的行事準則上后退了一小步，給日本人當了翻譯，直至到桃花村為日本人招攬慰安婦。桃花村的主事者王老爺本來也可以堅決一點，不給日本人派慰安婦，哪怕拼個玉碎，可他想到村中力量比起日軍勢單力薄，不敢逞強，只能從自己的道德標準上后退一小步，圖個瓦全，派出村里非直系的外來女子去做慰安婦。

二、超越歷史和世俗道德

霍俊明：剛才各位談到了《馬廄之夜》這部小說在敘述方式、藝術特點以及對“歷史故事”本身的雙重思考。實際上二者正是相互打開和彼此映照的。這樣的文本才恰恰具有了一定的自主性。而關于歷史尤其是戰(zhàn)爭敘事（涉及抗日題材的更是如此），現(xiàn)在看來其寫作難度越來越大了。這種難度甚至困境不只是體現(xiàn)在小說中，也體現(xiàn)在影視劇當中。而敘述者如何理解小說文體，如何理解和重新進入“歷史”，二者顯得同等重要。而既能夠深入歷史又能夠一定程度上予以超拔和理性的觀照可能是小說品質的一個保障，這就需要敘述者不能局限于道德、倫理、社會學和歷史學式的小說敘述姿態(tài)，而是應該具有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和虛構與現(xiàn)實相見的“求真意志”的努力。

陳亮：關于二戰(zhàn)期間慰安婦的小說有不少。張慶國的《馬廄之夜》顯得獨特的地方是，其中沒有出現(xiàn)一個日本人的形象，也沒有任何關于慰安婦經(jīng)歷的正面描寫，甚至慰安婦也不是小說的主角。小說敘述的是桃花村的村民如何接受了日本人的指令，選出了六個少女做慰安婦，在戰(zhàn)爭結束后，又如何對待逃回來的少女。

李文鋼：慰安婦這一敏感的詞匯，至今仍是銘記在我們這個民族靈魂深處的一份屈辱。對于曾經(jīng)直接承受了這一苦難的人們來說，其心靈的痛苦不言而喻，哪怕他們是虛構中的人物。然而，在有著“儒教古風”的桃花村，無論是直接受害者小桃子、被迫為日本人做事的陳醫(yī)生、還是因“無奈地”交出了六個姑娘而備受良心折磨的王老爺，幾乎所有被牽涉其中的人，無一不想守住歷史的秘密。他們更多的是將之視為羞恥，而非受害者的罪證。

房偉：有關中日之間的民族宿仇，慰安婦題材的人道主義譴責，戰(zhàn)爭對人性的擠壓和扭曲，似乎都不是作者最終落腳的邏輯所在?；蛘哒f，作者以更為心平氣和的態(tài)度和悲憫而平靜如水的目光，超越了這些世俗層面的愛恨情仇與簡單的道德判斷。

金理：讀張慶國這個小說真正讓我動容的，是王老爺負疚自戕的那一刻。這部小說沒有主人公，或者說，它要展示的，是所有參與“那場事變”的人。泰納曾宣稱，歷史學家以樣品為材料，處理的是類型，而非個體：“18世紀的法國是什么？兩千萬人……兩千萬根交織構成了一張網(wǎng)的經(jīng)緯線。這張有無數(shù)結節(jié)的大網(wǎng)，不是任何人靠記憶或想象能就其整體清楚地掌握得住的。在《馬廄之夜》這部小說中，罪與非罪，不是幾個人的事，而是涉及歷史黑夜中的所有人。

趙目珍（供職于深圳職業(yè)技術學院人文學院）：事件的復雜性，是由敘述的復雜來完成的?！恶R廄之夜》中敘事主體的“我”，并未參與母親“小桃子”人生經(jīng)歷的全過程，于是，其故事的演繹，無形中變成“講述+轉述”的雙層結構。這從小說敘事中數(shù)次出現(xiàn)的“母親破碎的敘述”“母親說起”“我的母親小桃子說起”以及第二十一節(jié)中插敘的“苦菜老頭”“有話要說”可以證實。同時，它也說明了作者對故事的“轉述”，并非出自一人。這種“講述+轉述”的雙層敘述結構，必然決定小說的“敘事主體”要采用“全聚焦模式”進行“全知的敘事”?！拔摇币莆照麄€“事變”中的一切，并且對其中的人物以及事件的看法發(fā)表見解（如第二十三）。但在某些特定場合下，當敘述主體進入了故事，作為其中的角色之一時，這種“全知的敘事”就要被打破。比如，第二十二、二十三節(jié)交代“我”的身世時即有如此視角的轉化。

值得注意的是，《馬廄之夜》的整體結構中，有兩個章節(jié)（第二節(jié)、第二十一節(jié)）在文本中起著關鍵作用。從功能上看，第二節(jié)是引敘，第二十一節(jié)是插敘，它們在文本中的承轉作用，使整個小說的結構敘事，表現(xiàn)出非凡的意義功能。第一節(jié)將讀者從現(xiàn)實帶入故事；第二十一節(jié)將讀者從故事拉回現(xiàn)實。這兩條線仿佛米蘭·昆德拉在談小說藝術時，所提到的“復調結構”，它們好似互相獨立，但又通過主題統(tǒng)一在一起，不可割裂。

張莉：張慶國這位小說家的中篇小說掌控能力，讓人驚訝，他的中篇小說都令人印象深刻。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讀《馬廄之夜》這部小說時，我想到了作者的另一部小說《如鬼》（《鐘山》2011年第4期），我曾經(jīng)在《2011年中國文學年鑒》里，特別推薦過張慶國的中篇小說《如鬼》。

三、戰(zhàn)爭在戰(zhàn)爭之外

霍俊明：剛才大家說的都非常準確也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張慶國的這部《馬廄之夜》確實在故事自身以及敘述故事方式上都是非常有深度的。敘事方式以及故事自身都成了某種“黑夜”一樣的繁復狀態(tài)。說到底，寫“戰(zhàn)爭”從大了說涉及民族、家國，從小了說則是生命、人性和命運。也許，在一定情況下后者的重要性不容忽視。當然，故事必須放置在特定的歷史場域中去處理，如果只是依賴作家的虛構和憑空想象也是得不償失的。張慶國的這部小說的可取之處就在于此。也就是說寫作者既不能完全沉墜入歷史材料中去，也不能完全濫用了想象和虛構的權利，而恰恰是應該在二者的平衡度之間找到一個合理的支點。

王學東：《馬廄之夜》這部小說的整個故事，在“戰(zhàn)爭”的強光照射之中穿行，以“戰(zhàn)爭”作為故事推進以及人物命運的絕對舞臺?！皯?zhàn)爭”是這篇小說整個故事向前推進的總控制樞紐，也是作者要濃墨重彩地表達的絕對主題。

程天翔：《馬廄之夜》這篇小說，沒有直接寫“抗戰(zhàn)”，沒有英雄赴死、血肉橫飛的戰(zhàn)爭場面，而是將“抗戰(zhàn)”作為一個模糊背景，以當事人之子“我”的視角去敘述多年前那場恐怖的“事變”。

王學東：《馬廄之夜》中，絕望的戰(zhàn)爭飽蘸著濃墨的汁液，但是小說中的這些“戰(zhàn)爭”，極少正面的戰(zhàn)爭描繪，呈現(xiàn)出一種“越過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書寫方式。也就是說，這篇小說中不但很少直接出現(xiàn)軍人、軍隊形象，而且也沒有硝煙彌漫、血肉橫飛等宏大戰(zhàn)爭場面描繪。這里的“戰(zhàn)爭”，更多的是對人的存在背后那種層層覆蓋、不斷包裹的“戰(zhàn)爭氛圍”的凸顯。

陳亮：還是我前面講的那個后退，實際上，后退一小步，可能就是無止境的墜落，身后就是萬丈深淵；后退一小步，可能就會帶來一個文明秩序的坍塌。在《馬廄之夜》這部小說中，陳醫(yī)生后退了一小步，最后無法自拔，直至在戰(zhàn)后送了命。王老爺后退了一小步，一直受著內心道德感的煎熬。而到了少女們逃回家鄉(xiāng)后，他又把這些遭過玷污的少女，當作桃花村的污點，選擇了殺死她們，最后與他們同歸于盡。就是他們一開始小小的后退，讓他們無法拉住命運的韁繩，步步后滑，直至毀滅。許多人的命運也因此改變。

金理：史學與文學在再現(xiàn)歷史時，各有專擅和懷抱，前者心無旁騖于“大網(wǎng)”的整體，這“不是任何人靠記憶或想象能就其整體清楚地掌握得住的”。而文學恰與此相悖，它仔細打量“大網(wǎng)”的罅隙里每一處盤根錯節(jié)的脈絡，就像張慶國那樣，執(zhí)著關注“那場事變”中的“每一個人”，尤其當往事如煙，或歷史被板結成統(tǒng)計學的數(shù)據(jù)、知識之后，密切關聯(lián)著具體性、感官性、現(xiàn)場性的文學記憶，如沸水融開堅冰，讓單一的歷史敘述變得復雜可感。

房偉：在王老爺家祠堂后的馬廄里，所有驚心動魄的人性掙扎，都表現(xiàn)出大歷史對個體生命無情卻荒誕的吞噬，以及作者深沉悲憫、卻內斂含蓄的想象。由此，那些早有定論的歷史概念，如漢奸、地主、慰安婦，似乎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面貌。作家沒有沉溺于對慰安婦肉身遭際的細節(jié)刻畫，他甚至在這些習慣性出彩的地方，為我們保留了空白的想象。

李文鋼：《馬廄之夜》的敘事者“我”，在文末第二十三節(jié)，忍不住跳出故事之外，強調“現(xiàn)實永遠超出想象，人性的錯亂與復雜，遠在書本的推測之外”，以此為故事的真實性辯護，似乎顯得多此一舉。然而，沉心再想，小說的敘事者“我”，不惜以破壞故事的整體情境為代價，“貿(mào)然”站到前臺發(fā)表的這一番言論，畢竟也有其理由。其理由不僅在于為自己所講述的故事真實性辯護，更在于提醒人們，歷史的沉重和人性的模糊。而這，或許正是《馬廄之夜》這篇作品的主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乃儒教祖訓，有著“儒教古風”的桃花村，為了自保，將外來的姑娘送給了日本人，明顯構成了對自己的反諷。因為這樣的裂縫存在，似乎也就更可以理解，敘事者“我”為何會忍不住站到前臺，來為自己的故事的真實性辯護了。

趙目珍：雖然《馬廄之夜》這篇小說，一直在長篇大論地敘述“母親經(jīng)歷的事變”，但作者真正的意圖，卻在看似游離于故事之外的第二十三節(jié)的評騭中“閃現(xiàn)”出來。作者從“尋根”的苦痛與內心的焦灼出發(fā)，告訴我們：“戰(zhàn)爭搞亂了世界，讓很多人身份混淆，永遠惴惴不安。”“現(xiàn)實永遠超出想象，人性的錯亂與復雜，遠在書本的推測之外。戰(zhàn)爭就是一本爛賬，沒有邏輯，沒有道理，只有絕望、慌亂和一錯再錯?！惫识?，小說中第二十一、二十三節(jié)，是小說的特殊結構。它們看似游離于整個故事之外，其實正“體現(xiàn)出”作者別具匠心的“剝離”意識。

米蘭·昆德拉將這種表現(xiàn)方式稱之為“離題”。這是一種處理主題的方法，即作者將要展開的故事暫時擱置，來直接進攻故事主題。的確，從整篇小說來體會，讀者確實可以感受到，這兩節(jié)在突出主題上所表現(xiàn)出的舉足輕重的分量。

《馬廄之夜》中，張慶國對自己觀點的闡發(fā)，我保持高度認同。“小說就是通過一些想象的人物對存在進行的思索。”而且，這樣的思索方式是多樣化的。《馬廄之夜》通過“離題”的方式，將這種思索直接呈現(xiàn)，在小說的故事進展中盡管顯得突兀，但是“離題并不削弱而是鞏固結構原則”。相反，在小說中，因為滿足于講故事而被平淡化的主題，在“離題”的這一部分被強化了。另外，從這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敘述筆調來體會，我覺得小說中這樣的結構布局在作者那里，應該是信筆所至的。這應該是一個自然的圓滿，我有這樣的感受。

四、黑暗深處的痛苦與尊嚴

霍俊明：還有一點需要大家注意的是《馬廄之夜》這部小說的故事所依托的空間。毋庸置疑小說中的故事一定是要在特定的空間展開和進行的。這部小說的故事空間和敘述空間就顯得非常特殊，甚至對于很多人來講具有來自“邊地”的陌生感。而恰恰是這種地方性的特殊空間以及由此生發(fā)出的人物命運、精神狀態(tài)在一個同樣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上上凸顯了異樣和個性化的質素。

王學東：《馬廄之夜》這篇小說中的“戰(zhàn)爭”，與其說是對戰(zhàn)爭的描繪，不如說“越過了戰(zhàn)爭”，將戰(zhàn)爭作為故事與人物出場的背景，將人的存在納入絕對的“戰(zhàn)爭氛圍”之中。這種“戰(zhàn)爭主題”之下而又“越過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書寫方式，讓我們在小說中更多地看到了一個個掙扎著的翻滾的靈魂，最終映帶出“難以承受戰(zhàn)爭之重”的“戰(zhàn)爭美學”。也就是說，小說中“越過戰(zhàn)爭”的戰(zhàn)爭書寫，其宏旨在于把戰(zhàn)爭與人性編織在一起，以戰(zhàn)爭打量人性，以人性來朗照戰(zhàn)爭，展現(xiàn)出肉體、人性、精神、命運在戰(zhàn)爭中被蹂躪，被戰(zhàn)爭的鐵杵所一錘一錘地敲碎的蒼涼之境。

趙目珍：馬廄之夜》中的主要人物，如果從“故事”的主導看，可以認定是“我”的“母親”小桃子和“父親”鬼眼睛哥哥。但在這篇小說中，我想談的卻是另外兩個人物。這兩個人物一個讓我印象深刻，一個讓我刮目相看?；蛟S正是因為他們的“有個性”。這兩個人物一個是陳胖子，一個是王老爺。陳胖子是小說結構故事情節(jié)進展的穿針引線式人物，王老爺在整個小說結構中是關鍵人物。陳、王二人一個是故事開局的人物，一個是故事收束的人物，作者在小說布局謀篇上，對此二人的安排并非是無意形成。他們是小說故事情節(jié)展開的行動者，還是作者帶有個人審美和從人性、倫理角度進行審視的藝術人物。因此，他們既是敘事學人物分類中所說的“功能型人物”，又是傳統(tǒng)小說批評中所謂的“心理型人物”。

房偉：桃子作為一名慰安婦，并非一個苦情的形象，而是以天真無邪映襯出了歷史的殘酷。同樣，陳胖子是一個懦弱的知識分子，他被迫為日本人做事，為日本人去桃花村討要“花姑娘”。然而，作者并沒有從民族大義的層面對他進行更多譴責，而是關注陳胖子在良心和茍且偷安的心態(tài)之間的苦苦掙扎。

程天翔：《馬廄之夜》以幾場血淋淋的命案宣告終結。作品用急促、焦慮的筆調，從現(xiàn)實切入歷史，構成了小說隱性式的二重敘事結構。紛雜恥辱的秘聞背后，是作者對復雜人性的深刻書寫，引領讀者穿越歷史的重重迷霧，抵達事件的真相本身。

金理：《馬廄之夜》逼迫我們去直面特定時空中具體的人如何參與“那場事變”，他們攜帶形形色色的性情、意愿、心態(tài)，做出抉擇，而每個抉擇背后都隱藏著算計、希望與無奈，在“大網(wǎng)”里撲騰，最終扭結成歷史行進的力量……張慶國的敘述，讓我們再一次感受到特里林的判斷：“在人類的所有活動中，文學能最充分、最精確地討論與多樣性、可能性、復雜性以及困難性相關的問題?！?/p>

房偉：張慶國不止拷問了陳醫(yī)生的人性怯弱，更是將筆觸深入到了桃花村里的每個人的心里。面對著日軍的無理要求，所有的人都選擇了沉默，在沉默中茍且偷生，并以犧牲外姓人女孩為代價，換來短暫的和平。從這個角度而言，桃花村的每個人，似乎又都是日本人和陳胖子的幫兇。當死里逃生的姑娘們回到了桃花村，卻無法被村里人所接受。村人無法以正常的心態(tài)，面對這些被日本人“弄臟”的女孩，村人更無法面對的，是自己在良知上巨大的茍且與丑陋。

李文鋼：當小桃子把自己變成了啞巴，是什么讓她對往事絕口不提？歷史的黑夜里掩蓋了什么？我們這個民族的苦難中，有多少來自自身的精神矛盾和負重？這也許是《馬廄之夜》的作者一直在思考著的。

房偉：小說結尾，王老爺陪著姑娘們一起喝毒肉湯而死的情節(jié)，卻似金黃的閃電，劃破了沉悶的夜空，顯現(xiàn)出人性自我救贖的尊嚴。由此，張慶國的這篇《馬廄之夜》，也就表現(xiàn)出了與當下的抗戰(zhàn)小說很大的區(qū)分度和創(chuàng)新性。張慶國的筆下，抗日戰(zhàn)爭也不僅是民族國家的仇恨，而是一場人性角力的競技場，他深刻地洞見了歷史與國民性中那隱秘難堪的真實與對人性最后的拯救。

王學東：《馬廄之夜》這部小說，體現(xiàn)出了難以承受戰(zhàn)爭之重”的“戰(zhàn)爭美學”，也讓我們看到了從戰(zhàn)爭出發(fā)去觸摸“人性的整體”的新視域。反思戰(zhàn)爭，就是重鑄人性。面對著“戰(zhàn)爭”所帶來的堅硬且銳利的絕望、空虛，《馬廄之夜》這部小說中，“我母親”被戰(zhàn)爭沉重而持久地毀滅，清晰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之重”讓人“難以承受”，也讓我們看到了“人之重”。在“難以承受戰(zhàn)爭之重”的“戰(zhàn)爭美學”中，重新打撈人性和重組人，這是戰(zhàn)爭文學不斷向前推進的堅實地基。由此，《馬廄之夜》所呈現(xiàn)出來的“戰(zhàn)爭美學”，在當下的戰(zhàn)爭書寫中，有著不可代替的重要意義。

張莉：我最深刻的感受是，小說家張慶國的功底好，觸覺敏感，因為作者用心，所以讀者被打動，尤其是讀到小說結尾?！恶R廄之夜》這部小說成功帶我們進入了一個有著異域色彩、邊遠色彩的情境之中，非常有說服力。就此而言，張慶國達到了他的創(chuàng)作目的，他使我們和他一起共同回到歷史，共同記取那些在歷史深處的黑暗和隱秘。

霍俊明：最后，謝謝大家。我覺得這次集中討論非常深入，從中我也體會到很多重要的文學問題值得今后繼續(xù)探討。我想這次對張慶國《馬廄之夜》的討論既對他本人和文本進行了深入腠理的個案分析，同時也對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整體性的觀照、反思和參照的意義。

201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