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再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場景和事件中,柳青是極少鋪排渲染的,他往往抓住最能表現(xiàn)人物精神狀態(tài)心理或者周圍環(huán)境的細節(jié)來展開描寫,從而使生活得到最真實具象的反映。他對生活中的人物心理和景物描寫的密度和強度都達到了一種較為成熟的階段,甚至有些描寫將他強烈的政治意識淡化了,凸顯出更為深遠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柳青的描寫語言不僅豐富精彩,而且他巧妙地將其與人物性格的塑造聯(lián)結(jié)在一起,不僅輔助了人物性格的發(fā)展和呈現(xiàn),而且在一定程度上預(yù)示了情節(jié)發(fā)展的方向。路遙的小說在描寫語言上受柳青的影響很深,他摒除了柳青強加的政治意識傾向,讓人物的心理描寫更符合人物的個性,并且以具體的環(huán)境烘托人物真實的品性和情感。另外,在社會心理的描寫上,路遙也擺脫了柳青單一的意識形態(tài)化的道德指向,更好地呈現(xiàn)了社會心態(tài)的復雜性和豐富性。
相對于人物語言,心理語言不僅能反映一個人真實可信的心理特質(zhì),還能表現(xiàn)一個人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的情感涌動。心理描寫在幾乎所有成功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都很常見,一個成功的小說家也同樣是一個心理描寫的高手。當年沈從文在西南聯(lián)大教授創(chuàng)作的時候,就說過“要貼到人物來寫”,后來他的學生汪曾祺在這一點上體悟極深,他說,要用自己的心貼近人物的心,以人物哀樂為自己的哀樂,這樣才能在寫作的大部分過程中,把自己和人物融為一體,語之出自自己的肺腑,也是人物的肺腑。
心理描寫是柳青在《創(chuàng)業(yè)史》中用來塑造人物和推動情節(jié)的重要手段。柳青常常以小說中人物的心理活動代替直接敘述來推動情節(jié)的進展,例如《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里對燈塔社成立當天場景的描寫,柳青就選取了梁三老漢的視角,以他的心理活動來描寫這個重要的時刻里各種生動的生活畫面。
開場敘述了所有村里有關(guān)的領(lǐng)導干部,包括縣上來的楊書記,都集中在梁三老漢的家里來討論燈塔社牲口合槽的事以后,接下來一般的寫法可能是對場面的描述,但柳青另辟蹊徑,先是以一段心理活動刻畫呈現(xiàn):
看人家有說有笑,親如一家人的樣子吧!梁三老漢的小眼睛看見草棚屋腳地,沒有他蹲的合適的地方,而且穿制服的干部們到一塊,說的話他聽不大懂,他就本本色色,自動悄悄退出小屋,讓人家姓共的一家子團聚去吧!①
這段話和接下來這一章都沒有直接描寫建社過程,而是通過梁三老漢的“眼睛”,從他“觀察”中的心理變化來展現(xiàn)干部們走進梁家以后情節(jié)進展的行動和場面部分。為什么選擇梁三老漢?因為他是燈塔社成立這件事上的矛盾一方所在。對于農(nóng)業(yè)社,他一直是多疑、守舊、不確定甚至反對的一方,而如今他真心信服并且打心眼里為之高興,是小說發(fā)展的關(guān)鍵轉(zhuǎn)變,也是一個最好的襯托,能幫助這部分情節(jié)完成一個完整的生活畫面。這個生活畫面的許多事情進展被作者推到了幕后,而從他的視角,他的心理來描述。這樣不落窠臼,看似主觀描寫卻是讓作者的聲音退后,讓人物的聲音出面,在表現(xiàn)效果上更貼近事實的客觀場景:
這回,他親眼看見郭振山在書記面前和在莊稼人面前,完全是兩個神氣。郭振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一下子低了。梁三老漢看見他兒子在書記面前,完全和平素在莊稼人面前一樣,老漢從心里頭往外舒服。好!主任!你不管在啥人面前,你都要本本色色,千萬甭在莊稼人面前拿板弄勢,又在大人物面前殷勤虛溜。梁三老漢小眼睛密切注意地觀察過:書記看見他兒子明顯地比看見郭振山喜歡。他心中是多么高興啊!……②
梁生寶和郭振山在小說中是處于對立狀態(tài)的兩個主角,一個積極派一個守舊派,而怎么描述更客觀形象呢?作者很巧妙地運用了一個第三人視角——憨厚誠實的莊稼老漢,以他的眼睛來觀察他們在縣委楊副書記面前的不同表現(xiàn)來體現(xiàn)他們倆之間的人格差異,這個視角不僅真實可信,而且作者站在人物的背后,卻讓人物的心理代替作者的文學語言敘述,比起平鋪直敘建社經(jīng)過,更貼近讀者的閱讀心理。
讀者透過特定人物的視角成為整個事件發(fā)展過程的見證者,這種技巧手段在小說修辭上叫作“場景描繪”,是小說距離控制的一種技巧之一。作者通過場景描繪,賦予讀者一種事件發(fā)展的旁觀者角色,造成一種讀者見證情節(jié)此刻正在進行這一特征的客觀印象。場景描繪的好處是縮短外在距離,讓讀者產(chǎn)生親臨其境的即視感,消除小說文本與讀者之間的隔閡。
柳青一貫重視并且善于吸收中外優(yōu)秀文學作品,中國古典文學作品中他最喜歡的是《水滸》和《紅樓夢》,特別是對《紅樓夢》進行過很細致的研究,從宏大而細致的結(jié)構(gòu)、自然流暢的情節(jié)到極具藝術(shù)感染力的表現(xiàn)手法,特別是當中細膩的心理刻畫。60年代初,柳青還曾非常密切地關(guān)注過當代世界文學上刻畫人物性格“趨向于心理描寫”的特點。比如通過特定人物的視角來描寫,這是從契訶夫的小說以及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得到的啟示。柳青還常常是把作者的敘述同人物的心理描寫糅合在一起。還是以梁生寶買稻種事件中的一段話為例:
他的心中燃燒著熊熊的熱火——不是戀愛的熱火,而是理想的熱火。年輕的莊稼人啊,一旦燃起了這種內(nèi)心的熱火,他們就成為不顧一切的入迷人物。除了他們的理想,他們覺得人類其他的生活簡直沒有趣味。為了理想,他們忘記吃飯,沒有瞌睡,對女性的溫存淡漠,失掉吃苦的感覺,和娘老子鬧翻,甚至生命本身,也不是那么值得吝惜的了。③
乍看這段話可能會覺得是作者對梁生寶的評價性的語言,但實際上這是由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的直接描寫話語(“他的心中燃燒著熊熊的熱火”)、敘述人顯示自己意見的直接敘述話語(“一旦燃起了這種內(nèi)心的熱火,他們就成為不顧一切的入迷人物”)和人物心理活動的間接敘述話語(“他覺得……”)三部分構(gòu)成的,其中前兩部分都是為了第三部分心理活動的渲染做鋪墊,這三部分之間沒有任何語言的提示和過渡,卻沒有給讀者造成任何隔閡感,因為這中間的邏輯很明確,這使得作者帶領(lǐng)讀者進入梁生寶內(nèi)心世界的時候非常自然,也縮短了讀者和人物之間的心理距離。這是飽含作者感情態(tài)度的梁生寶的內(nèi)心獨白,是這位經(jīng)歷了眾人反對、戀人的不明態(tài)度等各種紛擾后,又由眼前實實在在的買稻種過程中產(chǎn)生的問題(土壤是否合適)而重新燃起的對互助組的責任感,進而強化了對理想的堅定信念。文中連用了幾次遞進,女性的愛、吃苦的感覺、父母的恩情,甚至生命,都是可以為了理想而放棄的,很生動地反映了一個熱血方剛的年輕人對于他心目中的政治“理想”的熱情和自我要求。
柳青在描寫人物心理的時候,往往自覺或不自覺地添加過多的政治理念,他把一個人的階級立場和政治覺悟這些“意識”當作“中心”。這樣的“過度描述”給讀者造成了一種虛假僵硬的印象,同時也讓人物的個性化特征也大打折扣。
比如第一部第十五章描述改霞對梁生寶的感情時,作者是這樣寫的:“對于改霞,搞對象既不是為了吃穿有人管,更不是為了生理上的需要。她是為了一種嶄新的愿望——兩口子共同創(chuàng)造社會主義。這樣一想,她覺得她離開生寶去住工廠,是正當?shù)摹KX得她的決定是愛國的、前進的和積極的?!雹芏荷鷮殞Ω南嫉母星槟?,“正是她的這種意志、精神和上進心,合乎生寶所從事的社會主義革命的要求!他覺得:他要是和改霞結(jié)親,他倆就變成了合股繩,力量更大了”。當梁生寶知道改霞要進城招工的時候,他是這樣想的:“現(xiàn)在,改霞既然有意思去參加祖國的工業(yè)化,生寶怎么能夠那樣無聊?——竟然設(shè)法去改變改霞的良好愿望,來達到個人的目的!為了祖國的建設(shè),他應(yīng)該贊助她進工廠。”⑤
柳青把應(yīng)該有著正常男女之愛和情感失意之痛的男青年塑造成了一個沒有私人感情,甚至沒有自我的人。柳青似乎還覺得寫得不夠明確,他進一步描寫了梁生寶對“同志感情”的想法,梁生寶“覺得同志感情是世界上最崇高、最純潔的感情”。柳青把人性和“利益關(guān)系”對立起來,認為“同志感情”是黨性人情,是沒有“利益沖突”的,因而是至高無上的;而那些“俗不堪言”的“感情”,是“人類的丑劇”。他對私有財產(chǎn)的痛恨,借梁生寶圍觀黃堡區(qū)東原上中劉村上兩兄弟為爭遺產(chǎn)而引發(fā)的厭惡心理表達出來:
私有財產(chǎn)——一切罪惡的源泉!使繼父和他別扭,使這兩弟兄不相親,使有能力的郭振山?jīng)]有積極性,使蛤蟆灘的土地不能盡量發(fā)揮作用???!快!快!盡快地革掉這私有財產(chǎn)制度的命吧!共產(chǎn)黨人是世界上最有人類自尊心的人!生寶要把這當做崇高的責任。⑥
為了更貼近讀者的閱讀心理,路遙在敘事方式上也對柳青有所創(chuàng)新和超越。他繼承了柳青基于生活真切感受的敘事經(jīng)驗,以及透過特定人物的視角成為事件發(fā)展過程的見證者的這種“場景描繪”的小說修辭。在此基礎(chǔ)上,為了更好地把生活真實感轉(zhuǎn)化成藝術(shù)作品的審美真實感,他盡可能地多用“展示”而少用“講述”,表現(xiàn)在心理描寫上則是以人物的存在為主,敘述者的講述為輔,通過對人物自己行為和心理的“模擬”,來展現(xiàn)人物的性格、情緒、品性、思想。早在柏拉圖的《理想國》里,就強調(diào)過有節(jié)制的講述,到了亞里士多德的時候,他更明確地提出詩人要抑制過于主觀的講述,要通過模仿讓人物自己來“展示”自己。
比如《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第四十章是專門描述田潤葉出嫁的那一天場景,作者以田潤葉的視角為主線,同時精選了幾個跟田潤葉關(guān)系最密切的人的視角進行轉(zhuǎn)換對婚禮進行“觀察”,加上敘述者的聲音,仿佛是一場全方位的直播。
首先是田潤葉的出場,一句“她想親近的人遠離了她;而她竭力想遠離的人終于沒有能擺脫——她今天就要和李向前舉行婚禮了”道盡了她滿含悲痛的不甘。接下來是二媽徐愛云為她穿衣打扮,她“目光呆滯”,“像一具木偶,任憑徐愛云裝扮”,表面上是作者的直接敘述話語,其實也是潤葉對這個婚姻毫無期待甚至是因太過痛苦而徹底絕望了的心理反應(yīng)。接下來一段對潤葉的后悔和糾結(jié)心理的描寫也印證了這一點。作者也對李向前的裝扮和神色做了一番描繪,不同的是,他是“喜氣洋洋”的,“自在地”,“帶著幸福的微笑”,可以想見他此刻內(nèi)心是如何暢快,如何帶著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憧憬和向往。這對新娘新郎截然相反的神態(tài)形成了強烈對比,喚起了讀者對田潤葉處境的深深憐惜和對毫不知情的李向前的同情和擔憂。
田潤葉最親的人——他的父親田福堂——正一個人坐在主賓席上。他是“拘謹”的,“不自在”的,不知如何表現(xiàn)體面只好“兩只手互相搓著”,“有點自卑地羅著腰”。他的女兒視這場婚姻為牢籠為桎梏,他卻視為天大的福氣,但正因為這場“高攀”的婚禮,他覺得自己的身價都發(fā)生了巨大的改變:
不過,福堂此刻內(nèi)心也充滿了說不出的驕傲和榮耀。是呀,看這場面!真是氣派!他感嘆地想!他,一個農(nóng)民,能這么榮耀地和縣上的領(lǐng)導攀親,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他更為自己的女兒高興……出嫁到這樣的人家,那真是她娃娃的福分!
田福堂明顯感到自己的腰桿子更硬了。他弟弟是縣上的副主任,現(xiàn)在,他又有了個副主任親家?、?/p>
描寫人物心理活動的直接描寫話語(“內(nèi)心充滿了”)和間接敘述話語(“他感嘆地想”“他更為自己的女兒高興……”“明顯感到……”)交錯描寫,不僅突出了田福堂此刻又自卑又倍感榮耀的心理,同時顯露了他根本不懂女兒的心理,更不用說從女兒的幸福來考慮她的婚姻了,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面子,這可以從后文他收了孫少安夫婦的結(jié)婚禮物后的心理描寫看出:
他此刻也不由想起了潤葉和少安的關(guān)系。他原來多么擔心這兩個娃娃給他弄出丟臉事來?,F(xiàn)在好了,兩個人都成了家,他再也不必為這件事憂慮了。⑧
我們來看另一個和田潤葉關(guān)系也很密切的人——孫少安的弟弟孫少平的心理。他帶著哥哥送來的毛毯送給田福堂以后,就死活都不肯參加婚禮。其中這個初懂愛情的少年的心理描寫,再次印證了潤葉的愛情悲劇?!叭松?,有多少悲哀與辛酸”這句話,既可以看作是敘述者聲音介入表達自己觀點的概括敘述語言,又可以看作是孫少平慨嘆人生的直接心理描寫語言。雖然后來孫少安在同甘共苦的生活里深切地感受到秀蓮才是他最親最愛的伴侶,潤葉后來也找到了自己幸福,這些先按下不表,此處通過孫少平的視角感嘆愛情理想的無法實現(xiàn),作者同時是為見證這一切的孫少平后來也走上了和他哥相似的道路——沒有跟與自己心心相印的田曉霞在一起——留下了曲筆,將孫少安和田潤葉因為家庭的貧富差距而分開的命運反照到孫少平和田曉霞因為職業(yè)、社會地位的差距而分開(小說雖然沒有直接寫到孫少平與田曉霞分開,但就在孫少平強烈地感覺到他們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之時,田曉霞因公去世,姑且可以認為是作者不忍因而委婉地避開了他們必將分開的現(xiàn)實)的命運里,更增添了小說的悲劇意味。
在一片混亂的說笑聲和祝賀聲中,田潤葉的心情是怎樣的呢?在這一章的末尾,作者回到了對田潤葉的心理描寫:
田潤葉低著頭,和李向前并排坐在主賓席前面的兩把椅子上。她感到頭昏目眩,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命運啊,多么無情!這不是婚禮,而是她青春的葬禮……
她低傾著頭,兩只眼睛微微閉合著。她在這一片嗡嗡的嘈雜聲中,仿佛又聽見了那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從遠方傳來……⑨
潤葉此時想到的是童年的她與少安的種種歡樂嬉戲的場景,她用心一步一步重新走過那些溫情的港灣,回望的道路如此溫馨,以至于再次被“讓路!油啊……”“喝!”“吃!好好吃!”這些現(xiàn)實的喧囂輕易打破時,心碎的痛楚再次如海浪一樣打過來。潤葉痛苦到麻木的心理描寫與其他所有人喜氣洋洋的場面形成了強烈對比,讓讀者感受到這場婚禮的最大悲劇所在。
作者并沒有讓特定一個人物成為整個婚禮過程的見證者,而是選取了與主角人物和事件密切相關(guān)的幾個人的視角,從不同人的心理“觀察”這場婚禮。再加上作者對婚禮細節(jié)的描寫,構(gòu)成了這場波瀾詭異的婚禮的“場景描繪”,將小說修辭中“展示”效果發(fā)揮到了最大,縮短了讀者與小說的外在距離,使讀者對這場婚禮從形式到性質(zhì)有了更清醒的了解。此外,作者適時穿插很少的幾句議論性敘述語言的“講述”,暗示婚禮的實際情況,彰顯了其中的悲劇意味,非但沒有打破小說的“真實性”效果,反而縮短了讀者與小說的內(nèi)在距離,使讀者不再只是一個旁觀者,更像是一個參與者:不僅看著這場悲劇,還能不時聽到作者對這場悲劇的解釋和評價。同時,這種作者輕度介入式的“講述”,也是讓讀者與描寫對象保持一種審美距離,給讀者留下一定的空間對作者描述的事件進行獨特的思考和判斷,防止“外在距離”的銷蝕使讀者只感受到“畫面”而忽略了小說想要展現(xiàn)的更重要的意義世界。
路遙師承了柳青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通過在小說中挖掘人物的心理世界來表現(xiàn)人物的性格和品行。不同的是,柳青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中帶著濃重的政治先行的因素,而路遙則是堅持在小說將真實的社會生活和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結(jié)合起來。雖然路遙寫作《平凡的世界》的時候,仍處于提倡“革命”的年代,比如在田潤葉的婚禮上,主婚人的祝詞還是“勉勵兩個新人繼承毛主席的遺志,在革命大道上攜手并進”⑩,但路遙已經(jīng)認識到這種“大鍋飯”的弊端,在孫少安第一個兒子出世后仍然為貧窮發(fā)愁時,路遙借孫少安的心理活動表達了不滿:“孫少安知道,這一切不幸都是一村人在一個鍋里攪稠稀造成的。說句反動話,如果讓他單干種莊稼,他孫少安就不相信一家人連飯都吃不飽!”11擺脫了政治理念的束縛,路遙的寫作更尊重人物的心理發(fā)展,寫出了與時代、環(huán)境、個人成長三者相互映照的人物思想情感和心理特性。他按照人物自身的生命歷程、行為特征去安排人物的心理邏輯,不刻意強調(diào)崇高,也不刻意回避劣根性,而是真實地把人物的所思所想反映出來。
路遙對情感的心理描寫是細膩的,不摻雜政治理念的,特別是對愛情中的人物的心理描寫,他總是不吝于用飽含深情的筆表現(xiàn)出最大的贊美和最深情的歌頌。比如他借著孫少安對秀蓮的情感心理表達出自己的愛情觀也很精妙。路遙熱衷于描寫城鄉(xiāng)戀。在路遙的小說里,男主人公雖然貧窮,但他們的身體素質(zhì)和氣質(zhì)思想?yún)s是非常出色,正是這樣深深吸引了那些城里的優(yōu)秀女性。從這樣的設(shè)定里我們可以看出,路遙通過描寫跨越社會階層的異性之愛,來表達平等的人生追求和奮斗的精神魅力,同時通過對男主人公因為貧窮和自卑,進而放棄的悲劇心理描寫,探求對生命主體價值的討論。他理想中的愛情,是孫少平和田曉霞之間那樣的心靈相通,是后來的田潤葉和李向前之間包容和憐惜,是田潤生和郝紅梅之間的相扶相持,更是像孫少安和賀秀蓮這樣,在勞動的基礎(chǔ)上,共同經(jīng)歷艱難困境,共同鼓勵、安慰、開導對方,從精神層面上,到生活層面,都緊緊相連在一起的愛情。
《平凡的世界》中也有因為作者急于表達觀點,急于用自己的尺度和價值觀去評價和引導人物,急于拉近讀者與意義世界的距離,而導致敘述視點混亂、主觀講述過于強勢的不成功的描寫,這時候作者的視點就不再是從外部進入統(tǒng)攝,而是從內(nèi)部強行干涉人物的心理。比如描寫田曉霞面臨選擇,面臨精神懈怠的時候,路遙對其心理的描寫是這樣的:
她意識到,雖然隨著年齡和知識的增長,她成熟了許多,但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上某些屬于市民的意識。雖然她一直是鄙薄這些東西的,可又難免“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也許人為了生存,有時也不得不這樣。但這些東西像是腐蝕劑,必然帶來眼界狹窄、自制力減弱、奮斗精神衰退等等弊病。田曉霞畢竟是田曉霞!即使有時候主觀上覺得倒退是可以的,但客觀上確實無法忍受的。她必須永遠是一個生活的強者!12
這段話的敘述方式實際上是敘述人顯示自己意見的直接敘述話語,是作者的觀點,雖然以田曉霞的思想活動的名義加在這段心理描寫里,但仍顯得十分突兀和主觀,甚至敘述語調(diào)也略顯急躁、激進。這樣觀點的表達其實還不如以人物的行動來呈現(xiàn),要比直接插入敘述者的“聲音”更有感染力。而且由于這樣的粗暴干涉,使得“她意識到”“她一直鄙薄”“有時候主觀上覺得……客觀上”這些是田曉霞本人的心理活動的間接敘述話語反而像是為了加點句的觀點而出現(xiàn)的,本末倒置。
【注釋】
①②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第二部),149、151—152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77年版。
③④⑤⑥柳青:《創(chuàng)業(yè)史》(第一部),101—102、243、258—259、260頁,中國青年出版社1977年版。
⑦⑧⑨⑩11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一部),298、299、299、299、398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6年版。
12路遙:《平凡的世界》(第二部),301頁,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8年版。
(唐瑤瑤,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文學碩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