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作家J.R.R.托爾金(John Ronald Reuel Tokline, 1892—1973)以《霍比特人》《魔戒》與《精靈寶鉆》等英雄主義奇幻小說大放異彩,享譽全球,被稱為“嚴肅奇幻之父”。這位牛津大學古盎格魯撒克遜語言學教授以超越現(xiàn)實的想象力以及嚴謹?shù)膭?chuàng)作精神在小說中塑造了一個壯麗輝煌而又逼真靈動、絲絲相扣的世界。在文壇對奇幻小說能否登上大雅之堂充滿爭議的當代,依然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了托爾金小說非同尋常的價值和魅力。目前學術(shù)界對托爾金的研究主要集中在神話原型分析、宗教哲學分析、敘事方式分析等方面,但關(guān)于托爾金的美學思想?yún)s鮮有研究者涉及。事實上,托爾金不僅僅是創(chuàng)造了一個架空的世界。他定義了奇幻小說,并指出了奇幻小說創(chuàng)作的規(guī)則和鑒賞的價值。應(yīng)該說,托爾金的巨大成功是與他的文藝理論建構(gòu)密切相關(guān)的,而美學思想正是其文藝理論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本文從奇幻之美、恐怖之美、崇高之美三方面淺析托爾金的美學思想。
一、奇幻之美
奇幻之美能夠使讀者擺脫現(xiàn)實束縛,流連于書中的藝術(shù)世界。在托爾金的筆下,有精靈的永生之地,有神圣的宮殿和城堡,有黃金小徑和水晶階梯的花園和高塔,有閃耀著銀色光芒的雙圣樹等種種元素。正如弗羅多重傷醒來后目睹的仙境一般的瑞文戴爾一樣,它們共同構(gòu)造了一個夢。弗洛伊德指出,夢是人們對實現(xiàn)被壓抑的欲望的滿足。[1]托爾金把這個夢境中那些引人入勝的素材進行了加工處理。讀者在閱讀完托爾金的作品之后也往往掩卷慨嘆,如同大夢方醒,這便是奇幻之美在小說中的排遣功能和娛樂功能。
對奇幻美的展現(xiàn),首先表現(xiàn)為神的力量或意志。如托爾金在《湯姆·龐巴迪爾歷險記》《精靈寶鉆》《魔戒》《羅佛蘭登》等小說中都塑造了“維林諾”這一精靈的最后歸宿。在這里,眾神分別掌管著風、云和空氣,繁星,海洋、大地及大地上的種種生靈,沒有主宰戰(zhàn)爭或貿(mào)易的神靈。托爾金進行創(chuàng)作的時候,正是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末期,一方面,資本主義的弊端漸漸暴露出來,社會環(huán)境逐漸冷漠與自私;另一方面,人們對自然的破壞日益嚴重。因此,托爾金也在小說中以現(xiàn)代鋼鐵廠等為原型,設(shè)置薩茹曼大肆砍伐樹木制造魔兵最后遭到樹人的報復的情節(jié),他將現(xiàn)代人對環(huán)境的蔑視夸張到了失去理性的程度。再者,托爾金賦予了魔戒破壞世界的力量,然而這種強大的力量卻掌握在弱小的霍比特人手中。這種看似極度夸張的表達方式其實是符合二戰(zhàn)時人們內(nèi)心的真實感受的。在三四十年代,歐洲戰(zhàn)火紛飛,生靈涂炭。二戰(zhàn)顯示了原子彈的巨大威力,而原子彈的技術(shù)原先掌握在猶太科學家的手中?!袄鋺?zhàn)”時原子彈的威脅依然縈繞在人們的心頭,仙境(和平)與魔戒(核武)是格格不入的。托爾金把對現(xiàn)實的關(guān)注借助奇幻美的理念具體表現(xiàn)在了作品中。
其次,這種奇幻美來自人的精神世界。托爾金在作品中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盡管人是脆弱而易受誘惑的,但人對不朽的正義、對永恒的美依然有著本能的追求。托爾金在作品中表達的想法和追求在很大一部分讀者心中產(chǎn)生了共鳴。以羅翰國的凡人公主伊歐文與國王塞奧頓為例,伊歐文為情所困,塞奧頓曾被薩茹曼蠱惑,他們最終克服心魔,在戰(zhàn)爭中全力以赴。塞奧頓戰(zhàn)死,伊歐文斷臂,當黑騎士表示沒有人(man)能殺死他的時候,伊歐文奮然掀開頭盔落下一頭秀發(fā),以手臂折斷的代價大喊“I am not a man”殺死黑騎士。此時帶給人的美感已經(jīng)是由痛感轉(zhuǎn)化而來的愉悅感。此刻作者賦予凡人的奇幻力量給人帶來了強烈的情感感受,傷亡代表的憂郁、悲痛之情得到了升華。讀者積聚在內(nèi)心深處的陰郁、擔憂等種種不良的情緒在美麗的伊歐文神奇的一劍之下得到了宣泄和凈化,讀者從中獲得了快感。
二、恐怖之美
托爾金從不避諱對陰森恐怖的環(huán)境、畸形變態(tài)的人物、駭人聽聞的事件進行渲染,他的小說往往能使人從恐怖中獲得快感,讓人產(chǎn)生一種與恐怖有關(guān)的審美體驗。如在《魔戒》中,弗羅多與山姆愈接近魔戒的鑄造地時,陽光、溫暖與色彩愈少,屠殺的氛圍愈發(fā)濃重。托爾金曾經(jīng)描寫弗羅多他們親眼目睹在泥濘骯臟的沼澤中漂浮著蒼白的死人面孔,這些面孔或兇狠,或高貴,但他們的主人無一不命喪黃泉,只留下這些腐爛的、臭氣撲鼻且閃著異樣光彩的臉。首先,這種對前人命運的展現(xiàn)無疑是對弗羅多的警告與暗示,從而更凸顯了弗羅多和山姆的勇氣,也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他們不離不棄的忠誠與友愛。其次,死人的遺體與骨殖是讓人惡心的,先驅(qū)所遭遇的殺戮是讓人恐懼的。但是正因為讀者事先獲得了故事虛假這一前提,對于恐怖的審美活動就成為了可能,原本矛盾的惡心、恐懼與審美的愉悅并行不悖就成為了可能。
在托爾金的《魔戒》中,藝術(shù)虛構(gòu)和現(xiàn)實之間存在一段距離,藝術(shù)虛構(gòu)的世界越是恐怖,讀者在現(xiàn)實世界中感覺到的安全感越強。正如艾迪生在《想象的樂趣》中指出的那樣,當人脫離了大風暴對生命的威脅后,就會回憶并懷念大風暴雄偉的姿態(tài)與驚心動魄的聲音,從而產(chǎn)生一種敬畏甚至是快感。作家以激蕩讀者的心靈為目的營造恐怖感,甚至讀者在克服了原有的不適之后,還能被恐怖激起對主人公命運的好奇心和求知欲。如弗羅多與山姆即將抵達厄運火山之時,已經(jīng)能看到魔都龐大的黑影,然而前路除了懸崖峭壁就是遍地荊棘的溝塾,還有巡邏的獸人時常出沒,突出了一種絕望與恐怖之感。讀者感到主人公在這令人窒息的地方可能隨時會喪命,于是就更加迫切地想知道他們怎么到達厄運火山。此時托爾金要表現(xiàn)的美感已經(jīng)不是純粹的快感,而是強烈的擔心、恐懼之情,但依然能使讀者得到情感上的愉悅。
三、崇高之美
“崇高”最先出自朗基努斯的《論崇高》一書。在“優(yōu)美”理論中,美應(yīng)當是平衡的、合宜的、恰當?shù)呐c和諧的,但崇高的審美卻常常有不和諧、夸張和恐懼的元素。托爾金在《魔戒》中就力圖展示崇高的美感,將讀者從庸常的現(xiàn)實中抽離出來。
以景物描寫為例,托爾金常常給主人公設(shè)置超乎尋常的逆境。如魔戒遠征隊經(jīng)過紅角峰時,大雪紛飛,雪深過膝而無法前行;莫瑞亞坑道伸手不見五指,且處處有埋伏;魔都生靈滅絕,要么是烈焰蒸騰的懸崖絕壁,髙不可攀,要么是霧氣蒸騰,彌漫著惡臭的沼澤……遠征隊的成員一個一個地減少,糧食和水也相繼告罄。隨后,托爾金讓主人公進入一種受挫的消極狀態(tài),如博羅米爾被誘惑,弗羅多因甘道夫的死而悲痛等。然而主人公必須戰(zhàn)勝這一切。正如康德指出的那樣,“險峻高懸的,仿佛威脅著人的山崖,天邊高高匯聚挾帶著閃電雷鳴的云層,火山以其毀滅一切的暴力……諸如此類,都使我們與之對抗的能力在和它們的強力相比較時成了毫無意義的概小。”[2]最后,弗羅多和山姆在忍受了食物與水的缺乏,躲避了黑騎士等索隆耳目的監(jiān)視,躲避了斯密戈的陰謀破壞與強大獸人的捕殺,戰(zhàn)勝了魔戒對他們內(nèi)心的各種煎熬之后,成功摧毀魔戒。在返回風光秀麗的夏爾故鄉(xiāng),他們正是在重重危難當中尋覓到了真正寶貴的生存姿態(tài),傳遞給讀者一種積極的情感。
以人物塑造為例,充滿中世紀騎士精神的人皇阿拉貢是托爾金崇高之美的典型體現(xiàn)。阿拉貢出身高貴,但是他的神祇血統(tǒng)被托爾金刻意弱化了。阿拉貢出場之時只是一個自稱神行客的微賤游俠。從外部經(jīng)歷而言,他帶著弗羅多等四個霍比特人一起經(jīng)歷了重重危險和阻礙,接觸的是未曾探索過的暗區(qū),還要仰賴精靈的救助。從內(nèi)心世界而言,他對自己的真實身份以及這身份附帶的責任備感彷徨,他心中對祖先的經(jīng)歷以及對與精靈公主的愛情都存有疑惑與猶豫。然而最終阿拉貢堅定無畏地選擇了面對自己的身份,將在伊蘭迪爾手中斷折的納希爾圣劍進行重鑄,勇敢通過命運給他的政治上的、種族上的以及愛情上的考驗并最終艱難地取得勝利。阿拉貢的形象是符合歐洲古代史詩中的英雄形象以及中世紀隱藏身份的王子或騎士形象的。他不僅敢于冒險,能夠力挫群雄,而且面對博羅米爾的挑釁表現(xiàn)出良好的修養(yǎng)。他對待艾隆王和甘道夫這樣的長者虔誠謙卑,對待艾尓溫的愛情忠誠而自律,就如同被烏云所遮蔽的太陽,當它沖破迷霧光芒四射之時,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身上威嚴、博大的崇高之美。
托爾金十分重視作品的藝術(shù)效果,成功地在自己的作品中傳遞了超越時空的永恒美感。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也感受到包含了對奇幻、恐怖和崇高的微妙、復雜的情感。閱讀托爾金的作品,不僅充實了讀者的精神世界,也激發(fā)了讀者內(nèi)心潛在的情感。盡管托爾金的作品屬于虛構(gòu)的嚴肅奇幻,但它們記錄了人類社會關(guān)于貪婪、理想、反戰(zhàn)等問題的心聲,承載了特定的文化意義。
[參考文獻]
[1] 王守仁.精神分析理論與現(xiàn)代文藝批評[J].當代外國文學,1992(04).
[2] [德]康德.判斷力判斷[M].鄧曉芒,譯.北京: 人民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