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夏,南方的氣溫已上足了火力,把個太陽燒成了蛋黃大烤餅。大呂踩鋼絲一樣踩在腳手架上,頭發(fā)早濕透了,一綹綹地貼在頭皮上,像一鍋蒸面疙瘩。摘下安全帽,一股酸腐味鉆進鼻孔。大呂想用煙草味來驅散頭皮味,但戴軍不讓抽,這山東大漢一上工便把話說得斬釘截鐵——高空作業(yè)是把頭懸在褲襠下,一個閃失就要了你的小命,媽拉個巴子,誰抽煙俺就治誰!吐出的每個字像鋼釘蹦地上。
這幾十米的高度,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大呂一抬眼,怎么出現(xiàn)了那么多的玉米棒子?黃澄澄呼啦啦杵在眼前,真的是望不到邊的玉米林了。而那七十多層的臺商大廈,不可一世地高聳著,便是玉米之王了。待這幻覺一消失,他就笑了,這強光下的城市高樓群不就是一個個玉米棒子嗎,那陽臺和窗戶不就是密實而金黃的玉米籽嗎。這鳥城市是一大塊玉米地,鄉(xiāng)下也是一大塊玉米地,城市的玉米地管著人的吃喝拉撒,鄉(xiāng)下的玉米地也管著人的吃喝拉撒。一想到玉米地,大呂便滿臉苦大仇深,要是戴軍和張繼海不在,他準會憋足勁向這個城市喊破喉嚨——還我玉米地!
移民,永遠是大呂心里的痛!還不是因為狗日的城市,鄉(xiāng)下人都像趕集似的往城里擠,城市的人口比螞蟻還多。凌江水庫管著下游十幾公里外城里人的飲用水和生命安全,城里人一多,水庫就要加固擴容,水庫一擴容,水位線就上升。大呂所在的潁川村處在水庫上游,一到汛期必定全村受淹,于是潁川村被迫全村遷移。誰叫城里人的命比咱鄉(xiāng)下人金貴呢,哪個朝代不都是這樣?鄉(xiāng)下人讓著城里人,城里人讓著有錢人,有錢人讓著當官的人。當官的一聲令下,大呂家的玉米地沒了,菜地沒了,田地沒了,整個村子都沒了。他要找尋填飽肚子的食糧啊,以前有土地,土里扒拉出來就是吃的,一日三頓餓不著肚子?,F(xiàn)在土地沒了,咱一個農民子弟吃什么?他只有背井離鄉(xiāng),離開老婆孩子和懸掛在墻上的母親,來到三百公里外的東莞打工,先后做過流水線、搬運、建筑工,后來七拐八彎干起了眼下這營生。
這幾年,大呂不知安裝過多少LED顯示屏。那T形大廣告屏幕,立在這密匝匝的高樓群里,不就是咱鄉(xiāng)下玉米地里張著兩只臂膀的稻草人嗎?大呂腦子里蹦出這想法時,咧嘴笑了。
他很想說給戴軍和張繼海聽,但他倆在顯示屏背面鼓搗著,嘰里咕嚕說著什么。大呂聳耳聽,只聽到戴軍粗重的喉音——小子,熱算個鳥,晚上帶你去涼快!
或許戴軍這個山東漢子沒想到廣東夏天的悶熱程度,跟烤箱似的,日照時間又長,晚上十二點皮膚還在咝咝冒氣。而他的工作偏偏離太陽更近,他曾在大呂面前揶揄,俺們先在半空中把太陽光吸了,地面上的龜孫子還不知道俺們遭罪他們享福,媽拉個巴子!租來的房子沒裝空調,也跟烤箱似的,戴軍晚上經常溜出去乘涼,誰叫他老婆三天五頭上晚班呢,等她從超市下了班已是十二點多。像戴軍這種渾身是火牛逼哄哄的彪形大漢哪里耐得了性子等老婆回來幫他滅火,獨自一人去這片城中村犄角旮旯的胭脂巷把火滅了。
幾天前,他老婆蘇雨晴不知怎么提前下了班,屋里沒個人影,手機又打不通。以為跟大呂和張繼海混在一起,便去對面敲門,他倆說不在。當時他們就著花生米喝老白干,你一杯我一杯。見嫂子失望,張繼海又補充一句,俺們拉他喝酒,他說要去接你,怕你一個人半夜回家有個閃失!
蘇雨晴氣惱得不行,心里早起了疙瘩。等他踅摸回來,恨恨地問,去見女鬼啦?
戴軍水火不入,跟大呂他們出去喝酒了!
蘇雨晴一把拉著他走到對門,大呂和張繼海正在碰杯呢,吱溜,吱溜,又一杯下了肚。
蘇雨晴怒道,他們怎么在家喝酒,難道他們有分身術?
張繼海和大呂一時不知怎么替戴軍圓場。偏偏蘇雨晴又在戴軍肩上揀起兩根酒紅色的長頭發(fā),一下子發(fā)飆了,你這狗改不了吃屎的,每晚背著俺出去偷腥!順手抄起酒瓶往桌上一頓,砰!瓶子脫了底,酒灑了一地,濃烈的酒味轉眼間變成了硝煙味。蘇雨晴握著尖牙利齒的武器,朝戴軍胯下刺去。要不是大呂出手快,拉住了蘇雨晴憤怒的手,瓶子早搗爛了戴軍的司令部。
大呂好不容易掰開蘇雨晴鐵爪似的指頭,砰一聲,酒瓶掉地上,一地碎片。蘇雨晴如泄了氣的球,肩膀一聳一聳,終于啜泣起來,扭頭跑向對門,那聲吼叫在暗夜里撕開一道裂口——以后晚上別進俺家門,去外面鬼混去!門砰地關上了,把刺鼻的酒味和三個男人的驚恐關在了對面。一只老鼠吱溜一聲從房間竄出,浸了滿身酒漬,一身酒氣地消失在空空的廊道里。
把玻璃碎片收拾了,用布吸干酒漬,在上面鋪塊爛席子,戴軍就聞著酒味躺下了。鴻運扇嘎吱嘎吱地轉,但三軀熱卡頗高的皮囊湊在一起,這個深夜怎么也涼不下來。
張繼海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說,軍哥,太不夠哥們了,要娶媳婦也得叫上個吹嗩吶的!
戴軍長長地嘆了口氣,今晚算栽在你們手里了!
張繼海又說,女人刀子嘴,豆腐心,俺們這還可以收留幾天。
戴軍說,你這愣頭青,壓根就不想俺好過!
張繼海說,蒼天在上,俺可是巴不得軍哥要風來風,要雨來雨。
戴軍說,得了,一張破嘴涂了地溝油。睡吧,明天俺們起早,趕趕活,老板催得緊!
大呂沒說一句話,側了個身。
嘎地沉默了,鴻運扇發(fā)出的嘎吱聲愈加地響。
張繼海強壓住心頭的火氣,在床上驢打滾,忽然問,軍哥,那地方有空調沒?
好一會,戴軍說了一句讓張繼海一夜無眠的話,還用非常夸張的手勢在頭頂比劃了一下——熱氣像一條蟒蛇嘶啦一聲脫體潛逃,身上一下子涼快了,哪里用得著空調?
大呂已打起了鼾聲,剩了兩個睡不著的男人,隨心思飛到胭脂巷去了……
二
待戴軍和張繼海醒來,大呂已站在那個帶鎖的箱子前,手里拿著一個古色古香的木盒子看得入神。起床聲驚動了他,大呂趕緊把盒子放進箱里,嚴嚴實實地上了鎖。
胡亂梳洗完,經過對門時,戴軍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跟在大呂和張繼海身后下了樓。為趕工時和躲避熱辣的太陽,三人扛著困倦的眼睛穿過凌晨五點的霧霾,用腳丈量著新一天的開始。半個鐘頭后到達目的地,猴子一樣爬上了腳手架。天還是灰蒙蒙的,目之所及都是霧里看花。這個城市也許在這個時刻是最安靜的,他們在鋼架上哐當哐當地搗弄時,晨曦被吵醒了,天色愈來愈亮,行人三三兩兩地擊響了晨運的節(jié)拍,車道上甲殼蟲似的車越聚越多。那輪大火球慢慢拱出了地球的深土層,先是柔和地,潤物無聲地把光和熱送給人們,接著便加大火力烘烤,直至把自己燒成了一張蛋黃大烤餅。
不知是戴軍還是張繼海先發(fā)現(xiàn)腳底的樹冠呼啦啦開了花,那個紅啊,比昨晚喝了58度老白干的臉還紅。一股子熱勁從腳底升了上來,媽拉個巴子,邪門了!
戴軍紅著臉,說,知道啥花嗎?
大呂紅著臉,沒吭聲。
張繼海也紅著臉,說,胭脂巷里的美人花唄!
戴軍說,滿腦子歪思邪想,鳳凰花!又叫火焰樹!
大呂感覺又一股子熱勁躥上來,踢了兩下腿,仿佛要把腳底的那團火蹬掉。
張繼海齜著牙說,呀呀呀,好熱,這火焰還真燒起來了!
戴軍說,小心燒穿褲襠,這可不算工傷,俺不付醫(yī)藥費??!
戴軍是工頭,管著大呂和張繼海,也管著這個大屏幕的安裝進度,要是這兩天拿不下來,老板決不會給好果子吃。而張繼海這山東小老鄉(xiāng),是個乳臭未干的愣頭青,剛來一個月,對工序不熟悉,頂多算個幫工,技術活還得靠大呂。戴軍說,呂布,拿出你的大將風度來,馳騁疆場殺敵立功堂堂英雄好漢,熱算個鳥!
大呂是南方人,“走鋼絲”多年了,早已在南方的火爐里煉就了抗熱神功。他通常是瞄一眼頭頂的“蛋黃大烤餅”,油膩膩,香熏熏的,雖然沒吃早餐,卻一點也提不起胃口。歪著頭斜著眼瞄,直到把烤餅里那個透著烈焰的蛋黃定定地瞄在眼球里,看著它慢慢變小,變小,差不多吸了它的強光時,掉轉頭來,看所有的景物便柔和了。這是大呂的抗熱秘訣,他誰也不說,包括戴軍。拿眼再看那燒成火焰的鳳凰花時,已淺淡了許多,大呂身上的那股熱勁似乎也隱退了點。調整好狀態(tài),身體呈一個“大”字,一手握緊電動螺絲機,一手往腰間的盒里掏螺絲,呼呼——呼呼呼——呼呼呼呼,一個螺絲就固定在了鋼架上。
綠色的電路板,差不多一百平米大,不知怎么,大呂又把它當成了一畝三分地。仿佛看到了當年面朝黃土背朝天在玉米地里拔草的母親,玉米秧嫩綠嫩綠的,一拃高,在微風和陽光里唱著歌。母親頭戴斗笠,陽光在斗笠上跳著舞。母親的心情無疑是好的,她弓著腰,說,呂兒,你是土命人,這輩子都不能離了土,像這玉米秧子,離開土就會蔫了。但長大后可不要像阿嫲一樣守在山里啃泥巴,好好讀書,以后走出潁川村,到外面闖世界。不管走多遠,都要惦念著潁川村和玉米地,這是你的胞衣地啊!母親又講了她還是閨女的時候,大熱天里挑著一擔谷趕了十幾公里路去集上賣,經過潁川村時不知怎么中暑了,一個趔趄暈倒在玉米地里。幸好被一個拔草除蟲的后生發(fā)現(xiàn)了,用一壺水救了她,后來她就做夢一樣進了他的家門,成了陳家媳婦,他就是你的阿爸。
汗水濡濕了母親的的確良襯衫,拔完草連一個熱字也沒說。也許大呂繼承了母親不怕熱的基因,哪怕身上的“回鍋肉”冒出油花花的汗水浸透了T裇,千萬只蟲子一樣蠕動,他仍然不說一個熱字。
大呂到底沒有如母親所愿,讀書考進城市留在城里謀一份差事娶個城里媳婦生個城里娃過上真正的城里人的幸福生活。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進城去建筑工地做幫工,每天挖土方拌石灰運紅磚背水泥累得骨頭散了架,看著高樓刺啦啦地往天上長,等封了頂又接續(xù)建下一棟樓。大呂的青春就是徘徊在這些高樓之間,用汗水澆筑鋼筋水泥。他埋怨過命運,但從來沒有埋怨過阿爸阿嫲和潁川村。他曾幻想自己買彩票中大獎或救了一個富翁的命,從此逃離苦海過上滋潤生活。但睜開眼,一大堆紅磚等著他裝車,幻想被現(xiàn)實殘酷地擊敗了,幻想的鹽沫子毫不留情地撒在現(xiàn)實的遍體鱗傷之上,大呂忍著痛感回了村,按著母親的意愿娶妻生子。
沒想到,多年后,潁川村移民了,移到離村幾十公里的凌江水庫附近。家什用具搬遷了過去,而那長著五谷的田地怎么搬遷?人總是要填飽肚子啊,大呂做夢一樣漂蕩,漂到了離梅州老家三百公里外的東莞。
當戴軍又是對著太陽罵娘又是拿水壺牛飲又是用臭手帕擦汗又是說火焰樹咋就長在腳下烘烤俺們時,大呂已擰好了螺絲轉而去裝電源線和數據排線了。張繼海在旁邊遞著線材和工具,看著戴軍在一邊喊熱,恨不得走前去給他扇大芭蕉扇。
戴軍說,你個悶驢,干活不出聲,干的全是死活,還不把日子拉長了?
大呂沒吭聲。
戴軍說,活是死的人是活的,不快活一點還咋活?
大呂還是沒吭聲。
張繼海接上一句應和戴軍,呂布想貂蟬了,貂蟬在老家呢!
他倆索性就把大呂當忠實聽眾了,嘰里呱啦說起了雙口相聲。
大呂當然想常曉蓉了,她精心護理患肝病的母親,整整照料了三年,母親走后,她去移民村附近的鞋廠打工,還要看管讀幼兒園的兒子,真夠她累的。自己一年到頭就回一兩次家,欠老婆孩子實在太多了。常曉蓉是火命人,母親為了大呂的婚事專門找了算命先生。說什么火土相生,你兒子是壁上土,土氣閉塞不通,形體被遮掩,要娶個火命人,最好是天上火,命主吉,遇土而生,貫通體內之氣,必能福慶綿延。常曉蓉的勤快和賢惠村里人都看在眼里,那些光棍男遇到大呂就嘲笑他,你是打瞌睡碰到了黃金枕!媳婦也許就是他這一生最能挺直脊梁說亮話的資本了,他當然得感謝母親,是母親托了好幾個媒人才說下這門親。
常曉蓉昨晚打來電話,說過兩天是阿嫲的周年忌日,按村里的風俗要“做周年”,你這做兒子的得回來燒炷香!大呂說,正趕著活,這兩天要是完不了工,老板肯定會炒我們魷魚,你就替我給阿嫲燒香磕頭吧!電話那頭傳來一聲嘆息,接著是死寂的沉默。大呂多么想把常曉蓉從電話里拉過來抱在胸前,用男人的體溫吻去她的淚痕和皺紋。
過年回去團聚后,一晃眼就過了三四個月。除夕吃團圓飯時,常曉蓉在上座留了兩個位,擺上碗筷和酒杯,說,這是為阿爸和阿嫲留的,第一杯先敬他們兩位老人家!以前每年除夕的團圓飯上,母親總會把上座的位置留著,在杯里斟上酒,說,這是給你阿爸和祖宗留的,要永遠記住自己是從哪里來的!當母親走后,常曉蓉也學著她那樣做時,大呂鼻子一酸,杯子里的酒照見了懸掛在墻上的母親,母親成了天人永隔的祖宗,正微笑地看著一家三口。
這幾天晚上大呂老夢見母親,她反復地說,呂兒,還記得那塊玉米地嗎,那是你的胞衣地!
心里想著,手里動著,電源線和排線已接好了幾茬,肚子咕嚕咕嚕地叫,在強光的烘烤下,并沒有餓的感覺,而眼前卻冒著繚亂的小星星,大呂掏出水壺喝了一大口水,定了定神,繼續(xù)接起線來。大概張繼海已餓得受不了,昨晚又睡得恍恍惚惚,腳微微顫著,說,軍哥,起了個大早,沒吃早餐啊,啥時收工?戴軍說,再堅持一個鐘,一個鐘后俺們去吃燒鵝飯!
大呂什么苦沒吃過,忍得了餓,挨得了熱,受得了累,這大概就是一個農民工最有免疫力的生存法則。他又深深地望了一下眼前的玉米林,在強光下閃著金黃的光,熟了,玉米棒子熟了。還發(fā)出迷人的芳香,大呂聳了聳鼻翼,香味安慰著肚子,不再發(fā)出抵抗的咕嚕聲。
一個鐘頭很快就過去了,當大呂往下爬時,張繼海這小子在上面發(fā)著顫,悲哀地說,大呂,幫幫俺,俺頭暈,還顫抖!大呂重又爬上架子底部,用蒼勁的手扶住了張繼海,一寸一寸地沿著扶梯往下踩。張繼海像一只喪失了攀爬能力的猴子,腳挨到地面時,仰望著高高的腳手架,說,俺的媽呀,咋恁高!
三
吃過燒鵝飯,三人坐在路邊的鳳凰樹下打盹。這鳳凰樹,沒開花時是一把大傘,開了花就成了一團火焰。地上飄落紅彤彤的“灰燼”,張繼海撿起一瓣嗅了嗅,啥味沒有。大呂派了煙,三人坐在火焰樹的陰影里吧嗒吧嗒地抽。烈日烘烤,能看到附近路面裊裊的蒸氣。蟬也受不了近午的燠熱,一個勁地喘叫,這熱就成了帶著噪音的煩熱,把氣溫都吵上去了幾度。
三人在蟬鳴中已懨懨欲睡,戴軍和張繼海索性躺了下來,不一會就打起了微鼾。大呂還是愣坐著,怎么也睡不成。一抬頭,看到腳手架高高地吸附在T形顯示屏上,倒像極了一面形狀怪異的大鏡子。明天通了電源,連接了控制卡,再把防護板裝上,這鏡子就能照見城市玉米林了。大呂又望了一眼高樓群,因為換了個角度,坐在地上看,這玉米林子還真是高得有點唬人。
瞌睡蟲慢慢爬了上來,朦朧中他又看見了母親,她帶他飄過山川河流,曲里拐彎來到一個有圍龍屋的村子,這不是潁川村嗎,移民了的潁川村,大呂一下子就認出來了。母親引著他往前走,來到那片有鳥鳴蟲唱的玉米地。母親說,呂兒,還記得這塊玉米地嗎,這是你的胞衣地!
大呂一激靈醒了。母親生前不止一次地跟他說過,呂兒,你是土命人,你出生在那塊玉米地,這輩子都離不了土。那天,阿嫲挺著個大肚子去玉米地里施肥,那個熱啊,要把身上的肉都榨出油來,累了一個上午,肚子忽然痛起來,先是輕微地痛,后來痛得剜心刮骨。我實在沒有力氣忍著疼痛走回家,你就這樣生在了玉米地里,以后你要永遠記得潁川村和玉米地是你的胞衣地!
心里陡然一陣悲涼,移民了,我的潁川村和玉米地沒了,我的胞衣地沒了!大呂做夢都想回去看看村子和玉米地,但他回不去了。移民后村里的圍龍屋和一棟棟的民房讓推土機、鏟車給推倒了,凌江的水漫進來,轉眼間淹沒了村前的玉米地和村里的斷壁殘垣。
母親臨走前,背著常曉蓉交給他一個檀木盒子,說,阿嫲……沒有……好東西……留給你,你……就當……寶貝……留著……
后天就是母親的周年祭,他一咬牙,決定明天安裝好LED后晚上坐車回去,在母親的靈位前燒炷香磕個頭!
三人是在聒噪的蟬鳴中醒來的,拍了拍身上的亂草,猴子一樣爬上竹制的腳手架。又花了一個多鐘才把電源線和排線裝完,在單元板上擰好磁鐵,接著用自攻釘把扁鐵固定在鋼架上。別以為這慢活不太費勁,卻很耗時間,一百多平米啊,單搗弄這些不起眼的活兒便干到了晚上八點。戴軍說,老板催得緊吶,兄弟們辛苦這兩天,俺給你們慶功!
收工后在附近的粉面店點了炒米粉,吃著寡淡,戴軍又要了一瓶老白干,還點了兩個葷菜,這頓飯才見了油沫腥子。酒喝高了,渾身通泰了,舌頭也不打卷了。
大呂有了說話的欲望,卻不知怎么開口,他的意思是——老鼠上灶臺,整天在燒著滾水的大鍋上賣命,一不小心掉到鍋里,這小命就沒了。這老白干,喝起來爽,什么生死禍福貧富貴賤全丟到了腦后!他舌頭粗大,一說話鼻音重,普通話又咬不準音。想好的話憋了許久,卻只說出一小句——這老白干,給苦日子撒上了鹽花!
戴軍臉紅脖子粗,嗓門也更粗大,兄弟,好好干,以后跟著俺吃香的喝辣的!
張繼海說,軍哥,得想點轍,老是這樣半死不活地干,不來錢!
戴軍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兄弟,俺總有一天要讓你們當上小包工頭,再不用把命掛在褲襠上過這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
砰!三只杯子碰出了火花。又一番氣吞山河氣貫長虹氣勢磅礴的酒后豪言,兩瓶老白干只剩了空瓶子,能照見街上紅紅綠綠的燈光,全是不規(guī)則的影像。就像此時的三人,在酒精的作用下眼斜掛了起來,鼻子比以往大了一倍,嘴巴也厚了一圈,整個頭像發(fā)酵的饅頭。而兩只腳,仿若風箏的兩條尾巴,走起路來輕飄飄地晃蕩。
他們就這樣晃蕩到前面的公交站,等了許久不見車的影子。
媽拉個巴子,過十點了,這公交車都下班了!
大呂和繼海等著他說俺們打的回去,豈料他說,兄弟,俺們酒后百步,走回去也就幾個站,吹吹風浪漫浪漫!
大呂和繼海還能怎么著,跟著工頭混飯吃,他就是說爬,也得匍匐下身子爬回去,何況還喝了他的老白干。
就這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回走,過了一個公交站,遠遠看到一個T形LED顯示屏(這是他們上個月安裝的),一行鮮紅的大字凸顯在高樓林立的淺淡背景上——入住東尚豪園,您才擁有東莞高尚住宅的話語權!
戴軍眼睛刺亮,抻著脖子說,媽拉個巴子,這個年代,當官的就是話語權,大老板就是話語權!
張繼海馬上接上話茬,軍哥,你是俺們的話語權啊!
戴軍嘴一撇,說,這算個鳥,俺要當大老板,那才是真正的話語權!
不知怎么,大呂又想起了移民,這簡直像個魔咒纏繞在他頭上。村子說遷移就遷移了,咱農民連屬于自己的土地都管不住,好幾輩人都是靠這黃土地活命,一代又一代才繁衍了下來。沒有了土地,這不是對咱農民的笑話嗎?工人沒了工廠怎么生活,農民沒了土地怎么過日子?土地的話語權到底掌握在誰手里?這一連串的問號像一個個吊鉤,把大呂倒掛在LED顯示屏的那個高度,倒看著城市這片廣闊的玉米林。話語權!話語權!話語權!村子的話語權不是村民的,土地的話語權不是農民的,這城市的話語權是不是城里人的?
氣憤的大呂血壓升高,酒勁也跟著躥高,他掏出煙,點著了,噴著煙霧往前走,活像一頭發(fā)怒的雄獅。又一個T形LED顯示屏立在眼前,正切換成那行鮮紅的字——入住東尚豪園,您才擁有東莞高尚住宅的話語權!大呂彎腰撿起一個大石塊,鉚足了勁朝顯示屏狠狠地扔去。啪一聲鈍響,“話語權”三字只輕輕晃動了一下,又切換成另一個畫面。
戴軍知道大呂心里堵,恰好張繼海這個愣頭青又開腔了,軍哥,你不是說晚上帶俺們去涼快嗎,這大熱天,又喝了酒!山東漢子就是山東漢子,戴軍拍了一下他的頭,爽快地說,看在大呂的份上,俺決定再冒一次險,要是俺進不了家門你們今晚得給俺睡床位!張繼海拍著胸脯說,沒問題,俺睡地上!接著又邪乎乎地插了一句,軍哥找軍嫂,呂布找貂蟬,俺就找個大閨女!
沒想到大呂說,你們去吧,骨頭快要散架了!
張繼海擂了他一拳,讓貂蟬幫你揉搓揉搓,骨頭酥麻酥麻的!
大呂提高嗓音,真不去,要去你們去!
張繼海拽了一下他的手,想拆臺子是不,今晚誰不去誰是熊包!
戴軍打了個圓場,說,都累了,等明天安裝完,好好慶祝一下。明晚吧,明晚誰也不許撂挑子!
張繼海踢了一下大呂,低聲嘟囔,熊包,熊包……
還有兩個站,實在太累了。三人坐在LED顯示屏下面,大呂給兩人發(fā)了煙,三個煙頭在濃重的夜色和繚繞的煙霧里忽明忽滅,迎合著屏幕上明明暗暗的畫面。大呂瞥了一眼玉米林,紛繁的燈光擦亮了眼眸,這密林般的玉米棒子閃著光,一個個亮著燈火的陽臺和窗口真的像極了熟透的玉米籽。大呂想指給戴軍和張繼海看,他倆正出神地看著顯示屏上不斷切換的畫面。耍太極一樣,一會兒從左至右切換,一會兒由中間向兩邊切換,一會兒由兩邊向中間切換,畫面一個比一個吸引眼球,什么房地產廣告啦,名牌汽車廣告啦,名煙名酒廣告啦,大型超市促銷廣告啦,每一幅都極具誘惑力。
三人在煙霧里靜靜地欣賞著,七彩顏色在他們的臉上閃爍變幻,一種自豪感油然而生,粗笨的大手居然也能安裝出像電影一樣神奇的大屏幕。但那一幅幅切換的廣告畫面,對他們來說是海市蜃樓,仿佛在遙遠的天際。它們永遠也不會來到他們的生活里,他們的手怎么也夠不著,一伸手,大屏幕又切換了,蒼白得像跪倒在繁華面前的乞丐。紅綠燈閃爍之間,一撥撥車流浩浩蕩蕩地沖過綠燈,涌向夜的深處……
四
在出租屋樓下的小夜市,戴軍買了兩個新款發(fā)夾。門虛掩著,蘇雨晴不知怎么提早下了班,戴軍正要推門進去,她急急地走出來推搡,吼道,滾出去,到外面鬼混去!戴軍嬉皮笑臉地把發(fā)夾插到她頭上,蘇雨晴的心就軟了三分。但她還是憤懣地罵道,以后要還是背著俺偷腥,不把那東西剪了俺的蘇姓就倒著寫!戴軍馬上用噴著酒氣的嘴堵住了蘇雨晴的嘴。
而對門,張繼海老是對大呂橫挑鼻子豎挑眼。等繼海去廊道的公共洗手間沖涼回來,鬼鬼祟祟地對大呂說,軍哥和嫂子在快活呢,要不,俺帶你去胭脂巷?就是熬成大佛了誰也不會給你香火錢!當時大呂正端詳著那個木盒子,馬上嘣地合上蓋,放進箱子里,上了鎖。張繼海說,啥寶貝,讓兄弟開開眼界!大呂保持著一貫的沉默。張繼海揶揄道,古董嗎,兄弟,守著個寶貝還愁不發(fā)財?別累死累活地賣命了!大呂不理他,把鴻運扇擰到最大擋位,風呼呼呼地把張繼海的話吹出了門外。
三人又起了個早,滿樹的火焰燒得更旺了,像天邊的火燒霞。大呂心里嘀咕——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好好的天氣,怎么就有紅霞了呢,得抓緊時間趕工,要是下午收不了尾晚上就趕不上車!手腳忙亂起來,接電源,安裝控制卡,連接數據輸出線,調試成功的話,最后把防護板裝上,這LED顯示屏就算大功告成了!
大約十點吧,常曉蓉打來電話,說三牲果品紙錢都買齊了,問大呂明天請村里的誰來祭奠。大呂說,就請那個安蓮婆婆吧,她懂行!掛了電話,大呂才知道常曉蓉的用意。他巴不得現(xiàn)在就把LED安裝好,然后一腳跨回三百公里外的老家。
火燒霞早溜走了,天氣更是悶熱,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大呂又望了一眼玉米林子,母親病痛時的表情在眼前若隱若現(xiàn)。那次,天黑了還不見母親回家,大呂一個人去村前的玉米地找,兩只籮里裝滿了摘下的玉米棒,而母親,蜷縮著躺在兩只籮之間,他把母親背去村里的赤腳醫(yī)生家,說可能是肝臟有問題,叫大呂趕緊帶去城里的人民醫(yī)院檢查。后來果然查出患了肝病,沒錢住不起院,母親堅決回家,硬是拖著病強撐了幾年。移民那年再去檢查,醫(yī)生說已擴散了,無力回天。母親在移民村里的日子是苦悶的,聽不見雞鴨鵝豬牛羊的歡叫,喝不上清甜甘洌的山泉水,吃不著帶泥土芳香的玉米棒子……去年臨走前一天,大呂對氣若游絲的母親說,阿嫲,你想吃什么?兒子給你做!母親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潁川村的玉米棒子!大呂抹了一把淚走出去,待熬成玉米糊喂給母親時,瘦削的母親說,這不是潁川村的玉米,沒那個味!又說,呂兒,要永遠記住,潁川村和玉米地是你的胞衣地!
母親終于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撒手離開了家人。大呂捧著母親臨終前托付給他的那個檀木盒,看了又看,幾度哽咽。就連出門打工也帶著它,一有空就捧在手心里。
果然應驗了大呂的猜想——早霞不出門,晚霞行千里。天色忽然暗了下來,不知從哪滾來團團烏云,把“蛋黃大烤餅”包裹在黑布囊里。一陣狂風急驟地刮來,鳳凰花躁亂地舞蹈著,花瓣撲簌簌地飄落,倏忽間一地殘花。烏云重重疊加,像一口口大黑鍋倒扣在天上,已遠遠看到天邊的暴雨呼嘯而至,城市的玉米林仿佛失魂地尖叫起來,鳥們四處竄飛,行人腳步紛亂,“甲殼蟲”也加大了馬力。
心有不甘的戴軍一揮手,說,兄弟們,趕緊撤!張繼海早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頂著安全帽順著扶梯往下爬,戴軍拿了一把電動螺絲機,說,大呂,把工具拿齊了,雨停了俺們接著干!大呂扶正安全帽,果斷地把吸筒塞進褲腰,嘴里叼著電烙鐵,手握沖擊鉆,像一個戰(zhàn)士在暴風雨里沖鋒陷陣。他吃力地用另一手抓穩(wěn)扶梯,一腳一腳地試探著下踩。一陣颶風猛地刮來,大呂的手差點松了,驚得他背脊嗖嗖發(fā)涼。豆大的雨珠打在臉上,麻麻地疼,這反而激起了渾身力量,大呂這個風雨中的戰(zhàn)士勇往直前地穿過涅槃的鳳凰花,穿過失魂的玉米林,穿過母親急切的眼神,穿過暴風雨的怒吼咆哮,終于穩(wěn)穩(wěn)地踩在了昨天中午他們三人曾經躺著午休的草地上……
三人全濕透了,蹲在旁邊的商鋪前躲雨。烘烤的氣溫轉眼間陰郁下去,吱一聲,像燃燒的木炭被一瓢水澆了,街道上愈發(fā)綿軟的蒸氣終于隱遁無形。空氣里飄蕩著一股子塵土和雨水混雜的濁味,熱稍有減緩,但感覺皮膚還在咝咝地冒氣。
大呂從褲兜里摸出濡濕的煙盒,掏出三支半干不濕的煙,派發(fā)給戴軍和張繼海,點了好幾次才點著。
張繼海打了個山響的噴嚏,說,媽拉個巴子,比喝老白干還爽!
戴軍臉有慍色,說,爽你個鳥,老板炒魷魚了看你去哪爽!媽拉個巴子,好好的被雨攪了,再不消停今天沒法交差了!
大呂吐了一圈稀薄的煙霧,雨卻加大了勁,把落地上的鳳凰花瓣沖到了馬路上,那抹紅在蒼白的雨水里成了艷麗的蝴蝶。飛馳而過的車濺起一陣水霧,蝶影瞬間零亂。
仰頭看著風雨里的玉米林,大呂心里似有千萬只螞蟻爬在熱鍋上。天色漫無邊際的陰翳,雨勢愈發(fā)地大,這城市看來被連日來的烤箱烤怕了,要趁機痛痛快快地洗個冷水浴。一輛公交車唰唰地從前方滑來,戴軍把煙屁股狠勁一丟,說,媽拉個巴子,俺們先坐車回吧!手一揮,大呂和張繼海也把煙屁股丟了,跟著他往公交站沖去。
像三只水獺溜回出租屋里,狠勁抖著身上的雨水。三人幾乎同時打了個噴嚏,趕緊回房換了干爽衣服。待戴軍從對門過來時,手里提著一瓶老白干,說,兄弟們,喝酒驅寒,可不能感冒了,下午雨停了俺們狠著勁趕活,就是通宵加班也得干完!
大呂一顆心落到了褲襠里,看來真趕不回去給母親燒香磕頭了,一杯一杯地喝著苦酒。沒想到,也就喝了幾杯,三四兩吧,大呂便醉倒在床。要是以往,喝個一斤多不在話下。
剩了戴軍和張繼海繼續(xù)喝。差不多見底時,張繼海忽地想起什么,說,軍哥,俺讓你看件好東西!趔趄著走到大呂身邊,輕輕取下他腰間的鑰匙,打開箱子,掏出了里面的檀木盒……
大呂鼾聲輕響,他又夢見了母親,帶著他飄回潁川村,繞過古舊的圍龍屋,來到那塊玉米地里,玉米長得比人還高,黃燦燦的玉米棒子閃著金子似的光澤,還發(fā)出誘人的芳香。晴朗的天空猝然烏云翻滾,狂風暴雨把玉米稈子全刮倒了,凌江一下子暴漲。母親連忙掏了一捧土裝進檀木盒里,說,呂兒……阿嫲……走了,永遠……記住……這是……你的……胞衣地……
母親剛把檀木盒遞到大呂手里,便被洶涌的凌江水卷走了。大呂高聲呼喊——阿嫲!阿嫲!醒過來的大呂,看到戴軍和張繼海爛醉如泥地倒在地上,嘴角流著哈喇子。而床上,斜躺著那個檀木盒,他趕緊捧在手心里。就像一年前從彌留之際的母親手里接過盒子,大呂緊緊地捧著。母親噙著淚說,阿嫲……沒有……好東西……留給你,這是……潁川村……最后……一抔土,你是……土命人,就當……寶貝……留著……
打開一看,那抔土還在,發(fā)出玉米醇厚的芳香。
大呂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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