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勃
1961年,艾希曼于耶路撒冷受審。在納粹統(tǒng)治時期,作為德國黨衛(wèi)軍和蓋世太保成員,艾希曼策劃把猶太人源源不斷運往歐洲各地的死亡集中營,據目擊者在紐倫堡法庭的供述,經他手殺害的猶太人有五六百萬。
猶太女作家漢娜·阿倫特作為《紐約客》的記者,參與報道了這場世界注目的審判。以色列人曾把艾希曼描述成一個“墮落的施虐者、一個魔鬼”,然而,阿倫特在法庭上看到的艾希曼,卻并不像傳說中的惡人——他文質彬彬、舉止得當、談吐清晰,像一位紳士。
為自己辯護時,艾希曼反復強調:自己只是當時龐大國家機器齒輪系統(tǒng)中的一環(huán),起著傳動作用罷了。作為德國的一名普通公民,自己當時的所作所為都是法律所允許;作為職業(yè)軍人,他只是無條件地服從和執(zhí)行上級命令,一切就是這么簡單。
最終,艾希曼被以色列法庭判處死刑。這個結果一點也不意外,在猶太人看來,艾希曼罪有應得,把他推上絞刑架就是正義的實現(xiàn)。
然而,與猶太人甚至整個世界的看法不同,阿倫特則認為,耶路撒冷的這場審判是有問題的。阿倫特用冷峻而刻薄的哲學家眼光指出:審判的目的應該是正義,但這次審判表現(xiàn)出來的卻是痛苦、怯懦、恥辱,尤其是仇恨。在阿倫特看來,艾希曼絕非大惡之人,他只是沒有思想而已。而這種無思想性,遠比人類所有本能的罪惡更容易引發(fā)災難和浩劫。正是對于政治、道德的欠缺反思和對上級指令的單純服從,導致反猶太主義的歷史暴行得以獲取普通民眾的呼應與配合。
事實上,在希特勒主導的滅猶運動中,不僅德國的日耳曼人,歐洲各地的猶太人公會多少都曾以某種方式與納粹合作,而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服役的黨衛(wèi)隊高級軍官,并非都是沒有受過教育之人,其中擁有博士學位者多達28名。因此,這是一場在領袖名義下進行的全民性、集體性的犯罪,而因此引發(fā)的法律責任和道德責任,就不應僅由艾希曼一人承擔。
更重要的是,以色列針對艾希曼個人的復仇式審判,誤導了納粹罪行對于時代的真正意義,掩蓋了事情最本質和最丑陋的一面:極權主義之下個人的無意識、無責任導致的民族性、群體性的平庸之惡泛濫。故而,審判一個艾希曼是不夠的。
在那場劫難里,許多人都用贊成或沉默投了納粹一票,很多人心中都隱藏著“艾希曼意識”,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潛在的艾希曼。因此站在被告席上的不應只是艾希曼,而是作惡的整個民族和一個時代,受到審判的不僅僅只是個人當時具體的行為,更重要的是每個人的內心、群體精神的敗壞以及造成這種敗壞的根源——極權體制。阿倫特指出:“在罪惡的極權統(tǒng)治下,不思想所造成的災難可以遠勝于人作惡本能的危害的總和,這就是我們應當從耶路撒冷得到的教訓?!?/p>
說到底,對于極權體制下普通人的平庸之惡與平庸之罪,比如納粹的奧斯維辛,比如斯大林的集中營,比如紅色高棉,都不是一個簡單的司法問題,本質上更主要是一個政治道德問題,而其求解之路則在于人的思想和靈魂的解放。
阿倫特認為,邪惡與思想不能相互見容,思想要朝深里去追根問底,一旦碰上邪惡便無所進展,因為邪惡中空無一物,這就是平庸;相反,只有善才有深度,才有價值,才能激發(fā)原創(chuàng)。所以,歷史上任何一個專制暴政,無一不是以愚民政策、思想鉗制為其生存條件。極權統(tǒng)治用它所控制的意識形態(tài)機器對人進行洗腦,不只在于撲殺一切異端思想,而在于封殺一切可能產生獨立思想的社會空間。
柏林洪堡大學法學教授本哈德·施林克創(chuàng)作的小說《朗讀者》,就在某種意義上為阿倫特的觀察提供了佐證。像艾希曼一樣,曾在納粹集中營擔任看守的漢娜自始至終不認為自己有罪,但愛讀書的習慣讓她日見光明,賦予了她思想的空間和能力,從而有可能對自己的人生進行深刻省思。
走出監(jiān)獄的那一天,漢娜選擇了懸梁自盡。這似乎意味著,極權暴政下的平庸之惡,只有等到主體的自我良知覺醒之后,才會有真正的懺悔,也才會有真正的審判。
作者為外交學院人權研究中心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