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嵐
涼快埡的風
乘涼的樹早已走遠。我不得不說,我就是其中最矮小的一棵。
風,這位風燭殘年的留守老人,等不到樹葉的撫摸,像時光的灶臺一樣。越發(fā)寂寞,生銹。風灰暗的骨折的翅膀,無助地躺在涼快埡的某個角落——我潮濕、陰冷的內心。
風中,有稻子、麥芽的微香懶洋洋地飄過。
風的香手帕,給了枝繁葉茂的村姑、小伙、嗷嗷待哺的嬰兒、孩童。
風常常光顧我的美夢,在我居住的城市蟄伏。風用枯藤似的雙手,緊緊卡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反抗,也不想反抗。
我的父親母親——被歲月風干的康乃馨,被風埋葬在向陽的埡口。
我知道,涼快埡的風真的瘋了。
我不配再做風的兒子、風的醫(yī)生、風的良藥,再也沒有能力讓風頤養(yǎng)天年。
我知道,我年少時的一聲口哨、一張成績單,都足以讓風輕輕捧起我的臉,夏送涼茶冬送衣。
我欠風的太多了。就像我欠故鄉(xiāng)的魂,再也喊不回來。
風啊,如果我的懺悔能長出一彎雪月,你能否還是那樹開滿涼快埡的花……
秋天這個詞
秋天這個詞,被稻穗碼在曬場。
我的父親,把兒孫抱在懷里,哼豐收曲。
我的母親,把果實清洗干凈,還給春天。
鄉(xiāng)村說:城市再怎樣富有,也復制不出田野,那一望無垠的金碧家園。
即將被一場白雪覆蓋。
我的衰老說:我也將如秋天一樣。從豐盈回到風干。
我的父親母親,深入泥土最潮濕的角落。他們一生用鐮刀收割秋天,自己卻沒有秋天。
秋天這個詞,說肥也肥,說瘦也瘦……
黃荊條
黃荊條喜歡群居。在故鄉(xiāng)的田邊地角、山坡溝旁,它紫色的花骨朵——一種中草藥的清香,苦了我的童年。
黃荊條下出好人。一年一茬,它就會狠狠地抽我一回。它被我攔腰折斷,放進灶膛,發(fā)出吱吱的哭喊,煮出一鍋一鍋我疼痛的快意。
只見黃荊長,不見黃荊板。在我的記憶里,沒見過黃荊條長大成材的。直到我踏進三蘇祠,看見蘇洵親手種植的那棵黃荊樹,千年的手臂上依然伸出叢叢鋸齒小葉。
我的心中一陣竊喜。難道,一門三父子。也是黃荊條給抽出來的?
城里的月光
沒有麥地、稻田、蛙聲、炊煙,也沒有布谷鳥。城里的月光,無法將一把鐮刀舉到天上,不會有繁星點點的豐收曲和民歌,幸福地徜徉。
城里的月光,等不來小河旁的小芳。
它像一口深不見底的老井。囚禁著多少像我這樣的井蛙,不能坐井觀天,也不奢望采菊東籬之下。
其實,我在城里寫詩已經多年。
寫月光下的故鄉(xiāng),就像一幅水墨畫廊。春雷翻山越嶺,推敲兒時的童話,開門的竟是李白,他的月光通體明亮……
中元·痛
父母親怨我了,597天沒回去看他們了。
昨夜一宿未眠。
背心一痛牽動全身,無力說話。手指痙攣,文字在鍵盤上歪歪斜斜地行走。
點燃一支煙。
針尖的力量,似乎越來越猛。
來一把快刀吧!把背心挖一個洞,讓那些居住了39年的贅肉,去地獄隱姓埋名。
或者去拔火罐吧。著涼。腰椎間盤突出,骨質增生,任郎中推拿、針灸。
39年了。身體第一次這么痛,堅韌的我,第一次不屬于自己。
中元的焰火明亮起來。父母親啊,你們再寂寞,也不能拿兒子的痛撒嬌?
我必須趕在陪伴你們之前。給你們蓋一座春天的新房子,好好活著,養(yǎng)家糊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