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
司馬朝軍教授于上世紀80年代在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習,除了研習小學、經學之外,也曾對古典目錄學發(fā)生濃厚興趣,1990年代又在武漢大學攻讀古典文獻學博士學位,二十余年甘坐冷板凳,專心致力于四庫學與文獻學研究,近年陸續(xù)推出《四庫全書總目研究》《四庫全書總目編纂考》《四庫全書總目精華錄》《四庫全書與中國文化》《文獻辨?zhèn)螌W研究》《國故新證》《黃侃年譜》等多種論著。他曾將有關論著寄贈給我,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2009年10月,清華大學中國古典文獻研究中心召開有關《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編纂會議,他也應邀參加。會后他承擔了雜家類三百五十二種提要之撰稿工作。雜家類的分量很大,專業(yè)性也很強。他不懼艱辛,迎難而上,對每一種書都細加審閱,并參考有關材料,充分吸收古今研究成果,窮搜博采,提要鉤玄,披覽萬卷,歷時三年,終于按時交稿。在此基礎上,他又反復打磨,刪繁就簡,濃縮而成《續(xù)修四庫全書雜家類提要》(以下簡稱《雜家類提要》)一書,將由商務印書館刊行單行本。
近年來,我們曾經就續(xù)修四庫提要的編纂問題反復商談,書信不斷,電話不斷,他多次給我們寄來樣稿,根據我們的要求和體例,他又反復調整,認真修改,我對其成書過程是比較清楚的?,F(xiàn)在,朝軍同志將書稿寄來,問序于我,義不容辭。捧讀書稿,感到甚具學術內涵,確可體現(xiàn)我們現(xiàn)在所撰、為有當代學術意義之“四庫提要”。具體而言,此書大致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辨分類。我在上世紀九十年代參與《續(xù)修四庫全書》編纂,當時編委會對子部雜家類選輯就有一定難度,覺得雜家分類甚為紛雜。南宋文獻目錄學家鄭樵于《通志·校讎略》中就已提出:“古今編書,所不能分者五,一曰傳記,二曰雜家,三曰小說,四曰雜史,五曰故事。凡此五類之書,足相紊亂?!蔽覀儺敃r編子部雜家類,收有三百五十二種,在子部中容量較大,收書多,特別是明清,有文獻價值,但確有分類復雜問題。我過去應邀為《全宋筆記》作序,就曾提出《四庫全書》對筆記分類也有值得梳理之處?,F(xiàn)在司馬朝軍同志在撰寫此類提要時,指出了不少分類問題。如陳鳣《簡莊疏記》詮釋經義,實為讀《十三經》札記,應入經部群經總義類。嚴元照《娛親雅言》書中考論皆關經傳,陳偉《愚慮錄》為經義筆記,似應入群經總義類?!墩浦杏钪妗芬粫譃槭ㄔ谎鲇^篇、俯察篇、原人篇、建極篇、列職篇、崇道篇、耀武篇、表格篇、旁通篇、博物篇),篇下分部,部下分細目,細目之下又出條目,其書體例實為類書。張岱《夜航船》分二十大類一百二十五小類,為通俗類書,也應入類書類。董正功《續(xù)家訓》大旨排斥佛教,守衛(wèi)儒學道統(tǒng),宜入儒家類。又如唐錦《龍江夢余錄》旨在維持名教,以儒家之道衡量群言,故也宜入儒家類。蔣鳴玉《政余筆錄》究心理學,猶不失為平正,亦應入儒家類。李鎧《讀書雜述》一書,名曰“雜述”,實則甚醇正,可入儒家類。駱問禮《續(xù)羊棗集》為其《萬一樓集》中之一部分,似應入集部別集類。張大復《聞雁齋筆談》為其《梅花草堂集》中之一種,為晚明小品文,抒寫性靈,無關典故,亦非說部,應入別集類。我覺得,司馬朝軍同志的辨析,并不是對《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雜家類的分類作全面的否定,而是促使人們對這方面的文獻整理作進一步通盤考慮,使人們意識到文獻整理與研究有機的結合。這當是本書的學術特色。
第二,別真?zhèn)?。司馬朝軍同志在辨?zhèn)畏矫孀鲞^大量卓有成效的研究工作,他在雜家類中也發(fā)現(xiàn)了幾種偽書。如《晝永編》一書,舊本題明宋岳撰,全書凡三百六十條,最早著錄于徐乾學《傳是樓書目》小說家類,分上下二集,不分子目,其書皆抄錄前人嘉言懿行之可為法則者,稍加點竄,掩為己有,而一一諱其出處。數百年來,其書之偽,無人道破。他細心比勘,發(fā)現(xiàn)此書實為偽書。他廣搜證據,考證出其中三百五十三條偽跡昭彰,從而將其徹底證偽。又如《經史雜記》,舊本題清王玉樹撰,書前目錄后有道光十年(1830)玉樹識語,稱公余讀書,每究尋經史,偶有所得,輒筆記之,后擇其有關考證者薈萃成編,題曰《經史雜記》。司馬朝軍同志細核其書,考其來源,勘定其為抄襲成書。此外,他將雜家類著作中所涉及的辨?zhèn)问妨献髁舜罅康妮嬩?,這樣的例子可謂不勝枚舉。去偽存真,這既是本書的一大宗旨,也成為全書的一大亮點。
第三,明是非。雜家中不乏有學問的思想家或有思想的學問家。司馬朝軍同志特別注意鉤稽他們有關人生哲學的格言警句,將諸多雜家的觀點作了拾遺補缺的工作。如《閑中古今》一書稱“保初節(jié)易,保晚節(jié)難”,“大凡不順理者,豈可得乎”,“凡百玩好,皆能害德”,“知人固不易,哲人能察之于微”,“人君尚亦謹其所好”,“天之不佑惡人”,“小人聰明才智之過人者適足以為其身之累”,皆為悟道之言?!端膸烊珪偰俊菲貪h學,排斥宋學,對于此類觀點往往不屑一顧,甚至大加貶斥。而司馬朝軍同志漢宋兼采,注意鉤稽前賢論點,闡幽表微,其宗旨在彰善癉惡,樹之風聲。又如書中一再論及養(yǎng)廉反貪問題,至今仍然具有重大的現(xiàn)實意義。這樣的例子在書中隨處可見,讀者自可從中明辨是非得失,學習古人處世之道、養(yǎng)生之術。
唐代僧人智升在《開元釋教錄》序中說:“夫目錄之興也,蓋所以別真?zhèn)?,明是非,記人代之古今,標卷部之多少,摭拾遺漏,刪夷胼贅,欲使正教綸理,金言有緒,提綱舉要,歷然可觀也。”《雜家提要》一書,不僅能夠“別真?zhèn)巍薄懊魇欠恰保以诜诸惙矫娑嘤行乱?,尤為難得??梢赃@樣說,這部書稿對于提升古典目錄學的研究層次具有重要意義,對子部雜家類之文獻學研究尤具開創(chuàng)之功。此書既是別開生面的目錄學力作,更是雜家研究的發(fā)軔之作。朝軍同志來信稱,今后計劃擴大規(guī)模,將所有雜家類著作一網打盡,編纂一部完備的《雜家敘錄》。雜家浩繁,鉤稽匪易。我們期待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研究做出更多更大的貢獻。
最后我想再補述一點:《續(xù)修四庫全書》于上世紀九十年代及本世紀初即由上海古籍出版社陸續(xù)出版;前幾年,提要編撰起動時,上海古籍出版社與本書編委會合作,多次討論,制定提要的撰寫體例,以使經、史、子、集全書提要體例統(tǒng)一,文格接近。司馬朝軍同志應我們編委會邀請,承擔子部雜家類提要撰寫。撰成后,出版社、編委會審閱,曾就全書體例規(guī)定提出修改意見。司馬朝軍同志乃就總體著眼,加以修訂。應該說,現(xiàn)在單行出版的這部《雜家提要》,既保含全書的統(tǒng)一體例,更保持他自己的治學專著特色。這應當也是《續(xù)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編纂的另一成就。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