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紅
(1.湖南大學 岳麓書院,湖南 長沙 410082; 2.湖南省社會主義學院 科研部,湖南 長沙 410001)
柳宗元的理想人格既有最高層次的圣賢人格,又有對普通人來說最具可行性的君子人格,而且不論是圣賢理想還是君子人格,都體現(xiàn)出柳宗元在其哲學觀、天道觀及文學觀中所一以貫之的致用務實思想。他心中理想的圣人便是集君與王的美好人格理想于一身的,而他對于君子人格的期許和要求則更加典型而具體地代表了柳宗元道德修養(yǎng)的理想人格表達。正因如此,他關于道德修養(yǎng)的方法論也是側重于君子而言的。柳宗元關于道德修養(yǎng)方法的論述較集中地體現(xiàn)于永貞革新失敗后被貶至永州期間給妻弟楊誨之的《說車贈楊誨之》、《與楊誨之疏解車義第二書》及《與楊誨之再說車敦勉用和書》等書信中。信中柳宗元以車為喻,明確地說明作“說車”諸文的目的即是“固欲其(指楊誨之)方其中,圓其外”[1],以“有益乎行于世”,比較全面地闡述了自己“方其中圓其外”的道德修養(yǎng)方法論。
柳宗元非常重視學習對于成人成圣的重要性,他認為有道的君子并非天生而就,而是后天學習而成。圣人之道更是如此,“圣人之道,學焉而必至”[2],圣人之道也是孜孜不倦、不斷學習的結果。柳宗元認為君子與圣人的區(qū)別之一即在于圣人用心而君子立志,如在《與李翰林建書》中他就提出“圣人用心、賢士君子立志之分”,要成為真正的君子首先必須立志篤道。因為是否立志行道是能否成為君子的前提與基礎。古往今來能有一番成就者都是立志篤道之人,柳宗元也是少年時就樹立起宏偉志愿的,并且他將學習的基本目標定義為植志,認為學習的過程亦即樹立遠大志向,篤行圣人之道的過程,而且一旦認定了就要篤信力行,堅定不移,“雖萬受擯棄,不更乎其內(nèi)”:
君子學以植其志,信以篤其道。[3]
始仆少時,嘗有意游太學,受師說,以植志持身焉。[4]
始仆之志學也,甚自尊大,頗慕古之大有為者。[5]
幸而好求堯舜孔子之志,唯恐不得,幸而遇行堯舜孔子之道,唯恐不慊。[6]
至于君子要植什么志,篤何種道,柳宗元明確提出其所立之志即孔子之志,亦即忠正信義之志,而其所應篤行之道即是堯舜孔子的利民濟世之道,“以忠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7]。
柳宗元認為,君子以德行修養(yǎng)為本,植志篤道,首先要“誠其中”[8](P880),內(nèi)心的得誠比起外物的鑠己更為重要,“積于中,得于誠,往而復,咸在其內(nèi)者也。彼告而后知,示而后哀,由外以鑠己,因物以激志者也。中之積,誠之得,其為賢也莫尚焉”[9](P639)。其次,要習圣人之書,頌圣人之言。柳宗元強調(diào)君子加強道德修養(yǎng)少不了學習孔子之道、圣人之書,而且既以從孔子之道為志,就要篤定持續(xù),就不能再去學習些怪異、雜亂的其他學說,而孔子之道及圣賢經(jīng)典才是君子道德修養(yǎng)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且永久受用的源頭活水,是君子道德修養(yǎng)之本:
文以行為本,在先誠其中。其外者當先讀六經(jīng),次《論語》、孟軻書,皆經(jīng)言?!蹲笫稀?、《國語》、莊周、屈原之辭,稍采取之,穀梁子、太史公甚峻潔,可以出入,余書俟文成,異日討也。其歸在不出孔子,此其古人賢士所懔懔者。求孔子之道,不于異書。秀才志于道,慎匆怪、勿雜、勿務速顯。[8](P880-881)
此外,柳宗元還將立志與為學、為文統(tǒng)一起來,分析志與學及辭的關系,強調(diào)學以植志,盡管志已存但還是離不開辭存,時至及自己的刻苦努力,這樣才能從容行道:
志存焉,學不至焉,不可也;學存焉,辭不至焉,不可也;辭存焉,時不至焉,不可也。今以子之志,且學而文之,又當主上興太平,賢士大夫為宰相卿士,吾子以其道從容以行,由于下,達于上,旁施其事業(yè),若健者之升梯,舉足愈多,身愈高,人愈仰之耳。道不誤矣,勤而不忘,斯可也;怠而忘,斯不可也。舍是,吾無以為決。子其行焉?。?](P639)
這是柳宗元在《送表弟呂讓將仕進序》中的一段話,文中他不僅提醒呂讓為官一方要深入群眾了解百姓疾苦,學習圣人用心之道;而且借呂讓與他探討“通其辭,干于仕,庶施吾道”的機會,在肯定呂讓謹遵圣人之道之后,還強調(diào)循圣人之道行世處事時要“勤而不忘”,而不能“怠而忘”,再次強調(diào)要持之以恒地學習以植志,勤奮實踐以篤道。
自永貞革新失敗被貶永州后,盡管柳宗元仍有重回政壇造福蒼生的強烈愿望,但無奈此時的革新派已經(jīng)成為了人們誣陷和攻擊的目標,即使是曾經(jīng)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對他們多有詬病,正如他自己所形容的,“貶黜甚薄,不能塞眾人之怒,謗語轉侈,囂囂嗷嗷,漸成堅民。飾志求進者,更罟仆以悅仇人之心,……而仆輩坐益困辱,不罪橫生,不知其端”[10],加上革新派在朝廷樹敵太多更使柳宗元重回政治中心的希望變得更加渺茫。但是,柳宗元并沒有因此而一蹶不振,苦難的人生歷程和痛苦的生活磨難反而讓他冷靜下來更深入地思考社會與人生,其思想也變得更加睿智、圓融,仍是懷著對孔子之志及圣人之道的篤定自信,更加重視自己的道德修養(yǎng):
君子志正而氣一,誠純而分定,未嘗摽出處為二道,判屈伸于異門也。固其本,養(yǎng)其正,如斯而已矣。[11]
作為君子,在或屈或伸、或出仕或隱退的不同境遇里都應當堅持利安元元的本心,養(yǎng)成端正精一的志向,不顧顛踣,勇往直前,在困境中頑強執(zhí)著地尋求立身行道的出路。在《送崔群序》中,柳宗元將崔群比喻為貞心勁質(zhì)的蒼松,稟和氣之至,故能合以正性,做到本固而氣正:
貞松產(chǎn)于巖領,高直聳秀,條暢碩茂,粹然立于千仞之表。和氣之發(fā)也,稟和氣之至者,必合以正性。于是有貞心勁質(zhì),用固其本,御攘冰霜,以貫歲寒,故君子儀之。[12]
和孟子所主張的“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13]一樣,柳宗元也認為歷經(jīng)困頓、體驗疾苦也是士大夫道德修養(yǎng)的工夫之一。在《送表弟呂讓將仕進序》中他就在給即將出仕為官的表弟呂讓的臨別贈言中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這種思想及對呂讓多了解民生疾苦,多體驗百姓生活以“固本”的期盼:
吾觀古豪賢士,能知生人艱饑羸寒、蒙難抵暴、捽抑無告,以呼而憐者,皆飽窮厄,恒孤危,訑訑忡忡,東西南北無所歸,然后至于此也。[9](P638)
柳宗元認為,對于百姓的關心而表現(xiàn)出來的真誠應該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士大夫不管是為文還是出仕為官,都必須對生人之艱有切膚之痛、內(nèi)心之憂,而不是道聽途說地有感而發(fā),所以他特別強調(diào)中之積及誠之得,如此,循環(huán)往復才能成為真正“以利安元元為務”的圣賢君子。
與其哲學思想相一致,柳宗元在治學修身方面也具有比較明顯的融合儒道佛的趨勢。盡管柳宗元一直以志于圣人之道自居,但他仍能以開放明智的態(tài)度沖破門戶之見,對其它學說都予以了公正的評價與應有的肯定,否定“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成見,并認為佛教與道家的部分思想是與儒家圣人之道殊途同歸的,在堅持“悉取向之所以異者通而同之,搜擇融液,與道大適,咸伸其所長而黜其奇斜”[14]的原則下,是可以為儒學之士的道德修身與齊家治平所用的:
予觀老子,亦孔氏之異流也,不得以相抗,又況楊、墨、申、商刑名縱橫之說,其迭相訾毀抵捂而不合者,可勝言耶?然皆有以佐世。[14]浮圖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于性情爽然,不與孔子易道。……吾之所取者與《易》《論語》合,雖圣人復生,不可得而斥也。[15]
參之谷梁氏以厲其氣,參之孟、荀以暢其支,參之莊、老以肆其端,參之太史公以著其潔。[16]
他也主張君子在修養(yǎng)德性時采用道家清靜虛空的修養(yǎng)工夫,“去爾中躁與外撓,姑務清為室而靜為家”,“鋪沖虛以為席,駕恬泊以為車,瀏乎以游于萬物者”[17]??梢?,柳宗元在道德修養(yǎng)方法方面是兼收并蓄的,認為有益于君子固本養(yǎng)氣的佛家、道家的方法皆有可用之處,可以作為儒家道德修養(yǎng)方法的有益補充,完全不必囿于門戶之見而不敢采用。
在道德修養(yǎng)方面主張韜義服和,外圓內(nèi)方,是柳宗元從自己痛苦經(jīng)歷中得出的切身感受,也是他對實現(xiàn)自我和諧提出的最具體的修養(yǎng)方法。
柳宗元和劉禹錫等革新家,滿懷“唯以中正信義為志,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的理想,銳意改革,結果是“出師未捷身先死”,革新失敗、被貶永州的巨大傷痛,讓柳宗元明白了僅靠一往無前的勇氣與滿腔的熱情去實現(xiàn)自己的革新理想是不可能的。痛定思痛,他在儒家所提倡的“中庸”思想的基礎上,結合《易經(jīng)》、《老子》、《莊子》的思想,系統(tǒng)地提出了“韜義服和、外圓內(nèi)方”的,思想境界又高于先前“標志篤道”、“固本養(yǎng)氣”階段的道德修養(yǎng)方法論。
《佩韋賦》中,以大量的歷史事例為戒,告誡自己不能太柔或太剛,亦不能太直,認識到純?nèi)峄蚣儎傆跒槿颂幨赖奈:?,提醒自己要學仁圣之善謀,“執(zhí)中而俟命”,堅持“韜義于中,服和于躬”,以做到“寡過樂終”:
寬與猛其相濟兮,孰不頌茲之盛德??嗣髡芏9?,恢大雅之所勖。陽宅身以執(zhí)剛兮,卒易師而蒙辜?!?nèi)峒內(nèi)踬?,必削必??;純剛純強兮,必喪必亡。韜義于中,服和于躬;和以義宣,剛以柔通。守而不遷兮,變而無窮。交得其宜兮,乃獲其終。[18]
柳宗元多用比喻來強調(diào)為人處世必須剛柔相濟,曲直變通,不能一味柔或一味剛,也不能曲到底或直到底,一切根據(jù)客觀形勢的變化而變化,時中咸宜才能避免過猶不及,才會不偏不倚,恰當中正,而這正是其所一貫追求的“大中之道”本質(zhì)內(nèi)涵的體現(xiàn)。
可以說,韜義服和、外圓內(nèi)方的修養(yǎng)工夫是柳宗元道德修養(yǎng)工夫論的核心與靈魂,在與楊誨之的多次書信往來中,他也再三以車為喻,來說明君子處世如何做到內(nèi)方外圓。柳宗元以車為喻,認為以君子中正之道行世如果只能方其中而不能圓于外,不會適時變通,也會有遭遇挫折碰壁的時候,因為濁世之中善人少而不善之人多,“中之正不惑于外,君子之道也。然則顯然翹然,秉其正以抗于世,世必為敵仇,何也?善人少,不善人多,故愛足下者少,而害足下者多。吾固欲其方其中,圓其外,今為足下作《說車》,可詳觀之。車之說,其有益乎行于世也”[19](P462)。柳宗元以車為喻,說明君子行世像行車一樣才能行之久遠。做車的材料質(zhì)量不好車容易爛,工藝不精車也無法走得快,車廂不方正無法載人,車輪不圓也無法疾馳于道,“材而不良,則速壞。工之為功也,不攻則速敗。中不方則不能以載,外不圓則窒拒而滯。方之所謂者箱也,圓之所謂者輪也。匪箱不居,匪輪不涂”[19](P462)。柳宗元還再三指出行車的關鍵就在于上面提出的四個條件:“存乎材良而器攻,圓其外而方其中”[18](P462)達到材良、器工、圓外、方中四個最主要、最基本的條件,然后具備一般的車所具有的基本的要件,如車箱、車輪、中軸、車轅、車蓋、車軾等,就會無往而不勝,這既是說車,更是喻人,柳宗元以車為喻,認為楊誨之已經(jīng)“材良、器攻與方中”,惟一可能不足的就是“圓其外”,因而進一步勉勵他,“果能恢其置若箱,周而通之若輪,守大中以動乎外而不變乎內(nèi)若軸,攝之以剛健若蚤,引焉而且御乎物若轅,高以遠乎污若蓋,下以成乎禮若軾,險而安,易而利,動而法”[19](P462),就是人中之君子了。如此,君子就相當于一輛質(zhì)量優(yōu)良功能齊全的車,按車之道處世行道就能做到外圓內(nèi)方、質(zhì)良器攻,就可任重而行遠,修平而治齊。
柳宗元多次重申君子行道中方外圓的重要性,但楊誨之仍有誤解,認為其所說之圓意即圓滑世故,茍容取合。對此,柳宗元特別解釋:
然吾所謂圓者,不如世之突梯茍冒,以務利乎己者也。固若輪焉:非特于可進也,銳而不滯;亦將于可退也,安而不挫;欲如循環(huán)之無窮,不欲如轉丸之走下也。乾健而運,離麗而行,夫豈不以圓克乎?而惡之也?[19](P463)
柳宗元認為君子的外圓并不是圓滑以趨利,茍合以取容,而是像車輪一樣牢固圓融,勇往直前時銳而不滯;必要的后退時也可安而不挫。君子為人處世與其追求循環(huán)無窮之極致,不如追求像車輪一樣守其內(nèi)而不遷、應于外而“變而無窮”、順勢而為??梢姡谠f的“圓”是一種辯證的哲理,不僅是君子、圣人圓融完美的人格特征,也是應若變化、“交得其宜”的時中精神、權宜精神的體現(xiàn),說到底是柳宗元所孜孜以求的大中之道的體現(xiàn)。
[1]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3·與楊誨之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2]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4·送從弟謀歸江陵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3]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3·送薛判官量移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4·與太學諸生喜詣闕留陽城司業(yè)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5]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4·答貢士元公瑾論仕進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6]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5·送婁圖南秀才游淮將入道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7]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0·寄許京兆孟容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8]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4·報袁君陳秀才避師名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9] 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4·送表弟呂讓將仕進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0]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0·與蕭翰林俛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1]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2·送蕭煉登第后南歸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2]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2·送崔群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3]孟子·告子下[M].
[14]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5·送元十八山人南游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5]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5·送僧浩初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6]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34·答韋中立論師道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7]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解崇賦(并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8]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2·佩韋賦(并序)[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9]吳文治校點.柳宗元集·卷16·說車贈楊誨之[M].北京:中華書局,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