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曉嫻
(西北師范大學 文學院,甘肅 蘭州 730070)
生態(tài)女性主義產生于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法國,由法國女性主義學者F.奧波尼在《女性主義抑或死亡》中首次提出,該理論認為在父權社會中,女性與自然都受到嚴重的壓迫與輕視,而這種壓迫與輕視有著十分相似且密切的聯(lián)系。這一理論是生態(tài)主義與女性主義相結合的產物,從女性、自然、發(fā)展等角度批判了父權的統(tǒng)治和壓迫,進而倡導女性文化、女性原則對解決生態(tài)問題的作用。生態(tài)女性主義相信女性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男權社會中受到的壓迫和自然在以人類為中心的社會中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在根本上是一致的,都是二元對立、等級觀念等作用下的結果。生態(tài)女性主義與女性主義的顯著不同在于,它不僅反對男性中心論,還反對人類中心論,“倡導多樣性,重建天人合一的宇宙觀”,[1]追求比女性主義更為廣泛的平等,而宣揚女性在解決各類問題中的作用是其與女性主義的共通之處。曹雪芹在塑造《紅樓夢》中眾多的女性形象時,將女性與自然事物融為一體,互相象征,并表現(xiàn)出對自然和女性的贊美與同情。故而在這個意義上,《紅樓夢》籠罩著濃厚的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意味。從生態(tài)女性主義角度分析《紅樓夢》不僅是一個新的視角,更可以促使我們更加深入地分析、理解《紅樓夢》中的主要女性形象。
以女性為主要描寫對象的文學作品在封建社會末期尤其繁盛。早在《紅樓夢》之前,從以女性名字命名、描寫日常生活的《金瓶梅》,到以男性為絕對主角的歷史題材小說《三國演義》,都不乏色彩鮮明的女性形象。有清一代,以冒襄《影梅庵憶語》為發(fā)端,綿延至民國初年的憶語體小說,更是公認的具有濃厚的女性主義色彩的一類文學作品。然而這類作品盡管有一部分帶有朦朧的女性主義的色彩,但其絕對不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作品。這些作品盡管也在行文中流露出對女性和自然的贊賞,但其對待女性和自然,都是持一種玩賞、占有的態(tài)度,以封建倫理綱常來評價女性,以占有者的姿態(tài)來賞玩自然。這類作品無疑不能歸為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作品。而《紅樓夢》則擺脫了這種男性中心和人類中心的思想,從更廣闊的意義上運用大量筆墨對自然和女性進行描寫,從而“使得自然與女性從‘缺席’到‘在場’,逐步擺脫‘邊緣’與‘他者’的地位”。[2]
全書開篇第一回便自言一生一事無成,只有當日閨閣中眾多女子行止見識皆出于自己之上,故而著此書,為這些閨閣女子立傳。遍觀整部書,女性都處于主要地位,作為男主角的寶玉僅僅是書中眾多女性的“神瑛侍者”。生態(tài)女性主義認為在父權社會,女性由于先天的欠缺,只能從事和自然直接相關的,諸如飼養(yǎng)家禽、做飯等較為低級的工作,而男性則在社會發(fā)展中處于主導地位,和克服自然限制的文化更接近,男性要優(yōu)于女性。故而生態(tài)女性主義追求的是受壓迫、受歧視的女性的解放,以及建立人與人、人與自然之間的新的關系?!都t樓夢》中流露出的正是這種對傳統(tǒng)男權社會的反叛和對具有美好品質女性的尊重和贊賞,對人與人之間平等關系的追求。作者借寶玉之口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3]見了便讓人覺得清爽。而欺負弱者,一味貪財?shù)摹跋眿D子”是“死魚眼”,因為她們學會了男性的貪婪狠毒,學會了對其他弱勢女性以及自然的掠奪。我們不妨認為寶玉的觀點代表了作者大部分的觀點,而賈政則是傳統(tǒng)男權社會的代表。傳統(tǒng)的男權社會下,“男權統(tǒng)治者在壓迫自然化的女人的同時,也以微妙的心理定勢壓迫女人化的自然界”。[4]賈政認為大觀園中最美的是“稻香村”,而寶玉卻認為大觀園中的“稻香村”分明是人力硬造,已失去了“天然”,是“人力穿鑿扭捏”而成,反倒不如“有鳳來儀”。這無疑是作者對自然純真的贊美,對人類玩弄自然的否定。
紅樓夢中的女性是熱愛自然的,自然能為她們提供撫慰。這一點在林黛玉身上體現(xiàn)得最為鮮明。在男權社會中,女性必須依靠男性才能生活,所謂“未嫁從父”,[5]只有父親才是黛玉未婚時最大的依靠。這本就是男權社會對女性造成的極大的不公,但是父親去世后,寄居賈府的黛玉連這點依靠都沒有了。而她之所以能在賈府生活,憑借的全是賈母的憐惜,而賈母年事已高,黛玉的未來充滿了不確定性。所以她只能將自憐自傷寄托于自然,在自然中找尋知音和慰藉。生態(tài)女性主義主要代表人物蘇珊·格里芬曾有過這樣的表述“婦女與大自然共語……她能聆聽來自地球深處的聲音……微風在她耳邊吹拂,樹向她喃喃低語?!盵6]黛玉在情感上是與自然想通的,她對著落花感嘆“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在聽到“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桓”時心動神搖;而柳絮更是引出她“漂泊亦如人命薄”的悲嘆。自然在黛玉這里便分明具有了和她一樣的女性的種種特征,自然才是黛玉真正的知音。此外,作品開篇便介紹到黛玉前世本是“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因受“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又受天地精華,“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可以說在作者眼里,林黛玉是自然之女,是“自然化”的女性的典型代表。
黛玉以外的其他女性也都與自然有著相似的命運和性格,《紅樓夢》十分引人注意的一點是其廣泛運用的象征的手法,以自然界的花來象征眾多女性的性格和命運。如最具代表性的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 死金丹獨艷理親喪”中“占花名”一節(jié),以牡丹喻寶釵,以芙蓉喻黛玉,以海棠喻湘云,以杏花喻探春等等,無不昭示著女性與自然的聯(lián)系,在曹雪芹的筆下,這些花便是紅樓中女兒的化身。
更值得讓人注意的是,《紅樓夢》中的女性不僅僅是與自然同命運,從自然中尋找慰藉,她們在向自然母親尋找慰藉的同時也給予自然母親以同情和安慰。在男權社會下,社會越發(fā)展,人類對自然的掠奪便越殘酷,自然的一切無不受到人類的破壞、剝削、污染和玩弄,故而生態(tài)女性主義倡導女性對自然的“撫慰”,認為只有女性才能對自然的遭遇感同身受。在《紅樓夢》里,大觀園是作者構建的一個理想國度,女性和自然在這里暫時逃離了男權社會的壓迫,離開大觀園便又是一個風刀霜劍嚴相逼的世界。寶玉憐惜落花,將它們撒入河流,但黛玉卻更為清醒地認識到,河水在大觀園中固然干凈,但流出大觀園,到了有人家的地方,仍然會被污染,唯有裝入錦囊,埋入大觀園內,隨著時間化入大地,才是真正的還花以清潔?;ㄊ亲匀恢忻赖募写恚煊裨峄ū闶菍ψ匀幻赖囊环N憐惜,對自然美的撫慰。
《紅樓夢》中的女性形象幾乎都以悲劇結局,這是由父權社會下的政治、經濟、文化以及人們的道德觀念等等一系列因素造成的。父權社會下的女性與自然有著相似的命運,《紅樓夢》恰恰常用季節(jié)、自然界景物的變化來象征女性的命運。例如本也是大家小姐的香菱自小被人拐走,長大后賣與薛蟠為妾。薛蟠一家入賈府,香菱盡管身份卑微,卻也得以在大觀園中與諸多姐妹一起過了一段相對快樂無憂的日子。但在父權社會下,女性永遠是沒有真正的自由和快樂,尤其是作為沒有人身自由的奴仆。在薛蟠娶了“河東獅”夏金桂之后,香菱的處境便猶如秋季一樣日漸凄涼,此時作者便借夏金桂之口將香菱改名為“秋菱”,暗示香菱此后的處境和命運會像深秋一樣冷落。
寶黛悲劇是全書故事的主線,書中也曾多次以自然景物來揭示林黛玉的悲劇命運,將黛玉的命運和自然景物的變換糅合在一起。初入大觀園,瀟湘館的千竿翠竹是“鳳尾森森,龍吟細細”,一派清幽寧靜的景象,此時寶黛二人尚未受到外界的干擾,在大觀園中過著相對無憂的生活。而在最終二人感情受阻,黛玉淚盡焚稿而亡之后,瀟湘館則是“落葉蕭蕭,寒煙漠漠”。自然界的竹子的榮枯與黛玉的命運緊緊結合在了一起。此外,黛玉的命運也多次在其詩詞作品以花木的凋零來進行暗示,如《桃花行》中的“淚眼觀花淚易干,淚干春盡花憔悴”“一聲杜宇春歸盡,寂寞簾櫳空月痕”;《葬花吟》中的“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唐多令》中的“嫁與東風春不管”。這就把黛玉的命運和自然界景物的變化緊緊結合了起來。
生態(tài)女性主義《紅樓夢》描繪了形形色色的女性,有的自甘固守男權社會對女性的種種禁錮,有的則不滿于此,渴望掙脫束縛。最有代表性的要數(shù)探春和黛玉。探春是作為賈府的三小姐,在賈家的地位卻并不高,因為她并非王夫人所生,是“庶出”的,甚至連一些有資歷的仆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正因為這一點,探春比任何人都更渴望能擺脫傳統(tǒng)女性的命運。她曾說“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立出一番事業(yè)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說的?!边@就與古代傳統(tǒng)小說中只知思春的女性有了極大的不同。探春渴望的是憑自己的力量“立一番事業(yè)”,以此來贏得尊重,展現(xiàn)自我的能力。這無疑是探春女性主義意識的覺醒,她渴望走出家庭的小天地,在男人的世界中有所作為。
而黛玉的女性意識則更多地表現(xiàn)在她對自我才華的毫不遮掩上。男權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是溫柔內斂,對于女性來說,讀書不是正務,女性有才華反不如針黹女紅來得重要,女性受教育的權利是被剝奪了的。盡管如賈府這樣的人家,讀過書的女性也并不多。而頗有才華的寶釵也認為“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作詩寫字等事,這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黛玉卻毫不掩飾自己的才能,并希望自己的才華能得到認可。元春省親,命眾人作詩,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這不但不符合傳統(tǒng)觀念對女性的要求,甚至也不符合對男性謙讓、內斂的時代規(guī)范,是超越了時代的,有著濃厚的女性主義色彩。
《紅樓夢》是我國古典小說的巔峰,歷來研究的著作汗牛充棟,大師輩出。本文僅僅就生態(tài)女性主義角度切入,管窺《紅樓夢》,希望能有些微不同的收獲。生態(tài)女性主義是二十世紀后期才提出的,作者曹雪芹當然不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者,也并不曾受此理論的影響,但《紅樓夢》有不少地方都表現(xiàn)出令人吃驚的與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契合。我們不妨認為在一定的社會發(fā)展程度下,各種文化都有可能不約而同地產生相似的思想,而這種相似恰恰為我們研究古典文學提供了一個新的切入點。
[1]陳茂林.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概述[J].齊魯學刊,2006(4):108-111.
[2]付玉群,李成堅.生態(tài)女性主義文學批評及國內研究述評[J]. 西南科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3):82-87.
[3]曹雪芹,高鶚. 紅樓夢[M].北京: 中華書局,2007:45.
[4]關春玲.西方生態(tài)女權主義研究綜述[J].國外社會科學, 1996(2): 25-30.
[5]楊天宇.十三經譯注:儀禮譯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89-90.
[6]蘇珊·格里芬.女人與自然[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142-1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