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和平

(青島大學 文學院，山東 青島 266071)

周必大，字子充，紹興二十年進士，自號平園老叟，吉州(今江西吉安)廬陵人，官至左丞相，封益國公，謚文忠。[1]“九流七略，靡不究通”，詩詞歌賦，“皆奧博詞雄”，書法“渾厚剛勁，自成一體”。[2]其中，《二老堂詩話》原載于《平園續(xù)稿》中，后單獨抽出，錄入《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雖然《中國叢書綜錄》中收錄《二老堂詩話》9次，但關(guān)于《二老堂詩話》的專題研究，至今只發(fā)現(xiàn)郭紹虞先生的概述性的簡評[3]、李光生博士學位論文的一章[4]和谷敏的期刊論文一篇[5]，而且即使是后兩者，也未專門就其后世影響加以詳述，故其研究余地頗大。

《二老堂詩話》作于周必大晚年(見書中“老人十拗”條“余年七十二，目視昏花，耳中無時作風雨聲，而實雨卻不甚聞”)，據(jù)郭紹虞先生考證，此書有《益國文忠公全集》本、《津逮》本、《歷代詩話》本、《螢雪軒》本，均足本。[3]《汲古閣?？虝俊分督虼貢返谖寮洿藭彭?，《孫氏祠堂書目內(nèi)編》卷四作一卷；《增訂四庫簡明目錄標注》卷二作一卷；《善本書室藏書志》作三卷。[4]其內(nèi)雖不見系統(tǒng)的詩學理論與主張，事實上也極少論詩之語，然吉光片羽之中不乏真知灼見，尤其體現(xiàn)在考據(jù)方法及其影響方面。

一 《二老堂詩話》考據(jù)法的分類

周必大在《二老堂詩話》46條9327字[6]中進行了一系列的考據(jù)，其內(nèi)容和方法仍值得借鑒。內(nèi)容方面，包括考證版本異文、推斷字詞之誤、記錄方言影響、探究典故制度、追溯詩之來源、批判詩意曲解、評價他詩之妙，以及自己的詩詞創(chuàng)作、方法方面，具體如下：

1.因文求義。主要是根據(jù)謀篇布局、上下語境等進行邏輯判斷和推理，以發(fā)現(xiàn)其義不合之處，并加以重釋。例如“陶淵明山海經(jīng)詩”條：

江洲《陶靖節(jié)集》末載，宣和六年，臨溪曾弦謂靖節(jié)《讀山海經(jīng)詩》，其一篇云：“形夭無千歲，猛志固常在?！币缮舷挛牧x不貫，遂按《山海經(jīng)》有云：“刑天，獸名，口銜干戚而舞?！币源司錇椋骸靶烫煳韪善??！币蚬P畫相近，五字皆訛。岑穰晁詠之撫掌稱善。

【按】周必大不同意曾氏之論，他據(jù)陶潛此類詩的內(nèi)容完整性、一篇一事的寫作方式，并以前篇記事完整為例，證明此篇專論精衛(wèi)。他說：“靖節(jié)此題十三篇，大概篇指一事。如前篇終始記夸父，則此篇恐專說精衛(wèi)銜木填海，無千歲之壽，而猛志常在，化去不悔。若并指刑天，似不相續(xù)。

周氏又從此篇前后文句語義、情感分析，認為“刑天舞干戚”與詩意不諧。周氏云：“又況末句云：‘徒設(shè)在昔心，良晨詎可待。’何預(yù)干戚之猛耶？”

周氏從陶潛這一類詩的全部及前后篇、上下文駁證曾氏之說，事理結(jié)合，不無道理。四庫本《陶淵明》此詩下引“曾纮”之論，最后四庫館臣云：“因思宋宣獻言，校書如拂幾上塵，旋拂旋生，豈欺我哉！”可見，曾纮之論未必是，必大之言未必非。[6]郭紹虞則認為“此則識解通達，正不泥于考據(jù)矣”。[3]

2.版本對比。主要是通過不同版本的比較，發(fā)現(xiàn)文獻異文，并探究其原因。例如“蘇颋九日侍宴應(yīng)制詩”條：

余編?！段脑酚⑷A》，如詩中數(shù)字異同，固不足怪。至蘇颋《九日侍宴應(yīng)制得時字韻詩》，《颋集》與《英華》略同，首句“嘉會宜長日”，而《歲時雜詠》作“并數(shù)登高日”；第二句“高游順動時”，《雜詠》作“廷齡命賞時”；第三句“曉光云半洗”，《雜詠》作“宸游天上轉(zhuǎn)”；第四句“晴色雨余滋”，《雜詠》作“秋物雨來滋”；第五句“降鶴因韶德”，《雜詠》作“承仙馭”；第六句“吹花入御詞”，《雜詠》作“睿詞”；后一聯(lián)云“愿陪陽數(shù)節(jié)，億萬九秋期”，《雜詠》作“微臣復(fù)何幸，長得奉恩私”。

【按】周必大通過對比同一首詩的版本異文，推出傳錄編輯時有所改定。周氏云：“《雜詠》乃傳書錄當時之本，其后編集，八句皆有改定，《文苑》因從之耳。”正如杜甫所云“新詩改罷自長吟”。四庫本《古今歲時雜詠》云：“因取其卷目而擇今代之詩附之，名曰《古今歲時雜詠》。鋟版以傳，蓋所增惟宋人之詩，而目類則一仍其舊也?！盵6]可見，必大所言非虛，其法可取也。

3.類比互證。主要是在缺乏直接文獻進行佐證時，通過其它古籍中類似的例子進行間接佐證。例如“辨歐陽公釋奠詩”條：

《歐陽文忠公外集》有《早赴府學釋奠詩》，蓋任留守推官，陪錢惟演行禮時也。諸處本皆如此寫。達云：“蓋惟演止是使相，詩中不應(yīng)云‘行祠漢丞相’?！?/p>

周必大答云：豈舉業(yè)當用乎？所謂漢丞相，乃詩句偶然，如唐卿周士之類，何必拘泥。且漢時釋奠，豈預(yù)丞相耶！

《歐陽文忠公外集》第二卷，《書懷感事寄梅圣俞》云：“丞相忽南遷，送之伊水頭?！贝宋┭萋淦秸率乱凄囍輹r，亦呼丞相。《外集》十四卷〈送河南戶曹楊子聰序〉云：“居一歲，相國彭城公薦之。”彭城，惟演所封郡，是又呼為相國。

周必大按：唐《白樂天集》第五十八卷，論節(jié)度使王鍔除平章事云：“伏以宰相者，人臣極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容輕授。鍔非清望，又無大功，深為不可。”此是唐使相亦謂之宰相，故有系銜大敕之后者。

【按】周必大未直接舉“使相”即“丞相”的文獻佐證，但通過《歐陽文忠公外集》“丞相”又呼“相國”、《白樂天集》“使相”亦謂“宰相”的類比，得出丞相、相國、宰相三者，在“使相”之義上，皆可稱呼之，俱是泛稱而非特指，故“使相”稱為“丞相”，其法可取也。

4.金石考證。主要是用碑刻文獻等補證紙質(zhì)文獻。例如“皇甫湜詩”條：

劉貢父《詩話錄》云：皇甫湜詩無聞，韓退之有讀公《安園池詩》，譏其掎摭糞壤間。又《韓集》雖有《次韻湜陸渾山火》之篇，而湜詩俱不傳。

周必大嘗得湜永州祁陽《元次山唐亭詩碑》，題云“侍御史內(nèi)供奉皇甫湜”，其詩云：“次山有文章，可惋只在碎。然長于指敘，約潔多余態(tài)。心語適相應(yīng)，出句多分外。于諸作者間，拔戟成一隊。中行蘇預(yù)。雖富劇，粹美君可蓋。子昂感遇佳，未若君雅裁。退之全而神，上與千年對。李、杜才海翻，高下非可概。文于一氣間，為物莫與大。先王路不荒，豈不仰吾輩。石屏立衙衙，溪口啼素瀨。我思何人知，徙倚如有賴?！焙笠姾檫~《容齋隨筆》，亦載此詩，謂“風格無可采”，非也。

【按】周氏引《元次山唐亭詩碑》證皇甫湜詩句之佳，駁韓愈和洪邁評價之非。四庫本《唐闕史》云：“皇甫湜作福先寺碑諸事，亦足以資考證?！彼膸毂尽洞紊郊芬嘣疲骸盎矢泧L題其《浯溪中興頌》，其品題亦頗近實也?！盵6]可見，必大所言非虛，其法可取也。

5.親自驗證。例如“報班齊”條：

歐公詩云：“玉勒爭門隨仗入，牙牌當?shù)顖蟀帻R。”或疑其不然。今朝殿爭門者，往往隨仗而入，及在廷排立既定，駕將御殿。合門持牙牌，刻班齊二字。候班齊，小黃門接入，上先坐后幄。黃門復(fù)出揚聲云：“人齊未？”行門當頭者應(yīng)云：“人齊?！鄙霞闯?，方轉(zhuǎn)照壁，衛(wèi)士即鳴鞭。然此乃是駕出時，常日則不同。[6]

【按】周必大通過親身經(jīng)歷現(xiàn)身說法，見證了宋朝典章制度及其變遷，避免了妄生穿鑿、轉(zhuǎn)滋謬說之病。

綜上所述，周必大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各種考據(jù)術(shù)語，但在考據(jù)實踐中以音韻、訓(xùn)詁和文字為基礎(chǔ)，涉及到理證、書證、物證等多重證據(jù)法，在閑談記事的同時加以字句錘煉和用事考據(jù)，正如許顗《彥周詩話》所云：“詩話者，辨句法，備古今，紀盛德，錄異事，正訛誤也?！盵7]雖然并沒有改變記述詩人逸聞軼事的路子，但在“好以己意說經(jīng)，致力于心性義理之學”[5]的南宋時期，已經(jīng)算是超凡脫俗，別具一格了。

二 《二老堂詩話》考據(jù)法的歷時比較

若把周必大詩話與傳統(tǒng)詩論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前者重實證，后者重直覺；前者重博引，后者重點悟。具體說來，點悟式詩論，有利于保持詩心、詩味，使讀者有所悟得，然失于虛無縹緲，語焉不詳，體例散漫；而考據(jù)式詩話，有利于體現(xiàn)理性精神、客觀態(tài)度和實證方法，能在剔除無根之談、不實之論后，脫離舊有模式，從而系統(tǒng)性、學術(shù)性大大加強。[8]

縱覽南宋時期，與周必大詩話同理的，還有朱弁《風月堂詩話》、陳善《捫虱新話》、吳聿《觀林詩話》、曾慥《高齋詩話》、曾季貍《艇齋詩話》、陳巖肖《庚溪詩話》、陳長方《步里客談》、葛立方《韻語陽秋》、陳知柔《休齋詩話》、吳曾《能改齋漫錄》、高似孫《剡溪詩話》、韓淲《澗泉日記》、吳子良《吳氏詩話》、趙與虤《娛書堂詩話》、黃升《玉林詩話》、方岳《深雪偶談》、周密《弁陽詩話》等等。[9]

其實，考據(jù)作為一種治學方法，先秦時期就已出現(xiàn)，本指對人或事進行稽考以取信，例如《禮記·學記》說：“中年考?！保缓笠隇閷目加?，例如《史記·伯夷列傳》云：“夫?qū)W者載籍極博，猶考信于六藝?！钡?，將考據(jù)稱為“學”，并用來專指一個學派，卻只在清代才出現(xiàn)。[10]周必大在此過程中起了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作用。

若把周必大與戴震的考據(jù)之法相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異曲同工之處：一是，熟讀諸子經(jīng)典及其注疏傳箋，通曉歷代名物制度；二是，讀書得間，善于歸納與懷疑，并且實事求是，無征不信。若一言以蔽之，便是“匯而通之，析而辨之”“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與之相反者，便是“株守一隅，信古而愚，或疑古鑿空，不知而作”。[11]這與王國維的“二重證據(jù)”法和張舜徽先生“本證”“旁證”二分法[12]俱一脈相承，而且亦與辨?zhèn)魏洼嬝芮邢嚓P(guān)。

當然，周必大的考據(jù)，由于是分條雜記的形式，雖然內(nèi)容豐富、靈活多樣，但難免分類不清；又由于時代的局限，文中沒有簡帛等出土文獻的佐證，有待于后世學者的補充。

三 《二老堂詩話》考據(jù)法的影響

《二老堂詩話》問世后，因考據(jù)不是南宋詩話的主流，故并未在當時受到重視，但卻在清代備受追崇。就拿《四庫全書》來說，除《二老堂詩話》一卷(江蘇巡撫采進本)專題記錄外，另有5處被征引，按其征引目的，可劃分為疏證體例、補證疏漏、佐證誤傳、佐證誤解和佐證曲解。例如補證疏漏的《烏臺詩案》一卷(編修汪如藻家藏本)中，引《二老堂詩話》論證《烏臺詩案》的流傳，并指出不足：“是必大親見真跡，然不言與刊版有異同?！痹賹Ρ汝愓駥O《書錄解題》載是書十三卷，以及胡仔《漁隱叢話》所錄本，從而補證出三卷有奇，皆與此本不合。

由此可見“必大學問博洽，又熟於掌故，故所論多主於考證”，[6]而《二老堂詩話》，包括其考據(jù)之法，也已被后世所廣泛認同，在文獻歷史中有重要地位，難怪《四庫》館臣對其評價道：“必大以文章受知孝宗，其制命溫雅，文體昌博，為南渡后臺閣之冠；考據(jù)亦極精審，巋然負一代重名。”[13]

時至今日，文獻資料的獲取和使用條件已今非昔比，電子數(shù)據(jù)庫的開發(fā)以及多種檢索手段的運用，已經(jīng)成為搜集、整理某一專題或一代文獻的新形式。因此，周必大手抄雜記的方式已不再是學界主流，但考證之功不可輕視，考據(jù)之法不可廢棄。不論其文獻載體如何，若要發(fā)現(xiàn)問題、分析問題和解決問題，還離不開傳統(tǒng)的征實、公正、質(zhì)疑、審慎的考據(jù)之法，這也是《二老堂詩話》的重大價值之一。

[1][元]脫脫.周必大、留正、胡晉臣傳[A].宋史第34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2：1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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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郭紹虞.宋詩話考[M].北京：中華書局，1979：96-97，2，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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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谷敏.淺談周必大《二老堂詩話》中的文獻考據(jù)[J].圖書館理論與實踐，2007(01)：120，122.

[6]文淵閣四庫全書電子版[M/CD].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7]何文煥.歷代詩話[M].北京：中華書局，1981：3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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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雷平.從經(jīng)學復(fù)興到乾嘉考據(jù)學派的形成[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06)：106-110.

[11]徐道彬.假設(shè)與求證：戴震考證方法論芻議[J].皖西學院學報，2008(01)：140.

[12]韋順莉.論張舜徽在考證、辨?zhèn)?、輯佚諸領(lǐng)域的理論建設(shè)[J].廣西社會科學，2002(05)：177.

[13]王重民.中國目錄學史論叢[M].北京：中華書局，1984：2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