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廷杰

（惠州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惠州 516007）

一、退守邊緣的女性敘事

茅盾說“廬隱，她是被‘五四’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1]。但廬隱很快從“五四”怒潮的中心移至邊緣，并且自守于主流話語的邊緣?？v觀廬隱的所有作品，我們似乎可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廬隱之所以是廬隱，主要不在于她與五四運動有“血統(tǒng)”關(guān)系，而主要在于她對兩性關(guān)系域的特別專注，并且這種關(guān)注已使她超越了當(dāng)時那個時代的中心視野。所以，盡管我們也能看到廬隱筆下的女性曾參與到五四“逆子”們的反封建同盟，但很快她們就從中游離出來，告別了“父權(quán)之戰(zhàn)”的戰(zhàn)場，進入到“性別之戰(zhàn)”的糾纏中。站在女性的立場，在兩性關(guān)系域中，她展開了對男性的審視和批判。所以，“神圣情愛之旗幟”一旦抽離反封建的所指，在廬隱的文本中，我們看到的就是愛情的虛無、男人的虛偽、女人的傷害。

蘭田就是這樣一個“正是出了火坑又沉溺水坑了”的五四女性。在《蘭田的懺悔錄》中，蘭田正是“被‘五四’怒潮從封建的氛圍中掀起來的”，她接受了新思潮，打破了家庭的藩籬到社會上去尋求個人的幸福和婦女解放的出路。她以自己的身體力行契合了“五四”時代主潮。但廬隱的獨特與尖銳之處就在于她越過了男性作家們婦女解放的社會經(jīng)濟層面，而進入了兩性關(guān)系層面，揭示了婦女解放的最大障礙不是經(jīng)濟而是道貌岸然的男性——作為有經(jīng)濟來源且婦女運動的先鋒，蘭田的悲劇就是毀在這種男人手里的，一方面他們在蘭田受到迫害的時候，用“高雅”的同情輕而易舉地誘惑了“一個沒有經(jīng)驗的女子”，但另一方面這種“高雅”的同情與“高超”的伎倆不過是為了騙取蘭田的信任進而騙取蘭田的錢罷了，他們沒有尊重和真正的愛情，結(jié)果受害的總是無辜的女子：“受他的愚弄，終至作他的犧牲品……誤信了不純正的愛情，作了獸欲的犧牲?！?/p>

《蘭田的懺悔錄》實質(zhì)是蘭田對道貌岸然的男性的血淚控訴。廬隱站在女性的立場對男權(quán)社會作了徹底的否定和猛烈的抨擊。所以廬隱歇斯底里一般地絕叫道：“不能再妄想從男人們那里求乞恩惠，如果男人的心胸，能如你們所想象的，偉大無私，那么，這世界上的一切夢幻，都將成為事實了！而且男人們的故示寬大，正足使你們毀滅。”（《花瓶時代》）表面上這是廬隱對女性的警示，而實質(zhì)是對男性的抨擊。她洞穿了一些新時代“革命的青年”的虛偽與自私，他們滿口新思想新道德，而“羊皮”遮掩下的卑劣行徑給剛剛覺醒走上社會的新女性以巨大的誘惑和深深的傷害。

與五四男性大師們的戰(zhàn)場在“父權(quán)之戰(zhàn)”不同，廬隱的戰(zhàn)場在“性別之戰(zhàn)”。她把潛伏在父子沖突下的幾乎被遺忘的兩性矛盾挖掘出來，為我們展示了一幅“時代產(chǎn)兒的兩性解剖圖”（白薇語）。這正是廬隱在女性視角下更為深厚的思想覆蓋面和尖銳的思想穿透力之所在。

二、“性別之戰(zhàn)”的圖景

廬隱女性意識的覺醒與自覺使她看出了被男性大師們“鼓吹”的婦女解放的虛妄。所以就在胡適《終身大事》發(fā)表的第二年（1920年），她頗為清醒地指出：“婦女解放的聲浪，一天高似一天，但是，婦女解放的事實，大半都是失望的?！盵2]P31924年，她又說：“拿我們婦女運動過去的事實，和人家歐美對照看，我們簡直是耍猴戲，模仿人家的樣子，耍耍罷了?！盵2]P23由此可見，廬隱對當(dāng)時風(fēng)起云涌的婦女解放運動是有著自己清醒獨立的見解的，同時又采取了一種懷疑、批判甚至否定的態(tài)度。更難能可貴的是當(dāng)她以女性的視角切入到兩性關(guān)系時，她戳穿了所謂“革命的青年”的男性烏托邦神話的虛妄，“像你們這種腦筋、這種思想的男人，才真是惡魔呢，怎么配做革命的青年！”[2]P329這正是廬隱與同時代的男性大師們不同的地方：她不僅把斗爭的矛頭指向了封建父權(quán)，更把斗爭矛頭指向了給女性帶來深深傷害的男權(quán)/夫權(quán)。

清醒的廬隱告別“父權(quán)之戰(zhàn)”，奔赴“性別之戰(zhàn)”。但游離出五四的時代怒潮不僅意味著失去同道和同盟，也意味著失去曾經(jīng)擁有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庇護被排斥在歷史之外，更意味著女性從此成為一個孤立的群體，并將陷入雙重的宰制：封建禮教的父權(quán)壓迫與主流意識的性別/男權(quán)壓迫。在對女性的壓迫中，兩者實現(xiàn)了合流與共謀，即共同以男性身份與女性對立。所以在廬隱的敘事中，我們看到壓迫與反壓迫、背叛與反背叛、拋棄與反拋棄等這些二元對立項都不是以階級身份為界限，而是以性別身份為界限。女性的性別再一次成為其不幸的根源。所以在廬隱的敘事中，我們也看到展現(xiàn)在前景的“只有兒女/少女和少女樣的婦人”，“男人們，永遠只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的過客”，他們“來而復(fù)去，留下了愛戀、憧憬、痛悔，甚至死亡”。[3]P30

廬隱從女性經(jīng)驗出發(fā)，發(fā)現(xiàn)即便是自由戀愛這一現(xiàn)代愛情規(guī)則也會被利用，蛻變?yōu)槟凶悠垓_、誘惑女子的幌子，從而失去它應(yīng)有的男女平等、相互尊重的人道主義精神內(nèi)涵。在《或人的悲哀》中，KY決絕地說，“人事是做戲，就是神圣的愛情，也是靠不住的”。在女性敘事者“我”的眼中，甚至男人也是令人憎惡的。好朋友叔和就是那種“我生平最恨見異思遷的人”?！拔摇蓖赐吹鼐芙^了他的追求。但是他仍糾纏不休，常常以自殺來威脅“我”，使“我”脆弱的心靈，受了非常的打擊。同樣的，孫成和繼梓是一樣的“虛偽的可怕”。他們兩個為了“我”這個不相干的人，互相猜忌傾軋，而“我現(xiàn)在是被釣的魚，他們是要搶著釣我的漁夫”。在這里，敘事者“我”從女性真切的生命體驗出發(fā)，發(fā)現(xiàn)在兩性關(guān)系中男人和女人之間就是漁夫和魚的關(guān)系，就是“釣”和“被釣”的關(guān)系，這就不僅看到了男人的虛偽和貪心，而且感受到了在男權(quán)社會中女人的被“物化”，以及女人作為“物”被男人搶從而成為勝利男人的“戰(zhàn)利品”的可怕的生存狀態(tài)。

在廬隱的敘事文本中，“性別之戰(zhàn)”為我們呈現(xiàn)的是女性對男性泣血的控訴，她敏感地發(fā)現(xiàn)“愛情”在這個男權(quán)社會的虛幻存在和男性的虛偽本質(zhì)以及性別壓迫的實質(zhì)，所以廬隱筆下的女兒們對男性的排斥和抨擊不僅是對男性個體的宣戰(zhàn)，她是把對男性個體的批判和對整個社會的男權(quán)中心意識的批判結(jié)合在一起的，從而實現(xiàn)對整個社會男權(quán)封建意識的清算與反抗。廬隱對兩性矛盾的特別關(guān)注和深入挖掘使她在某種程度上超越了那個時代的中心視野，與男性大師們的分野使她的尖銳的思想穿透力再一次抵達男性大師們在婦女解放問題上的盲點。

三、放逐男性

有人稱廬隱為“描寫男女戀愛的專家”，這頭銜她“雖受之有愧，然而也不想推辭”（《廬隱自傳》）。其實，盡管廬隱對兩性領(lǐng)域特別關(guān)注，但嚴(yán)格說來，她寫的不是男女“戀愛”，而是男女兩性的矛盾與沖突，戀愛/愛情只不過是虛設(shè)的場域。所以在廬隱的敘事文本中，看不到兩性間微妙復(fù)雜的心理回合，也看不到女性自身的內(nèi)在情愛體驗，更看不到女性通過戀愛可能獲得的性愛沖動，能看到的只是兩性關(guān)系中男性對女性的傷害和由此帶來的女性對人生的懷疑。戀愛/愛情這個本來只關(guān)涉兩性性情場域的話語被廬隱抽空了所指，成了一個空洞的無所指的能指符號。同樣的，廬隱筆下的男性只不過是虛設(shè)的幻象，他們并不構(gòu)成愛情關(guān)系中的男女雙方的主體之一，并未真正對象化，他們只是在普泛的意義上象征性地呈現(xiàn)在女性敘事者的文本中，并成為廬隱探索女性問題的載體。作為被講述者，他們只是被提及而不是被塑造的形象，他們處于沉默狀態(tài)，他們話語權(quán)的被剝奪來自女性敘事者“我”，既是由于第一人稱自我表述的限制性敘事視角所限也是由于“我”宣泄對社會人生的憤懣、譴責(zé)、抨擊的所需。實際上他們并沒有真正進入女性敘事者的“敘事話語場”，而是被女性敘事者放逐在文本之外。

貶抑男性是廬隱放逐男性的又一敘事策略。在廬隱的敘事文本中，男性不是被虛化就是被貶抑，與她筆下的女性形象相比，男性往往是蒼白而虛弱的，黯然失色，令人可鄙。《或人的悲哀》中的唯逸、《海濱故人》中的蔚然、《彷徨》中的秋心、《秦教授的失敗》中的秦教授等，在廬隱的敘事文本中，我們再也看不到《終身大事》中那個未“出場”的陳先生的身影，他們膽怯、懦弱，缺乏與命運抗?fàn)帯⒆非笮腋５挠職?、能力和力量。按露沙的話說“就是精神無處寄托，打算找個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靈魂的枯寂！”倘若“失了感情的慰藉”，有的“竟抑抑病了”，有的“竟至于死了”，如此膽怯懦弱的男人怎能不讓女性失望！顯然，這些男性形象是作者在女性視角下觀察所得，并站在女性立場上對男性做出的或諷刺或不滿，細膩的刻畫中流露出覺醒女性對男性的深深失望，在客觀上也構(gòu)成了對男性大師們建構(gòu)的男性烏托邦神話的質(zhì)疑與拆解：他們不僅無法救贖女性，就連他們自身也陷入了難以自救甚至需要借助女性的“情感的慰藉”來“安慰他靈魂的枯寂”的困境。

構(gòu)建姐妹之邦是廬隱放逐男性的又一敘事策略。廬隱這種貶抑男性的敘事策略固然拆解了男性作家們建構(gòu)的男性烏托邦神話，把男性在社會和兩性關(guān)系中無能虛弱的本質(zhì)暴露出來，對男性進行了徹底的去勢，但這種拆解和去勢帶給女性的是一種無所依傍的失落感。既然女性在男人那里找不到幸福而陷入孤獨和悲哀之中，那么在女性之間尋求友誼也就成為自然了。所以在廬隱的敘事文本中，涉及女性友誼的篇章比比皆是，《或人的悲哀》中的亞俠們、《海濱故人》中的露沙們、《麗石的日記》中的麗石們、《蘭田的懺悔錄》中的蘭田們，等等。這是暫時剔除了男性和對男性欲望的姐妹之邦。她們用同性聯(lián)盟建立起來與男性世界的壁壘使她們暫時避開了因男性引起的恐懼與焦慮，從而使她們在同性那里獲得了精神慰藉和心理補償。“這是一種以自虐的方式完成的施虐行為”，廬隱通過對女性自身欲望的否定完成了對男性欲望的否定與拒絕，“將男人置于一種無所適從地性焦慮之中，從而完成了一種對男性的閹割形式”，從而徹底把男性放逐在文本之外。[3]P42

四、“處身性”敘事的局限

當(dāng)廬隱徹底把男性放逐在文本之外時，她建構(gòu)的姐妹之邦也被自行放逐于男權(quán)社會之外。這種社會性的自我放逐最終把廬隱筆下的姐妹們圍困在男權(quán)社會的孤島中。狹小的天空，幽閉的心靈，封閉的女性自我天地，烏托邦式的虛幻壁壘最終使她們過著一種自我囚禁般的生活，并在男權(quán)社會的不斷擠壓和吞噬下或自行瓦解或陷入悲哀不能自拔或逼上死路。《海濱故人》中，露沙的姐妹們最后一個個被男性們瓦解，蓮裳結(jié)婚，露沙不到完婚就悄悄地走了；宗瑩結(jié)婚，露沙亦是“涕淚交加”“肝腸裂碎”；設(shè)想中的“海濱故人”留給她們的是“屋邇?nèi)诉h”。《或人的悲哀》中的亞俠、《蘭田的懺悔錄》中的蘭田，她們無不帶著愁苦倦容，陷入悲哀中不能自拔?！尔愂娜沼洝分校愂罱K因為阮青與表哥結(jié)婚發(fā)出“抑郁而死吧！抑郁而死吧！”的絕望哀叫，不久果真因為心臟病辭世。這一切都昭示著廬隱為她筆下的人物設(shè)計的“姐妹之邦”注定是一條走不通的女性救贖之路。這首先是時代、社會、男權(quán)給女性帶來的重壓造成的；其次是覺醒的知識女性難以擺脫對男性的身心“依賴感”，難以沖破自身戰(zhàn)勝自我；當(dāng)然這也不能不與廬隱“處身性”[4]敘事的局限有關(guān)。

廬隱的一生太不幸了。她自幼就缺少家庭的溫暖；成年后，母喪，夫亡，友逝，特別是愛情上遭受到的嚴(yán)重創(chuàng)傷，使她對人生的體驗悲多樂少。盡管“在實際生活中”，她“是一個爽朗曠達的人”，但“在文章中”，她卻“是一個易感多愁脆弱的人”。她說“因為一切的傷痕，和上當(dāng)?shù)氖聦崳抑挥性趯懳恼碌臅r候，才想得起來，而也是我寫文章唯一的對象”。（《廬隱自傳》）所以廬隱筆下的人物無一不是在悲哀中呻吟，或是在痛苦中彷徨的，她們艱難的處境和憂郁的心境也無一不是作者的心聲；但廬隱這種“處身性”的敘事束縛了自己，不僅造成了所謂的“廬隱的停滯”（茅盾語），更重要的是使得廬隱和她筆下的人物站在同一思想高度思考問題，她只能對她筆下的人物采取一種平視視角，而無力站在一個制高點上對人物的處境、體驗、情緒作出深刻的理性把握。所以廬隱的小說是一種典型的宣泄性的文本，它彌漫著濃重的揮之不去的哀傷、幽怨，以至于廬隱自己也承認(rèn)“我簡直成了悲哀的嘆美者”（《廬隱自傳》），但她是以放棄作家的理性反思和思想力度為代價的。廬隱的“處身性”敘事使得她沉浸在宣泄的暢快中，“只是為了表現(xiàn)我自己的生命而創(chuàng)作”（《文學(xué)家的使命》），從而拘囿于一己的哀怨中。在無節(jié)制的情感表達中，廬隱常常顧不上對題材進行藝術(shù)提煉和對思想進行升華，作為一個婦女解放的倡導(dǎo)者，廬隱的創(chuàng)作失去的不僅是作品的藝術(shù)蘊藉，更重要的還是探討婦女問題理應(yīng)達到的思想深度。所以，盡管廬隱倡導(dǎo)婦女“打破家庭的藩籬到社會上去，逃出傀儡家庭，去過人類應(yīng)過的生活不僅僅作個女人，還要做人”（《今后婦女的出路》），并對男性作家們建構(gòu)的男性烏托邦進行了質(zhì)疑和拆解，對男性進行了激烈的批判和放逐，但婦女解放的時代命題，連同她筆下的女性一起被淹沒在因“處身性”敘事而帶來的濃重的悲哀中；婦女的解放和救贖也因“處身性”敘事的局限而成為毫無希望的“癡想”——這不能不說是廬隱小說文本中女性敘事的一大缺陷。

[1]茅盾.茅盾論中國現(xiàn)代作家作品[C].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80.

[2]廬隱.廬隱選集（上、下冊）[C].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

[3]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M].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4.

[4]即德國生命哲學(xué)的“Befindilichheit”，指“處于……的心理狀態(tài)”，譯作“處身性”。這里用來指稱廬隱小說文本的敘事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