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少華
梁啟超是中國近代一位文體創(chuàng)新的大家。所謂“時務文章”“新民體”“新文體”這些近代流行的文體概念,都是他身上文體創(chuàng)新的標志。然而,他的文體創(chuàng)新,并非是唐代“古文運動”那樣的從古典文章源流進行語言風格改造,而是在親身投入(古代所沒有的)大眾傳播實踐中的文體創(chuàng)新。在這個意義上,代表他文體創(chuàng)新特質的,與其說是“融和了唐宋八大家、桐城派,和李笠翁、金圣嘆為一起,而又從中翻陳出新的”(周作人《中國新文學的源流》),倒不如說是他在《新民叢報》上的那些把十幾條、幾十條電訊羅列完之后才開始的時事評論——盡管后者并不如一篇排比連篇的《少年中國說》那樣膾炙人口,并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
因此,等到他結束了報刊生涯當起教書先生的時候,他就不會再像“國子先生”或私塾先生那樣教人作文了。
梁啟超1922年在南京的東南大學講課,其間在暑期學校有一個演講。后來學生記錄整理課堂筆記,經其確認成書,就叫做《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這個作文教學法將文章分為“記述之文”與“論辯之文”兩個大類。這個分類其中“記述之文”一節(jié)未曾論及新聞報道,是為缺憾;而其中的“論辯之文”一節(jié),雖然也不免大量古文案例,但其觀點卻觸及了新聞評論相通的傳播規(guī)律和說服規(guī)律。
這部《中學以上作文教學法》,文中不僅講解了來自西方的形式邏輯:“作文時須自己審察有無違背三段論法,不合便容易破?!倍谊P注到了文章布局的效率性以及對特定受眾的說服效果等修辭性因素。這是中國古代傳統(tǒng)“文論”中所沒有的東西。
我由此想到,當代中國的“中學以上作文教學”——中學語文和大學語文,其寫作目標到底是什么?是否需要預設“大眾傳播”這樣一個傳播目標?這在一定程度上涉及這些教學和寫作的“實用性”問題。對梁啟超研究很深的北京大學夏曉虹教授通過對比梁啟超此前另一個版本的“作文教學法”發(fā)現(xiàn),“梁啟超已將‘情感之文完全排除”(《閱讀梁啟超》)。因此,這其實是一個“應用文”的“作文教學法”。此意頗深。
在我看來,語文教學中的閱讀作品與作文承擔著兩個不同的文化功能,并不一定非要重合。在語文課本中固然應當包含一些經典美文,這其實是語文教學中文化傳承的功能;但是,作文練習則不必完全受前一種功能傾向的支配,而更多地應該著眼于一個人在社會中的實際應用。在當代大眾傳播的文化環(huán)境中,大眾傳播的文本實際流通量最大,普通人最實用的表達文本,豈不都應當具有大眾傳播的特征嗎?
比如,梁啟超用“急切”一詞來表明議論性文章開頭的表達效率:“文章最要令人一望而知其宗旨之所在,才易于動人?!魑臅r最好將要點一起首便提出,次則早點提出?!?/p>
這與新聞評論教學中的提示完全相同。一部美國新聞學教材(MEDIA WRITING)這樣寫道:“第一句或頭兩句應該清楚,你需要明確表達本文的話題是什么,它對于讀者為何重要。開頭應簡短干脆,直接點出論點?!?/p>
梁啟超“急切”一詞用得好,它準確地、動態(tài)地反映了觀點傳播中在篇章開頭時應有的節(jié)奏感。他在此處舉出了兩個古文的案例:“如《荀子·性惡》篇起道便說:‘人之性惡,其善偽也;開門見山,提起人的精神,使人非看不可。李斯《諫逐客書》起首便說:‘臣聞吏議逐客,臣以為過矣!下面列舉客之有益于秦,的確是不能破。如若要說的話不敢說,先繞幾個大彎,便是很壞的文章。八大家和明代的八股大家,論一事差不多都要從盤古開天地說起,自以為大氣磅礴,實是最拙。”
其實,古文中“先繞幾個大彎”的結構很普遍。比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柳宗元,所作《封建論》,起首一句“天地果無初乎”,從大地兆始、人類起源說起,然后是堯、舜、禹、湯、文、武以下各代,最后才說到唐朝當代。其目的,無非是解決唐代在“封建”這個問題上仍然存在的思想困惑。梁啟超直言這種文風很壞,甚至不回避古文名家,只能說這反映出梁啟超在近代大眾傳播的節(jié)奏中對議論文體表達效率的深刻自覺。
而古代議論文,尤其是從“奏議”中選出的議論文——它們在《古文觀止》《古文辭類纂》這樣的經典選本中傳播甚廣,它們往往“先繞幾個大彎”,其原因是受特定的“接受規(guī)律”影響的:因為那些文章的說服對象,正是對小心翼翼的說服者操著生殺大權的帝王們?!跋壤@幾個大彎”無非是因為對于當代“天下第一大”的皇帝來說,只有把“三代”以下的歷代帝王們加起來,尤其是把皇帝的祖宗們加起來,才可以在道義和心理上壓得住他?!捌┤缭谇扒迳匣实蹠龓拙溆赫现I或乾隆上諭,他心里縱不快活也不敢駁回”(梁啟超語)。這樣的說服策略,兆始于春秋戰(zhàn)國時代游說各國君主的“縱橫之士”,而到了明代,連海瑞那樣“犯顏直諫”的人也不能免。
而進入民國,皇帝沒有了,報刊傳播的對象是“不確定的陌生人”,繞那個大彎就不僅不必要,而且影響表達的效率。因為在你“繞彎”的時候,讀者可能已經走了。梁啟超的這樣一番“作文論”,正是基于已經變化了的傳播結構。
梁啟超在講作文時中也涉及對受眾因素的關注。他用“對機”一詞來概括這種表達規(guī)律:
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叫作對機。同是一句話對甲說和對乙說不同,對大學生和對中小學生說不同。同一篇演說稿,在東大與北京所產生的效力不同,同是一句話春秋人說出沒有價值,現(xiàn)在歐洲人說出大有價值。作文時先須看自己所作的文,要給何人看。譬如前五六十年時作文引墨子《兼愛》的話,人必大罵;現(xiàn)在便不然了。對大學生講幾何定理是人人能懂的;小學生便不能明白。拿小孩所說的話講給成人聽,也覺得好笑。所以作文或著書時是為一時還是為永久;是給一部分人看,給全部分人看,先要弄清。
這樣一番認識,與后來西方的傳播學理論和新修辭學注重說服對象的傾向有暗合之處。
比如,美國傳播學者霍夫蘭二戰(zhàn)末期在陸軍中的一項實驗研究發(fā)現(xiàn):“單方面消息對于最初贊同該消息者最有效;而正反兩面消息則對最初反對該消息者最有效”;“單方面消息對受教育程度較低者最有效,而正反兩方面消息對受教育程度較高的人最有效?!保ā秱鞑ダ碚摚浩鹪础⒎椒ㄅc應用》沃納·賽佛琳等著)endprint
西方新修辭學的著名學者比利時人佩雷爾曼的理論就是“聚焦于聽眾”的,“所有的論辯都是相關聽眾的”,并以說服具體的、特定的受眾作為說服的評價標準。(《非形式邏輯導論》武宏志等著)
然而,梁啟超所謂“見什么人說什么話”的“對機”之說是否有違道德上的誠實原則呢?我們可以通過比較來鑒別一下:
漢代王充《論衡》中的《逢遇》篇有這樣一段話:“商鞅三說秦孝公,前二說不聽,后一說用者:前二,帝王之論;后一,霸者之議也。夫持帝王之論,說霸者之主,雖精見拒;更調霸說,雖粗見受。何則?精欲孝公所不欲得,粗欲孝公所欲行也。故說者不在善,在所說者善之;才不待賢,在所事者賢之?!?/p>
簡單說,王充這一番理論揭示的是:說服的效果,不在于你的道理本身是否精妙,而在于你是否撓到了君王的癢癢肉。
這一番話,在揭示說服的效果方面固然有道理,但結論卻使人感到這種說服實在沒有什么原則——你到底持什么樣的觀點?這樣的說服策略,在今天看,更明顯是存在倫理問題的。
那么,梁啟超的上述觀點與王充的觀點有什么差別呢?
梁啟超的提出的案例只涉及論據(jù)的選擇問題。說服者的觀點不變,只是不同的論據(jù)的選擇對于被說服者的效力不同。這些不同的效力取決于時代的差異和群體心理的差異。而王充的案例則是基本觀點都可以更換。所以梁啟超的案例并沒有明顯的倫理問題;而王充的案例則有倫理問題。
在作文的“教學法”方面,梁啟超也有一些很實際的、具有操作性的建議,比如:“每學期作文次數(shù)至多兩次?,F(xiàn)在中學生至少一星期做一篇文,不但中學生做不好,便叫我做也必定越做越不好。我主張每學期少則兩篇,多則三篇,每一篇要讓他充分的預備,使他在堂下做??搭}目難易,限他一星期或兩星期交卷。(我是教學生作文,不是防他做賊,沒有充分的預備,在年輕的學生腦筋銳敏或可做出,我便不能。)”
在談到給學生作文出題的時候,他談到:“論辯文最好的題目是兩邊對駁,題要切實,不可空泛。如‘中國宜自強論之類,空而不能駁,最壞。如‘鴉片宜禁止論,不空而不能反對,也不好。最好的題目如‘中國應聯(lián)省自治之類兩面都有話說,方不枯窘。”
梁啟超的意思,是強調議論文的題目的爭議性。但從他所列舉的好題目“中國應聯(lián)省自治”來看,還具有時政性,即與當下社會實際存在的爭議性話題接通。
他談到教員評改作業(yè)的要點很值得注意:“評改宜專就理法講,詞句修飾偶一為之。改文時應注意他的思想清不清,組織對不對,字句不妥當不大要緊(因為這是末節(jié))。偶然有一二次令學生注意修詞,未嘗不可,然教人作文當以結構為主。”
梁啟超幾乎是一個“百科全書”式的寫作者,他的一生——尤其是流亡日本的十多年——廣泛涉獵中西哲學、文學、歷史學、政治學、財政學、金融學、社會學、邏輯學、心理學、佛學,且各有深淺不同的著述。教人作文只是“小道”而已。但因為“作文”正是梁啟超的“本業(yè)”,一生不輟,所以,他對“作文”的教學見解,也獨有精辟之處,值得分享。(來源:首都經濟貿易大學出版社出版《民國大師教作文》叢書,2011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