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軍
教我語文的時候,莫易昌才30歲出頭,已由民辦教師轉為公辦教師。他常年蓬松著發(fā)黃的頭發(fā),一身西裝皺巴巴的,細長的眼睛高度近視,卻不愿戴眼鏡,一笑起來,眼睛瞇得只剩一條縫兒,可他仍成天掛著幾許卑微、羞赧的笑,對誰都一副討好的模樣,這便讓同學們從心底對他生出一絲厭惡來。我們很少尊稱他莫老師,更多時候都是“呃,莫易昌!”
聽說,莫易昌幼年喪父,初中畢業(yè)之后,村小請他去做民辦教師,他無比珍惜這樣的機會,課上得十分賣力。再后來,村里推薦他讀了師范,他得以轉正成為一名公辦教師,并且從村小調到了鎮(zhèn)上的中學任教。
莫易昌的老婆承包了學校的小賣部,出售一些文具和方便面之類的零食,以此貼補家用。莫易昌時常會去幫忙,有時候連手上的粉筆灰都來不及擦掉,一手拿貨,一手收錢、找零,一臉媚笑。
我是轉學插班進來的住讀生。第一次單元考試之后,我就成了莫易昌“欽點”的語文科代表,他操著半生不熟的普通話,在講臺上念我的習作,還推薦我當了學校文藝匯演的主持。“呃,你是莫易昌的愛徒呢!”班上同學打趣我,我非常懊惱,聽得出同學的口氣里凈是嘲笑。
這年夏天,我們要去城里的十四中參加體育考試,莫易昌趁此機會去給小賣部進貨。他把整理出來的一沓沓零錢,都裝在一個蛇皮袋里,然后一把薅在手上,穿得比平時更加皺巴,神秘兮兮地教導我們,財不可外露??墒钱斔M完貨,去十四中接我們時,守傳達的老先生怎么都不肯讓他進去。
“我說了,撿破爛的不許進學校!”
“我不是撿破爛的,我是帶隊考試的老師!”
“你可以當老師,那我都可以當校長了!”
莫易昌急得滿頭大汗,卻掏不出能夠證明身份的證件。遠遠瞧見我和葉子正在門口的小店買冰棒,莫易昌大聲疾呼我的名字,高興地跟老先生交涉:“你看,那是我的學生!”老先生把我們兩個找來,一說原委,我跟葉子相視一笑,異口同聲地回答:“他不是我們的老師!”說完撒腿就跑。
不知道莫易昌后來是怎么進去的,我跟葉子惡作劇之后,都有些忐忑,總遠遠地躲著他??墒且粋€星期過去了,莫易昌并沒有提起這件事情。
莫易昌雖然見誰都一副卑微的笑,可是,他在課堂上卻有氣蓋山河的王者風范。他沉浸在自己的語文世界里,小眼睛散發(fā)著光芒,抑揚頓挫,激情四射,全然不管外面是艷陽高照還是風雷滾滾。
有一天,莫易昌給我們講《范進中舉》。在講到范進中舉后發(fā)瘋了的片段時,他突然一邊拍巴掌一邊跳,繼而兩臂一伸,仰天大笑幾聲:“哈哈,我中了!我中了!”一彎腰,講臺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作業(yè)本被他拂落一地。我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他一掌把講臺給推倒了,還把鞋子脫下來扔向教室后墻,隨即腦袋一歪,栽倒在地。我們嚇得目瞪口呆,他卻一躍而起,輕松地跳到教室后面,穿上自己的鞋子:“剛才我給大家再現(xiàn)了范進喜極而瘋的情景?!?/p>
接下來,這堂課鬧哄哄的。有人在演胡屠戶,有人在扮張鄉(xiāng)紳。一個個都像得了傳染病一樣,在課堂上瘋。后來的班級活動,班上的同學還正兒八經地弄了個課本劇,元旦聯(lián)歡時穿著奇裝異服去參加學校的才藝展示,一向嚴謹?shù)男iL都笑得直拍桌子,頒給我們一個最佳表演獎。
也許是從這一堂課開始,我們不再討厭莫易昌了。“呃,莫易昌!”我們的稱呼里有了親昵的味道,還覺得語文就是一門好玩的課程。我們玩課本劇表演,玩誦讀比賽,玩賽詩會,甚至把古詩譜上曲子,唱得風風火火,還編輯了兩期班級文學報。眼見著要畢業(yè)會考了,我們依舊玩得熱火朝天。晚自習間隙,還有男生在教室后面用文言文上演《包公審案》。
此后,我在繼續(xù)求學的過程中和十多年的教育工作中,遇見過許許多多的老師,聽過無數(shù)堂課,卻再也沒有一堂課能夠讓我那樣記憶深刻。
“呃,莫易昌!”我敲著敲著電腦,突兀地對天空喊了一聲,仿佛他就站在我面前。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