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倩霓
天氣越來越冷了,年關越來越近了,母親在電話里的聲音也越來越焦急了:“哎呀,你究竟能不能回來過年呢?”
在母親眼里,春節(jié)不回修水老家過年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情,因為在外面,買不到家鄉(xiāng)的熏肉。而過年,是一定要吃熏肉的。
這一點,我跟母親持一致意見。所以,盡管我身在遙遠的異鄉(xiāng),每到年關,我必定還是要克服千難萬阻趕回去的。
可是今年,因為特殊的原因,我們真的回不去了。
電話里,母親的聲音倒也不再焦急了,她很堅決地說:“你放心,實在回不來就算了,我會從郵局給你寄熏肉的,保證你在外地過年能吃上熏肉!”
那一刻,我聞到了家鄉(xiāng)的熏肉那無與倫比的香味……
小時候過年,對于每個孩子來說,都是一場無可替代的最盛大的歡樂,除了對壓歲錢的期盼,還有母親那忙忙碌碌準備年貨的身影。而對于我們修水山區(qū)的孩子來說,我們盯得更緊的是父親的身影,因為父親要在年前進行一項重大而特殊的工程,那就是——做熏肉。
做熏肉準備的時間很長,如果從殺豬、分肉開始算起,要一個多月的時間。
這件事情一開始就是一個高潮。我父母所任教的那所鄉(xiāng)村中學,每年都會用學校食堂的潲水喂養(yǎng)兩頭大肥豬,每到年關,它們就成了清貧的鄉(xiāng)村教師們的特殊福利。當天氣越來越冷,當從學校食堂門口的那塊空地上突然傳出兩聲高亢的豬叫,那就表明,歲月的年輪已經(jīng)轟隆隆駛向辛苦勞作的一年的末尾了。那兩聲豬叫就是集合的號角,所有的大人都會在那一刻停下手頭的活計,所有的小孩都會在那一刻停下他們正在進行的游戲,大家都吵吵嚷嚷地朝食堂門口的那塊空地上涌去。
在場地的中央,兩個巨大的長條形的木桶里裝滿滾燙的開水,正在一股一股冒著白氣;兩塊巨大而厚重的長條形砧板被擱置在兩張長條板凳上,正在靜靜等待它們的使命;兩架結(jié)實的木梯子被倚靠在場地邊上兩棵結(jié)實的老梧桐樹上,梯子的上端掛著一個粗壯結(jié)實的黑黝黝的鐵鉤子;兩頭肥得不能再肥的大肥豬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捆住了四腳,架在長條形木桶的上方;幾位漢子壓著肥豬,而站在豬頭前的,是此刻最風光無限的一個人——學校特意請來的殺豬師傅。他胸前掛著閃著油膩膩白光的臟兮兮的黑圍裙,右手舉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左手揪住豬頭,正在擺開馬步,作勢運氣。
當尖刀捅向豬脖子的那一瞬,我趕緊閉上眼睛,扭轉(zhuǎn)腦袋,捂上耳朵。一直到豬叫聲消失了,我才敢再次睜眼。這時,兩頭已經(jīng)斷了氣的大肥豬已被人們?nèi)舆M了滾燙的開水里。幾位幫忙的師傅正在忙著從豬腳處開始往里吹氣,不一會兒豬的肚子就鼓起來了,殺豬師傅就開始給它們刮毛了。
刮了毛的大肥豬白白凈凈的,它們被“嗨喲嗨喲”抬起來,掛到木梯子上的那個黑黝黝的鐵鉤子上,開膛破肚;掏干凈內(nèi)臟以后,它們又被“嗨喲嗨喲”抬下來,放到那兩塊巨大的砧板上。這時,圍觀的老師和家屬們開始急吼吼地往家里跑,因為馬上就要開始分肉了,他們得回去拿籃子來裝肉。
在我們家,父母是雙職工,所以分到的肉也是雙份??吹侥菨M滿一籃子流著肥油的大肉塊,我們?nèi)胰硕枷矚庋笱蟮?。加上特意到街上去買回來的年夜飯必不可少的豬頭,我們家做熏肉的原料也就備齊了。
第二步就是腌肉了。父親將母親買來的兩大袋粗粒鹽拆開,一把一把抓起來往大肉塊上的每一個部位搓揉,直至沒有任何遺漏,才將搓揉好的肉塊碼進一個大木桶里,靜靜擱置幾天,等待粗鹽粒進一步融化進肉塊深處。
然后呢,就是曬肉了。曬肉是很有講究的,太陽太大了不行,肉曬得太干不好吃,油也會被曬得流失不少;太陽太小了呢也不行,肉太潮了不好熏,而且還可能長霉。這個時候,我那在課堂上詩情畫意地講解唐詩宋詞的父親不見了,他變成了一個精明的技師,時不時揣摩太陽的光照度,分析肉塊的干濕度,還時不時給肉塊翻身,以確保肉塊的每一個部位都能均勻受到照射。
終于,熏肉的時候到了。
有些馬虎的人家,熏肉也就是兩個小時的事情,往往是一邊的肉根本還是白白的沒熏到,另一邊的肉呢已經(jīng)差不多燒焦成黑炭了。父親熏肉,是要整整耗上一天的,從清晨天剛蒙蒙亮開始,一直到黃昏太陽將所有的光線收起,毫不含糊的一整天,連中午吃飯,都是我們將飯菜送到他的熏肉攤子跟前。
父親的熏肉攤子,其實離開家門沒幾步路,就在學校操場邊的空地里。父親會用早就準備好、在頭天晚上特意浸泡在水里以保持潮濕的樹桿搭一個簡易的支架,將腌好曬好的肉塊一塊一塊整齊均勻地碼在支架上。在支架的正下方,堆放著一堆馬上就要引燃的熏料——這個熏料,是熏肉好吃與否的最關鍵的因素之一。我們家的熏料,都是最理想的做熏肉的材料——茶籽殼、谷殼、鋸木屑等。從來不知道這些熏料是哪里來的,只知道也是父親早早就備下的,兩大麻袋,堆在廚房的角落里。
父親那一整天的工作其實很簡單,就是守著熏肉攤子,保證在那些熏料將要著明火的時候加上一鏟子,將火口掩蓋住,以防止火苗躥出來,點燃早已浸透了豬油的樹桿支架,和覆蓋在肉塊身上、同樣浸透了豬油的報紙,并保證有濃煙持續(xù)不斷地冒出來;同時父親還要不斷地給肉塊換位、翻身,外面的換到中間來,上面的換到下面來,熏好一邊的換另一邊。
工作很簡單,但離不得人,一刻也離不得。正因為如此,很多人家做熏肉總是在短時間內(nèi)草草了事。
當太陽吝嗇地收拾起每一根光線,當天邊的云彩淡下去,淡下去,當寒氣不動聲色地聚攏,圍住父親的后背,當最后一縷熏煙緩緩地在木架子下方盤桓、消失,父親扔下鏟子,長長地吁出一口氣——他一年里最重要的一件家務活,終于大功告成了!
已經(jīng)熏好的肉塊,黃澄澄、油汪汪,靜靜地躺在樹桿架子上,散發(fā)出校園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聞得到的濃烈的香味——一種肉香和混合著陽光和草木的天然的香味。
熏好肉的那天,是我們?nèi)乙粋€小小的節(jié)日。母親會鄭重其事地從一塊大肉的身上割下來一小塊,洗凈,切成薄薄的一片一片,米飯快要熟的時候,鋪在米飯的上面。待米飯熟了,揭開蓋子,那間隔了一年的濃烈的香氣,引得我們所有人都流下了口水。那一片片肉片,變得晶瑩而透明;那一鍋白米飯,也變成了一鍋香噴噴的油鹽飯,不用菜都可以飛快地吃下去兩大碗。那頓晚飯,是一年里我們?nèi)页暌癸堃酝庾蠲赖耐聿汀?/p>
如果真想盡興地吃到大塊的肉,那必定要等到一年里最鄭重的那一頓飯——年夜飯了。年夜飯吃砧板肉,是我們修水山區(qū)每個孩子一年里最長的盼望。
為什么獨獨將年夜飯吃的熏肉叫砧板肉呢?我一直沒搞清楚這個問題,是不是因為,在正式吃年夜飯的那一刻,母親將煮了幾個小時的半邊熏豬頭和一大塊熏肉從大鍋里撈起來,放到砧板上,切成厚厚的一塊一塊,然后隨手遞給圍在她身邊饞涎欲滴的一群小孩子呢?哈哈,我們吃砧板肉可是用手吃的,每個人狼吞虎咽吃下去幾大塊,一年以來積聚下來的饞蟲基本解除以后,母親將剩余的肉塊裝盤,我們才正式開始吃年夜飯。
一年一年,我們就在父親舉世無雙的熏肉中長大著,小學、中學、大學、畢業(yè)工作、成家立業(yè)。
一直等到到外地上大學,我才知道別的地方,過年是根本沒有熏肉吃的。他們也根本不做熏肉,他們只會做咸肉,也就是我們做熏肉的第一個步驟。
我太驚訝了。過年怎么可以不吃砧板肉呢!那還叫過年么!
母親說:“那你每年都回來吧。沒有熏肉可怎么過年呢!”
可不是!
所以每到春節(jié),我拖家?guī)Э?,風雨無阻,必定在年前或年后回到修水山城。
只是,父親過世以后,我再也吃不到全修水最好吃的熏肉了。母親給我們準備的,是請親戚家附帶做的熏肉,或者是從街上的小店里買的熏肉——這個時候的修水山城,已經(jīng)有幾家開始做熏肉生意的精明的商家了。
“這么多年了,我從來沒有吃到過比你父親做的熏肉更好吃的熏肉。咸淡正好,干濕正好,顏色黃燦燦的,那香味更是沒法說?!蹦赣H幽幽地說。
我握住母親的手。
母親突然展顏一笑:“你知道嗎?有一年,有個小偷偷了好多人家的熏肉,后來那個小偷被抓住了,很多熏肉混在一起,無法辨認。但大家都一致認為我們家的肉可以先拿回來,因為,其中只有幾塊肉是黃燦燦的,獨一無二,除了你爸爸,誰也熏不出那么好的顏色?!?/p>
我哈哈大笑起來。
父親在九泉之下,聽到這個笑話,一定也會自豪地哈哈笑起來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