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十七年小說中的反派人物塑造,與“高大泉”相對,形成了一系列“潛規(guī)則”——外表形體漫畫化、性格特征臉譜化、道德倫理荒原化。反派人物的類型化、模式化塑造與文藝政策下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順應大眾閱讀審美期待和審丑快感的需求有關(guān)。十七年小說在當時具有較大的反響,較好地發(fā)揮了社會教化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反派人物的類型化塑造也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使反派人物的形象塑造陷入了單薄機械的境地。
關(guān)鍵詞:十七年小說;反派人物;類型化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18-0-02
十七年小說可謂是中國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歷史潮流中獨具特色的一面旗幟,帶著濃厚的革命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十七年小說,又融進了革命浪漫主義的因素,其最令人民大眾記憶深刻的是這一時期小說中“高大全”的革命英雄人物,眾星捧月式的革命英雄人物成為建國初期人人追求的“范本”。然而,人們卻忽視了“紅花”后的“毒草”,即反派人物。
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的“反派人物”指“文學藝術(shù)作品中反動的、被否定的人物,作為文藝作品中否定性人物形象的指稱,是和‘正面人物’相對立的概念”[1]。十七年小說人物塑造的一個顯著特點便是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與寫作模式,革命英雄人物往往從人蛻變成“神”,而作為其對立面的反派人物則是壞得徹頭徹尾的“牛鬼蛇神”。對于反派人物形象的塑造,與“高大泉”相對,也形成了一系列“潛規(guī)則”,使置于不同故事情節(jié)的反派人物形象都“萬變不離其宗”。
一、十七年小說中反派人物塑造的“潛規(guī)則”
(一)形體之丑——“外表形體漫畫化”
正所謂“相由心生”,反派人物的形象也必定是丑陋不堪的,其形體之丑就可以直接映射出其在文學作品中的卑賤地位?!罢嫒宋锉厥歉叽笸?、天庭飽滿、地閣方圓,而反派人物則是獐頭鼠目、萎縮卑下,這種人物塑形的固定模式不管是在文學作品抑或影視藝術(shù)中,長期以來已在受眾中形成根深蒂固的接受方式?!盵1]由此,無論是對正面人物還是反派人物的形象描寫,都走向了極端化。
十七年小說中的反派人物,呈現(xiàn)的漫畫化形體特征就是“身體的畸形、不協(xié)調(diào)、脫離常規(guī)、猥瑣、懦弱,從傳統(tǒng)美學標準看,是‘某種畸形的,丑陋的,不成體統(tǒng)的東西’”[2]。許多反派人物的出場描寫就給讀者一種厭惡和抗拒感。《林海雪原》中的許大馬棒一出場便是“在火堆旁瞪著馬一樣的眼睛,雙手叉腰,滿臉胡髭有半寸多長,高大肥壯的身體在火光閃照下一晃一晃的像個兇神”[2],許大馬棒的形象就像個野獸一般躍入讀者的閱讀想象中。土匪座山雕的外貌描寫也被獸化得丑陋不堪:“他那光禿禿的大腦袋,像個大球膽一樣,反射著像啤酒瓶子一樣的亮光。一個尖尖的鷹嘴鼻子,鼻尖快要觸到上嘴唇。下嘴巴蓄著一撮四寸多長的山羊胡子,穿一身寬寬大大的貂皮襖。”其形體之丑讓人未見其形便已滿心厭惡?!读趾Q┰分羞B小土匪也是一個個丑惡的小鬼,“雷公嘴,羅圈腿,瞪著機溜溜兩個恐怖的猴眼”(刁占一),“右腮上有銅錢大的一顆灰色的痣,痣上長著二寸多長的一撮黑白間雜的毛,在屋內(nèi)火盆烘烤的熱氣的掀動下,那撮毛在微微顫動”(一撮毛),“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的這幅土匪的群丑圖,顯然并不是一個歷史化的現(xiàn)實領(lǐng)域,而是一個純粹的由魑魅魍魎組成的‘動物世界’”。
對于女性的形象塑造,漫畫化的“潛規(guī)則”也同樣適用。其中的典型之一便是《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要論起她的長相,真令人發(fā)嘔,臉長的有些過分,寬大與長度可大不相稱,活像一穗包米大頭朝下安在脖子上……還有那滿臉雀斑,配在她那干黃的臉皮上,真是黃黑分明。為了這個她就大量地抹粉,有時竟抹得眼皮一眨巴,就向下掉渣渣。牙被大煙熏的焦黃,她索性讓它大黃一黃,于是全包上金,張嘴一笑,晶明瓦亮?!碑斎?,對于女性的丑態(tài)描寫,也有以“美”現(xiàn)丑的,如《紅巖》中的特務瑪麗,“搖動著一頭染成金色的頭發(fā),見了人就來一陣媚笑”,“金發(fā)女人妖嬈地笑了聲,高跟鞋在雪亮的油漆地板上清脆地跺了一下”,“金發(fā)女人眼波閃閃”,似在寫瑪麗的妖嬈動人之態(tài),實際上卻已將其妖化,使其具有成為特務手中的“玩物”的淫蕩之氣,其形態(tài)不免讓人作嘔。因此,準確來說,對瑪麗的形體描述不是“美”,而是“妖”,而在十七年時期,“妖”與“丑”則是同等之意。
外表形體的漫畫化,在感官上便給讀者鮮明的善惡之分的預示,出于“以丑襯美”的傳統(tǒng)思維和心理,作家極盡其能地將反派人物丑角化、妖魔化。這種帶有強烈隱喻的文學創(chuàng)作手法,與我們民族傳統(tǒng)的審美習慣也是息息相關(guān)的,“戲曲中的臉譜對人物的性格、身份都有明確的指示作用,人物一出場,觀眾就能通過角色的臉譜辨別其善惡美丑”[1]。反派人物類型化的丑態(tài)描寫,一方面滿足了讀者在感官層面對人物的道德倫理審判,但另一方面“換湯不換藥”般的丑態(tài)塑造也不免使人物形象“徹底符號化”,而缺乏個性特征和一定的真實感。
(二)性格之惡——“性格特征臉譜化”
“臉譜化的性格”指的是“反派人物在肖像上具有怎樣鮮明的標志性特征,就有與之相對應的性格特點”[1]。正面英雄人物在性格上都是正直、執(zhí)著、剛毅的,反派人物的性格則都打上了兇殘、奸猾、貪婪、蠻橫的烙印。
《紅旗譜》中的惡霸地主馮蘭池貪婪無度、荒淫無恥,30年前霸占了村里的48畝官地,將朱老鞏活活氣死,30年后仍死性不改,仗勢欺人,橫行鄉(xiāng)里,毫無羞恥地一次又一次地剝削貧苦的老百姓。《紅巖》中的特務頭子徐鵬飛詭計多端、兇狠殘暴,以至于到了“如果有什么時候竟然聽不到被拷打者的嚎叫,他便會感到空虛和恐怖”的地步,“只有不斷的刑訊,才能使他感覺到自己的存在和力量”,可見其兇殘已經(jīng)到了僵尸嗜血般的境地。在《林海雪原》中,以許大馬棒為首的土匪性格之兇暴殘忍更是令人發(fā)指,在杉嵐站的燒殺搶掠中,土匪將工作隊的同志用一條大鋼絲穿通肩上的鎖子骨,像穿魚一樣穿在一起,土匪對仍嗷嗷待哺的小孩也不放過,一起手就把小腦袋砸得稀爛,其行徑之野蠻已無可復加。
可見,反派人物的性格都具有兇殘、蠻橫的共性,從肖像到性格,從外到內(nèi),反派人物形成了一個張牙舞爪、兇殘貪婪的“牛鬼蛇神”的群像。
(三)道德之敗——道德倫理荒原化
從形體到性格,最后在道德上的徹底沉淪,也是十七年小說中反派人物的共同命運。反面人物在十七年小說中往往都是徹頭徹尾的道德淪喪者,他們或是無恥反叛,或是恩將仇報,或是奸詐偽善,或是賣身求榮,思想感情獸性化,道德倫理荒原化,而沒有任何值得肯定的人性光點,便是十七年文學所塑造的反派人物的道德寫真。
對于企圖在大撤退之前將集中營里關(guān)押的共產(chǎn)黨員全部掃蕩干凈的國民黨特務,對于在村子里燒擄搶掠且殺人不眨眼的土匪,對于貪婪掠奪、明爭暗搶的惡霸地主,其道德之淪喪的確已經(jīng)到了獸性大發(fā)的地步。但在十七年小說中,除了男性的獸性化,女性中的反派人物群體的德行淪喪也毫不遜色。反派人物中的女性群體猶以放縱肉體的道德敗壞最為人們所不齒。
《林海雪原》中的蝴蝶迷雖然長相丑陋不堪,但其私生活卻尤其糜爛。蝴蝶迷原本一心想嫁給許大馬棒的兒子許福,整天“和許福吃喝玩樂全在一起,有時他倆單獨帶著帳篷進山,幾天幾天不回來”,但無奈許福還是看不上她,且他已經(jīng)有了兩個老婆。但蝴蝶迷又瀟灑地將目標轉(zhuǎn)向了比她大一倍年紀的許大馬棒,即使被排為第三房,她也滿不在乎,甚至高唱著“闊小姐開窖子,不為錢,為圖個快活”。對于極為重視守節(jié)貞操的傳統(tǒng)來說,蝴蝶迷的無恥放蕩無疑是道德倫理上難以磨滅的骯臟污點。《紅巖》中的瑪麗也同樣以水性楊花之狀成為特務敵人身邊的花瓶角色,從而也在道德底層之列。
在建國初期的紅色革命年代,性是“絕緣體”,以至于革命者的戀愛與婚姻也只能出于革命的需要,而不是代表小資產(chǎn)階級的男女之歡。因此,以性的放蕩作為手段來丑化反面人物、批判反面人物的道德淪喪屢見不鮮,這也是最能將反派人物尤其是女性反派送上道德審判席的重要依據(jù)。
二、反派人物類型化塑造的原因初探
在十七年小說中,作家對于反派人物的塑造,在肖像、性格、思想層次等方面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往往鮮明地突出了反派人物的普遍共性和單純性,卻忽視了人物性格的獨特性和復雜性,但這一批小說在當時都是轟動一時且極受追捧的。究其原因,十七年小說中出現(xiàn)反派人物形象塑造出現(xiàn)類型化、模式化現(xiàn)象的主要影響因素有二:
(一)文藝政策下的意識形態(tài)控制
“剛剛獲得新生的新中國為了鞏固政權(quán),只依靠軍事力量,政府權(quán)力還不夠,在其他傳媒途徑不發(fā)達的現(xiàn)實下,文學則是話語的集中手段,加強文學的輿論導向與控制功能,用意識形態(tài)化的話語體系從形而上的層面教化民眾,使人們思想覺醒”[2],可見,反派人物的類型化塑造正是為政治上的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左右。同時,審美功利主義也被逐漸簡化為“文藝是有階級性的”、“文藝要為政治服務”,毛澤東更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后開始,逐步提出關(guān)于對作家創(chuàng)作要求的文藝政策,“創(chuàng)造正面的英雄人物是文藝最崇高的任務”,且“決不可以把在作品中表現(xiàn)反面人物和表現(xiàn)正面人物兩者放在同等的地位”[2]。因此,無論是對正面人物還是對反面人物的塑造,都朝著各自的方向突出、夸大,正面人物夸大的高大全,反面人物突出的假丑惡,只有這樣,才能在廣大人民群眾中造成“一面倒”的現(xiàn)象,引導他們的思想往主流意識形態(tài)方向靠近。
(二)順應大眾閱讀審美期待和審丑快感
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審美思維里,人們更易于接受與自己的閱讀期待相符合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節(jié)。尤其是在建國初期,在要為廣大的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文藝作品的號召下,由于占中國人口絕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和工人的文化閱讀水平仍比較有限,因此,只有較直接地迎合大眾閱讀審美期待,才能達到文學作品發(fā)揮社會教化的作用。
此外,十七年小說中對于反派人物由外到內(nèi)的徹底丑化也滿足了文學受眾的審丑快感。“丑的審美意義和價值不僅僅是一種襯托美的背景,丑也包含著豐富復雜的內(nèi)涵,有時復雜的丑比單純的美具有更大的人性容量和社會含量,認識丑,欣賞丑,本身也是一種美學觀照的行為方式?!盵2]簡而言之,當讀者在作出價值判斷之前預先獲知丑角之丑,此外,丑角與自己的審丑心理逐步發(fā)生契合的過程,都能使讀者在欣賞文學作品中獲得審丑的快感。
三、關(guān)于反派人物形象塑造的思考
誠如雨果所言:“丑就在美的旁邊,畸形靠近優(yōu)美,丑怪藏在崇高的背后,善與惡并存,光明與黑暗相共?!币虼耍谑吣晷≌f中,二元對立的人物設置模式尤為突顯。在反派人物形象塑造中形成的外表形體漫畫化、性格特征臉譜化以及道德倫理荒原化等潛規(guī)則中,對于反派人物的徹底丑化順應了當時文藝政策下發(fā)揮文化對社會教化作用的要求,并符合當時水平的讀者的閱讀期待和審丑快感,這是十七年小說中反派人物形象類型化塑造的成功。但另一方面,類型化、模式化的形象塑造卻也在很大程度上忽視了人物性格的復雜性,使反派人物的本質(zhì)形象千篇一律而沒有鮮明的獨特性,從而陷入了單薄機械的境地,久而久之,必然會使反派人物形象失去其鮮活性。
魯迅先生在談到中國古典小說描寫人物方面的缺陷時說“寫好的人,簡直一點壞處也沒有,而寫不好的人,又是一點好處都沒有。其實這在事實上是不對的,因為一個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壞?!盵3]這對于任何時期的小說進行任何類型的人物形象塑造都有其借鑒意義。每個人無論是其形體、性格還是道德思想,都有其獨特性和復雜性,即使是反派人物,也免不了有關(guān)于正義與邪惡的思想斗爭。
因此,無論是對于正面英雄人物還是對于反派人物、中間人物的形象塑造,都應在關(guān)照讀者閱讀期待與需求的同時,避免“性格的單一、個性的貧乏、形象的浮露,造成千人一面的臉譜主義傾向”[3],而應盡量把握人物思想性格內(nèi)部的復雜關(guān)系,客觀而適量側(cè)重地展現(xiàn)出所塑造人物的內(nèi)外形象,從而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不斷追求具有審美意義而全面客觀的人物形象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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