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黃渤都是以“悲催小人物”的形象出現(xiàn)在觀眾面前，但現(xiàn)實中的他身上并非你想像中的那樣有太多痞氣。這個說話還帶著山東口音的男人成了商業(yè)片時代國內(nèi)最有票房回報率的超值明星，“葛優(yōu)接班人”、“周星馳接班人”的名頭被冠了好多，“但這反正就不是我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我其實不會成為任何一個別人，”黃渤說道。

小人物的潛能

初冬夜已深，黃渤身在湖南張家界的片場拍寧浩的新戲，搭檔是熟悉得不能再熟的徐崢。這會兒徐崢轉(zhuǎn)場，黃渤裹著棉衣坐在臨時搭的帳篷里休息，與寧浩一起和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片場周圍都是近日聞訊趕來做劇組生意的小攤販，點燈叫賣著啤酒和燒烤玉米。一個老人從門口探進身子，他捧著幾個紅薯，說專門來送給黃渤，被助理婉言謝絕。

許多人都喜歡他，十幾歲到幾十歲的，因為人們覺得他親切沒有明星的做作。1996年，當黃渤剛開始北漂尋夢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文藝青年。早早認清自己不是讀書這塊料，他在高中時便組了個叫“藍色風沙”的樂隊，先南下，后北上，跑遍全國各地幾乎大大小小的地方。在歌廳駐場的日子，讓黃渤學會了怎么應付突然的冷場，怎么化解喝倒彩的尷尬，就算是發(fā)生莫名其妙的斗毆他也能應付自如。你也許知道黃渤還教過舞蹈，但他也做過傳銷，開過工廠，當過老板。用黃渤自己的話說，在進入娛樂圈之前，“我已經(jīng)被社會捶打過了無數(shù)次了”。他本可以是“那個年代”的歌星之一，20世紀90年代初混廣州時，跟毛寧、楊鈺瑩在一個圈兒，幾年后漂到北京繼續(xù)唱，又跟滿文軍、沙寶亮、零點樂隊一起跑場子，只可惜當年還無人識君。

直到拍第一部戲《上車，走吧》的時候，管虎說，黃渤你最值錢的就是你身上不帶演員那個勁，那種純天然的東西，懵懂。“因為之前各種人都見過，我演一個角色，不需要太多想象，因為我早就真的認識過一個類似的，他們都排列在我的記憶里，重新裝扮裝扮就演，已經(jīng)夠了，”這時的他似乎看到了自己的位置。

2006年的一天，黃渤在北影的操場上無意間碰到寧浩，后者正為《瘋狂的石頭》尋找扮演笨賊“黑皮”的演員。他剛剛看了黃渤之前的《生存之民工》，四目相對時，寧浩大叫一聲，一把抓住黃渤：“就你了！”快速剪輯，搖晃的鏡頭，天南地北的方言，一本正經(jīng)的幽默對白，多條故事線的穿插敘述，寧浩式的黑色喜劇風格，與黃渤這位配角的表演簡直就是對極了八字。這部成本不高的電影最后拿下3000萬票房，導演借此開始在電影業(yè)一路開花結(jié)果，又一個“底層”明星也一炮而紅。

然后黃渤開始接演清一色的底層小人物，北漂、民工、笨賊、倒霉的車手，因為他清楚這些人的生存智慧、打趣的方式，清楚他們可能遭遇的尷尬和麻煩，他自己原本也曾是這樣。三年后《瘋狂的賽車》，黃渤也由配角熬成了主角，但是畢竟他的境遇已經(jīng)改變，“身上那個東西怎么越來越少了，你再拍那樣角色的時候，可能眼睛里面沒那么單純了，你開始復雜了，有些東西它真的就是一點一點掉。”

但娛樂圈就是這樣，一股無形的力量在推著你改變，一切都無法逆轉(zhuǎn)。《西游·降魔篇》里黃渤代替周星馳去延續(xù)了這個經(jīng)典的故事。但其實最初他并不情愿，周星馳的版本已經(jīng)深入人心，而且這部戲還是他來導，一切都在他的語境里面，要怎么演出另一個孫悟空？團隊和周圍的人一致意見就是—你接這個，就是找死。所以他一共推了三次，第一次是制片人聯(lián)系，推了。后來周星馳自己打電話給黃渤，黃渤說：“您這個山太高了，我翻不過去。”第三次周星馳又打來電話，他直接問：“黃先生，我就想問一下，如果你要演孫悟空，大概會怎么演呢？”黃渤不能不回答?！拔乙茄莸脑?，只能想象一個在山下壓了500年的人，他應該是蒼老、神經(jīng)質(zhì)、孤獨、古怪……”他說完以后，周星馳就在電話那頭說：“好！黃先生，我覺得你想的比我好啊，那就這么辦吧！”“我就傻在那兒了，這話怎么接?。磕蔷椭挥腥チ藛h?！薄段饔巍そ的放臄z時有一段戲黃渤給了不下30個方案，不停地在那兒演。周星馳就在監(jiān)視器后面樂，“黃老師，你真的是黃老師，你太厲害了！”

其實黃渤的為人，寬容度很高，平?？春孟裆倭艘稽c棱角，因為他的偏執(zhí)只出現(xiàn)在工作細節(jié)上，比如演一個要飯的蹲地上喝茶，道具給的茶碗居然是青花瓷，他肯定會接受不了?！芭绷苏嬖伊四莻€碗。演年代戲，要打開一封信，拿過來展開一看，圓珠筆寫的，還是橫著的。我可能當場就撕了 ?！边@就是黃渤的脾氣。

到了這一次的《無人區(qū)》，寧浩讓黃渤和徐崢在其中塑造了兩種不同的人物，而且這兩種人都不是他們自己?！啊稛o人區(qū)》里是從來沒有的寧浩，從來沒有的徐崢，也是從來沒有的我?！边@部戲是在哥兒幾個興奮當中拍完的，寧浩肯定黃渤越來越成熟，各方面的技巧都很成熟，有中流砥柱的架勢。

看似散漫，其實一直有種韌勁兒，他將這命名為“軟堅持”?！稛o人區(qū)》拍到半個月的時候，黃渤發(fā)現(xiàn)之前演錯了，表演用了太多的加法，他找寧浩要求推翻重拍，“感覺突然找到了減法的方式，而且覺得越減力量越大。我就跟寧浩說想重來，死磨死磕，他就咬破了牙花子、跺了跺腳，一口血噴出來，然后就決定把前邊拍的那些都廢了?！?/p>

拍《斗?！分?，黃渤用了一個半月體驗生活，聊劇本、訓練、和牛溝通，拍攝中磨爛了38雙鞋；《瘋狂的賽車》用兩個月練騎自行車，《殺生》體驗生活一個半月，《無人區(qū)》兩個月，長時間做功課，這對黃渤來說是工作必需?！啊稛o人區(qū)》還好，一上來腿就撞斷了，不用來回跑，在那坐著，沒大動作，有的只是冷、苦和折磨?！抖放！芬部嘁舱勰?，一個鏡頭拍一百多條，你演得好沒用，得等著牛演得好才算，演著演著牛蹲下了，趴下了，吃草了，反芻了，恨得我天天就想找人打架。我還表揚過，徐崢老師比那牛好多了。但是你慢慢能感覺到角色從無到有帶給你的快感，這可能超越了后來的票房和觀眾反映帶給你的滿足感。”黃渤如是說。

然而滿足感也是現(xiàn)在才體會到的東西。30歲之前，黃渤特別苦惱，因為覺得自己不夠帥。但一個表演老師說：“上天除了沒有給你英俊的臉蛋，什么都給了?！眲⒌氯A也說，“黃渤演的戲我肯定演不了。他能夠在電影里罵人，能夠那樣放肆地表演”。黃渤聽了笑呵呵地解釋：“演技是我們這類型演員必須要有的，既然沒別人帥、沒別人高，總要有些必殺技吧！”有人問他，你是實力派了吧？黃渤說，我早就自成一派了，是體力派。他早已不介意旁人對他外形的評價，開始善于自嘲，因為他發(fā)現(xiàn)當自己把姿態(tài)放到最低的時候，就再沒有什么能讓人沮喪和失落，這時你才意識到，其實黃渤是個有大智慧的人。

影帝不易

憑借《斗牛》，黃渤成為了金馬獎最佳男主角。他看待影帝的態(tài)度顯得過于理性，覺得這個肯定來得太早，讓自己失去了一點點斗志和方向，最關(guān)鍵的是，接下來會更有壓力?！皼]有人會看到這個獎的來之不易，他們只會覺得你以后演得好是一件理所應當?shù)氖虑?，演得不好，就成笑柄。我第一個戲《上車，走吧》拿獎的時候，有些前輩就鼓勵我說，不錯，一定要把身上淳樸的東西保持住。到后來金馬獎，在后臺，侯孝賢跟我說了句一樣的話，說你身上最寶貴的淳樸千萬別丟了?？磥磉@個東西對我來說真的是很重要?！?/p>

今年金馬獎50周年，在臺北舉行頒獎禮。 黃渤調(diào)侃蔡康永逗得臺下眾人哈哈笑，成了當場亮點。這已經(jīng)是他第五次為這個來臺北，每年身份都不一樣，第一年是去領(lǐng)獎，第二年去頒獎，第三年當評委，第四年當主持，今年提名了男配。他在接受采訪時說起這個金句：“我做過影帝、評委、主持、頒獎，接下來就想試試評委會主席這個位置了?！北粏柕娇春媚奈慌鹘牵磫枺骸澳阆胱屛业米镎l？”

黃渤顯然并不太在意那些把自己捧得高高在上的聲音，他這兩年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節(jié)奏有點太緊了，需要調(diào)整一下?！笨梢琅f有好多人會分析，黃渤究竟對一部電影的商業(yè)價值有多大。他只是淡淡的一笑：“我只是電影里面的一個部分，說你命好點兒，對每個電影都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僅此而已。”

所以現(xiàn)在能讓黃渤高興起來的已經(jīng)不是票房和獎項，他癡迷的是對角色從建立，推翻，懷疑，折磨，慢慢又找到希望，成長起來的感覺，那個過程會讓人睡不著覺，只一這場戲拍完才覺得特別踏實。慢慢他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對自己說，你真棒，我太崇拜你了！聽多了心里面會癢。這么玩兒命地被夸，黃渤其實很清楚，一定會有往下走的一天，人都逃不過。他甚至沒覺得自己現(xiàn)在是成功的，“我看自己的喜劇從來沒笑過，看著也全都是毛病。有一些喜劇別人看挺樂，我看著就覺得節(jié)奏錯了，這兒應該再緩一拍，那兒不應該回頭，到現(xiàn)在也沒覺得哪個戲演得真牛逼?！?/p>

閑的藝術(shù)

黃渤身上有童趣，如果他對一件事特別感興趣，就會特別癡迷。甚至在我們的拍攝現(xiàn)場，他腦子里冒出來的主意都比攝影師和整個創(chuàng)意團隊加起來的多。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拍小花小草，在等戲的間隙，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他就拿著手機在草地上玩，拍完以后還必須找人挨個評價。拍《泰囧》的時候，明明戲拍完了，他也不走，在現(xiàn)場玩?！拔覀冊谂暮舆叺膽?，只有他一個人在水里面玩，大家都很羨慕他。結(jié)果他就在河邊一棵樹上蕩秋千，把自己蕩到水里面去，在水里踩到玻璃，把腳踩爛了，然后就送到醫(yī)院去縫針了，”徐崢回憶道。

用他自己的話說，戲外的黃渤是無聊加無奈的。“無奈的無聊，我不知道現(xiàn)在我還有生活。只要在北京待著比拍戲還累，今天采訪，明天活動，后天跟人談事，沒有完整的休息?！秉S渤從沒想過放棄表演，但就在拍《瘋狂的賽車》 《斗?！返膬赡觊g，因為工作忙到?jīng)]一天休息，他突然覺得不太對：“我發(fā)現(xiàn)失去了演戲的樂趣，每天晚上睡覺時都皺著眉，我就知道該是調(diào)整步調(diào)的時候了?！?/p>

2011年，黃渤與老東家約滿，隨即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事實上，在2009年拿了金馬影帝之后，他就在進行更多的嘗試，2010年他大部分時間用來寫劇本，創(chuàng)作了3個小故事，都是喜劇。他想得很明白：“當你說自己是一個喜劇演員，是不是永遠都有合適的導演來找你？導演和編劇都少，我不能干等啊。那你靠什么去維護這個身份？我想稍微主動一點，做自己喜歡、或者很有表達欲的一些東西。”黃渤當監(jiān)制的幾個電影項目，正在慢慢成型中，喜劇、懸疑、愛情，各種都有，也在尋找最合適的合作方。會不會自己導？“如果我能導好的話，可以，但我把自己能做的部分做好就行了，做導演并不急于一時。”雖然抱怨著忙，黃渤的世界已然像架運行嚴密的機器，他被掛在那根不斷運行的鏈條上嘗試創(chuàng)作，也在拓寬自己的戲路，試圖掙脫尷尬。

所以你還能看到他出演孟京輝導演的話劇《活著》，余華的這部時代悲劇比黃渤以往的任何作品都要厚重而豐富得多，黃渤把它視為重新審視自己生活狀態(tài)和人生觀的機會。話劇上演結(jié)束后黃渤說，他最高興的是發(fā)覺自己遠未被掏空，因為那種吸引人關(guān)注他、能帶來笑聲和思索的東西，依然在體內(nèi)生長。除此，自編自導的微電影《特殊服務》讓人看到黃渤掌控的能力，他還出了一張單曲，干回了一次老本行。

但黃渤依舊經(jīng)常恐懼，“忙得沒自己的時間了，但是想做的事兒還是特別多?！爆F(xiàn)在這個階段，有兩件事情令他感到恐懼，一個是老去，一個是與生活的距離越來越遠，沒有時間去思考和琢磨角色、去體會，時間全部被各種大大小小的通告，長長短短的專訪，形形色色的節(jié)目給占了去。每天看著日歷上的日期被撕下來，感覺好像撕下來的是自己的青春。

這種巨大反差甚至已經(jīng)讓他遠離了他曾最擅長塑造的小人物角色。在很多訪談里，他都講過乘地鐵的故事，因為太久沒坐過地鐵，甚至已經(jīng)不知道地鐵票怎么買了?！爱敃r就慌了，這種慌是從這一點延展出來的，突然就覺得自己現(xiàn)在還怎么演啊，都不知道世界變成什么樣了，更別說那些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了。”所以他只好再去跟樓下擺地攤兒的小販們來往上幾句，跟他們討那些生活的經(jīng)驗和滋味。

“其實歇一段時間什么都好了。藝術(shù)是閑出來的，不是忙出來的，忙只能忙出活兒來。每天疲于奔命的工作、接受采訪的狀態(tài)，讓我很沮喪。只有空閑的時候，你才有遐想，才有放松的狀態(tài)去創(chuàng)作?！秉S渤說至今自己演員生涯最好的狀態(tài)，是在拍《民工》，拍《斗?！泛汀稛o人區(qū)》的時候。去年見到他，他說向往每年一兩部戲特別從容的狀態(tài)，能拿出點分時間來做別的事情。一直都在這么想，卻天天生活在泥濘中。

現(xiàn)在問他還有那種感覺嗎？他說：“走的時間長了，其實就不覺得泥濘是一件什么事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