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從未斷絕的農(nóng)村生活描寫中，可以看出漸趨支離破碎的中國農(nóng)村不斷受到城市文明的外來沖擊，然而生活其中的人們即便受到?jīng)_擊，卻也無法更改多業(yè)已根深蒂固的觀念乃至自己的命運，本文以《東風嫁》為例，淺析這一命運悲劇。

關鍵詞：命運；出嫁；無奈

作者簡介：張雪韻，云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方向，在讀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 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3）-22-0-02

作為多年都根植于農(nóng)業(yè)而發(fā)展的國度，農(nóng)業(yè)文明折射在國人精神歷程上的痕跡也深刻如斯，而一向與文明氣息相通的文學更不會錯過這樣一片難以忽略的領域?，F(xiàn)代文學的開啟者們即把目光定位在廣闊而蒙昧的鄉(xiāng)村世界，用中國最真實的眾生相來寄予作家的哀痛與期望。隨著歲月流轉(zhuǎn)，城市文明逐漸興盛，描寫城市的文學也相應增加，但逐漸蕭條的農(nóng)業(yè)文明并未被那些敏銳的目光所遺忘，劉恒筆下展現(xiàn)過民以食為天乃至其引發(fā)的欲望和毀滅；余華寫出了屬于中國人根性中的生命意識；畢飛宇表現(xiàn)了鄉(xiāng)村女性殊途卻同歸的無奈命運……在從未斷絕的農(nóng)村生活描寫中，可以看出漸趨支離破碎的中國農(nóng)村不斷受到城市文明的外來沖擊，然而生活其中的人們即便受到?jīng)_擊，卻也無法更改很多業(yè)已根深蒂固的觀念乃至自己的命運，小說《東風嫁》便是一例。

“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初看《東風嫁》這一題名，莫名產(chǎn)生一種凄楚的感受，看起小說來原來是再切題不過，東風是小說女主人公的名字，于是順理成章小說描述的是一個姑娘出嫁的故事了。故事以懸念始，以懸念終，身處其中的主人公以及旁觀的閱讀者卻都由隱約的希望化作了徹底的絕望。

從古至今，男女結(jié)合都可算是一樁喜事，對于未出嫁的姑娘而言，出嫁更意味著值得憧憬的美好。而對于未出嫁的米東風來說，雖說也不無憧憬，更多的卻是迷茫。米東風的角色是成千上萬涌入城市的打工族之一，“好比一架風箏，爹當年把她放了出去。風箏風也乘了，天也上了，系風箏的線卻還牽在爹的手里。”小說的一開端，米東風之前的人生經(jīng)歷便被比作了“風箏”，她無依無靠也沒有主宰自己的能力，便如同風箏般沒了根基，只能任憑家人的安排。風箏的命運是不可知的，作者就這樣在開始為全文鋪下了未知飄搖的命運伏筆。

然而，米東風的出嫁卻難成為簡單通過媒人的打點就能水到渠成的事兒，這一切都因為米東風的職業(yè)。她在城市里的快速致富給家人帶來了高大的樓房，卻也帶回了流言蜚語，最令人難堪的是流言蜚語并非虛妄，米東風“到了外頭，她很快掉進了命運的漩渦，一切身不由己。該做了，她做了，不該做的，她也做了。”家人對她的歷史心明如鏡卻又諱莫如深，這就逼著東風的父親米廷海不得不使盡渾身解數(shù)來完成他的使命。他給無數(shù)人遞煙寒暄，既顧慮著自己的顏面，又要想方設法表達出給女兒說媒的意愿。在碰了無數(shù)次釘子后，米廷海不得不再次降低自己的標準，瞄上了家有寡母，毫無所長的王新開，并且因了心里的緊迫感特意請了村長去說媒。這之后，米廷海便與王新開開始了漫長的拉鋸戰(zhàn)：與米東風第一次見面的地點、嫁妝、附加的條件、坐花轎……米廷海在這一場場戰(zhàn)役中連連讓步，終于才將女兒順順利利的嫁了出去，出嫁這樁事，總算塵埃落定了。單純的米東風甚至想到了“重新做人”，對未來開始懷有雖不真切卻也算是樂觀地想往。

可是這并不是故事的終結(jié)，對于米東風的家人來說確實了了最大的心病，然而東風的命運是由出嫁開始才急轉(zhuǎn)直下。王新開對她的性暴力，冷漠猜忌以至最后的打罵；婆婆亦對她冷嘲熱諷，把她視為犯人囚禁在家；更別提外面的指指點點、人言可畏了。唯一能讓她體會一絲暖意的就是小叔子王新會，然而他只是個殘疾的孩子，在這樣一個逼仄的環(huán)境無法給她任何實質(zhì)上的幫助。本來米東風可以借在娘家的機會離開這一切，卻因了父親的反對依舊回到了她的地獄。日子一天比一天難挨，王新開恬不知恥的要求東風賣身賺錢，遭到拒絕后惱羞成怒對東風一陣毒打，她終于下了決心逃走卻被發(fā)現(xiàn)捆綁了起來。而在故事的最后，感念于嫂子遭遇的王新會以丟失自己的命運為代價，放走了米東風，也不知她將去往何方。

《東風嫁》的作者劉慶邦是一位對鄉(xiāng)土生活有很深感觸和情感的作家，他借助這樣一個頗具生活常態(tài)的日常事件“出嫁”，貼近著現(xiàn)實表現(xiàn)了“出嫁”之外的許多未言之言，令人讀罷有了一系列的思慮。作為一個農(nóng)村姑娘，米東風有過城市生活的背景，卻嫁回了農(nóng)村，這并非米東風自己個人的意愿，卻有無數(shù)個米東風們有著這樣的生活際遇，他們沒有意識，更沒有能力做自己所謂的“主宰”，于是很多人在隨波逐流的過程中，在由農(nóng)村開始、去往城市、卻又無奈返鄉(xiāng)的循環(huán)里，不停地經(jīng)歷農(nóng)村與城市之間的裂變和分歧，承受著鄉(xiāng)村與城市在生活、文化等太多方面的不對接和錯位。就像小說中米東風視為珍愛之物的手機，她喜歡用它發(fā)短信打電話，它就恰似城市文明的一種象征，在農(nóng)村里甚至顯得格格不入。手機的掛件被婆婆剪掉了，手機也被王新開粗暴的砸爛了，這就是相對封閉的鄉(xiāng)村在面對外來的先進文明時自然體現(xiàn)出的排斥現(xiàn)象，人們固步自封，仍然處于一種極其保守甚至愚昧的環(huán)境之中。

處境再艱難，人們總有向往美好的期望，就如米東風曾經(jīng)在城市一度迷失，然而她也希望在出嫁后重新過上她所認為的正常生活，但這一點起碼的期待也落空了。她敏感的經(jīng)歷令人們對她側(cè)目而視，她在城市的生活結(jié)束了，卻又似乎永遠不會結(jié)束：她的經(jīng)歷就像疤痕，一直提醒著村人和她自己那不堪的過去。在這狹小的、人人相識、人人打探的小環(huán)境里，并沒有基本的隱私，也有沒有基本的尊重或是同情。縱使村民中有愈來愈多的人奔向城市成了那里的新成員，也無法從根本上改變相對落后的舊觀念以及對人的精神桎梏。東風最后終于逃離了魔窟般的家庭，但是她將去往何方呢？她又能去往何方呢？這些都是未知的結(jié)局，更是并不樂觀的結(jié)局。

劉慶邦出生成長在農(nóng)村，也十分關切鄉(xiāng)土中國，他對農(nóng)村是熟知的，對鄉(xiāng)村生活也有精確的把握，因而在小說中刻畫的不少人物都有較高的信服度。其中最先出彩的角色便是米廷海。關于女兒的工作，他“是明白的，但他從沒有問過米東風。他怕傷了女兒，也怕傷了自己。他所能做的，就是使勁欺騙自己?！卑凑铡澳写螽敾榕螽敿蕖钡脑瓌t，他費盡心機想要把明知“名聲不好”的女兒嫁出去，他一級一級的降低著自己的標準，他找媒人，找村長，在村長面前實話摻著假話，既想推銷出米東風，又不愿意顯得自己掉價；他不顧妻子的疑慮，自作主張一定要給女兒和王新開牽線；米東風出嫁后，雖然他的心里也關心記掛女兒的生活，但當他得知女兒如同陷入火坑中的生活真相后，卻依舊不同意米東風出走，他擔心“到時候他三天兩頭到咱家鬧，咱的日子還過不過？村里人對咱怎么看？”作為父親，米廷海對米東風不可能沒有疼愛，但這出嫁前后的種種事端無不暴露出他的矛盾與自私。他希望盡最大可能給米東風找一個好的出路，但是在事實上的拉鋸戰(zhàn)中，這場婚姻猶如買賣，只是貪婪與自私之間的一場角逐。米廷海完成了出嫁的責任，卸下了一大負擔，在臉面與私心的驅(qū)使下，人性的意義弱化了，父親的形象在無奈之余顯得更為冷漠殘酷。

除此之外，描寫村長的話語雖不多，卻在簡短的兩三個回合中淋漓盡致地體現(xiàn)了一個精明市儈的村干部形象。當米廷海找到他求他做媒時，村長明明知道米廷海的用意卻閃爍其詞，直到對方開口承諾重謝才答應說媒；當王新開寡母找上門來時，村長連哄帶騙，軟硬兼施，便將難纏的寡母打發(fā)走了。寥寥數(shù)語，雖然從未直接描寫村長，他的個性卻躍然紙上。

在這篇并不復雜的故事中，有不少細節(jié)顯得頗為精到，看似動作或是景物描寫，但都有著獨到的作用。在描寫米廷海請人說媒時，有這樣一段文字：“遇到這種情況，熟人一般是不拒絕的，香煙還叼在嘴上，并不取下來，嘴的另一邊不耽誤說好，好。每說一個好，嘴角就冒出一股煙。風一吹，煙就散了。”風吹煙散，十分生活化，卻伴隨著每一個“好”字，那么這說媒能不能說成，也就如風中輕煙般渺渺未可知了。又如米東風被新郎抱著坐上花轎后，文中寫道：“因兩個村子離得近，一路上沒生多少枝節(jié)。天是藍天，地是黃地，春風在蕩漾?！北緛砗苌俚木吧鑼懀囊痪湓?，卻令人覺得這是屬于米東風眼中的風景，甚至想象出米東風眼中的淺淺笑意——她對未來的所有期許，似乎都能在這簡單的鄉(xiāng)村風景中感受到，那是屬于米東風自己心里的春天，然而她卻不能料想日后的寒霜風雪。人物命運、情節(jié)的后續(xù)走向，都由著看似不經(jīng)意的描寫得到了暗示。

整篇小說都流露著一種淡淡的無奈，那是由米東風不能把握的命運決定的，不過正因如此，在有些細節(jié)上并不是非常圓潤。也許為了突出的表現(xiàn)主旨，渲染米東風的艱難處境，王新開的貪婪的暴戾，尤其是極度兇殘的婆婆，生活質(zhì)感并不明顯，人物的描寫有刻板化的痕跡，略顯草率。而結(jié)局的設計亦有瑕疵。雖然王新會感念嫂子對她的恩情，但并不足以成為他放走東風并上吊自殺這一系列行為的理由，當我讀到末尾時，免不了有種生硬突兀的感覺。或許，在“王新會的雙腿和雙臂垂的直直的，似乎連以往有些佝僂的腰也垂直了，看上去比以前高了不少”這樣的畫面里，作者讓善良者維持自己最后尊嚴，也完成了屬于作者自己的美好意愿吧。不過若以文學的視角來觀察，是否滯于滿足小范圍的圓滿了呢？

或許，無論出嫁與否，米東風的未來都不會平坦，陷入沉淪或是受制于他人，她的命運并無法自我控制。就在這樣一個看上去欣欣向榮的社會中，有多少這樣隨波逐流的米東風們呢？他們又該何去何從？開放性的結(jié)尾并不能回答什么，而誰又能真正說明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