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科學的春天到來的神州大地上出現(xiàn)一件怪事：以“耳朵認字”為起點，逐漸演化為“人體特異功能”“人體科學”的一股風潮。我當時是《人民日報》分管科學的記者，親歷此事。

“耳朵認字”是從《四川日報》1979年3月的一篇報道發(fā)端的，受到當時任中共四川省委書記楊超的支持，很快傳遍全國。一時間，什么“耳朵認字”“腋下認字”等類的“超自然現(xiàn)象”在多種媒體上紛紛亮相，至于表演式的傳播四處可見。面對現(xiàn)實，有不少科學家站出來揭穿其中的奧妙，反對宣揚這類所謂“超自然現(xiàn)象”。1979年4月，中國科學院心理研究所對北京一個孩子的“腋下認字”作了科學測試，結果表明系作弊所致。他們寫出測試報告，附上當場露餡的照片，在國家科委、中國科學院的“信訪簡報”第92期上發(fā)表。當時任中宣部部長的胡耀邦同志曾在中科院工作過，他看到這期簡報，在4月23日給一些宣傳部門的領導作了批示：

“穆之、井丹、績偉、曾濤、香山同志一閱。所有表演過這出丑戲的小孩都沒有罪。地縣委居然輕信，黨報居然發(fā)表，在向四個現(xiàn)代化進軍聲中，居然出現(xiàn)這樣荒謬絕倫的笑話，并由此推想各條戰(zhàn)線上必然存在的能同這樣笑話相比美的事情，我們該要這么警惕?。≡撘@么努力聯(lián)系實際解決一些問題??！”

當時的《人民日報》科教部討論了“耳朵認字”等現(xiàn)象，根據(jù)基本的人體生理常識，大家一致認為“耳朵認字”違反科學。于是決定要我寫一篇評論。5月5日《人民日報》發(fā)表署名“祖甲”的《從“以鼻嗅文”到“耳朵認字”》文章，批評一些領導反科學理念。事后，報社與我受到很多的攻擊。

之后，在同年11月8日，耀邦同志又就《北京兩個小學生能用耳朵手心和腋下認字》的報告，給兩位宣傳部門的領導寫下批示：

“穆之、井丹同志：這類事情，科學工作者要怎么辦可以由他們去辦，但不能公開宣傳。宣傳這類事情對四化沒有一點用處、好處。中國還是一個落后的國家，宣傳這類事只能增加人們的迷信和思想混亂。這一點務必請你們把關?！?/p>

從這兩段批示看，胡耀邦反對“耳朵認字”等偽科學，態(tài)度堅定，旗幟鮮明，與此同時，由胡耀邦主持的中宣部向各地媒體發(fā)出通知，規(guī)定對那些沒有經過科學鑒定的奇事，不宜公開宣傳。于光遠、葉圣陶等一批知名人士也站出來批評，媒體上對“耳朵認字”之類的偽科學發(fā)表了不少批評的文章?！端拇ㄈ請蟆钒l(fā)表四川醫(yī)學院對那個小孩子的測試報告，證明所謂的“耳朵認字”完全是作弊、耍小把戲所致。

但是，那些“特異功能”的支持者指責反對者“擺出一副中世紀宗教審判官的架勢來教訓人”。上海有一本名為《自然雜志》的科技期刊，在其1978年的創(chuàng)刊號上就發(fā)表了什么是氣功外氣屬性的文章。1979年9月發(fā)表了“耳朵認字”的“考察報告”。這件事得到時任國防科委科技委副主任的錢學森的關注和支持（當然還有主任張震寰）。他專程訪問了《自然雜志》，給他們鼓勵，在1981年的《自然雜志》上發(fā)表論文，論述系統(tǒng)科學、思維科學和人體科學?！岸湔J字”等在遭到批評后，改名為“人體特異功能”，錢學森又將其演化為“人體科學”。按錢的論文所述，“人體科學”包括三項組成：人體特異功能、氣功和中醫(yī)，而氣功又是中醫(yī)的核心。這個概念在他1980年7月同《自然雜志》編輯談話時就已經提出了，后來正式公開。然而，這個概念至今沒有得到中國科技界的承認，權威的“全國科學技術名詞審定委員會”也沒有同意這個概念。

錢學森及其擁護者于1980年2月在上海召開第一次人體特異功能研討會。1981年5月在重慶召開第二次研討會上，錢學森提交論文《開展人體科學的基礎研究》。會議提出籌備人體科學研究會。錢學森還幾次出版專著，最全的是由上海交大出版社1998年出版的《論人體科學與現(xiàn)代科技》，字數(shù)達108萬。這個理念雖受到實踐的檢驗和理性的批評，但他一直堅持，直到他去世。

面對“特異功能”支持者的反批評，曾擔任國家科委副主任的于光遠一方面組織人員繼續(xù)進行調查（當時調查測試非常困難，不只是經費不足，而且常常被人以“受到干擾發(fā)不出功”為借口，或拒絕測試，或為失敗辯護），另一方面自己經過研究，寫文章提出批評。他在《知識就是力量》雜志上發(fā)表連載文章《評兩年來“耳朵認字”的宣傳》。該文指出，所謂“耳朵認字”等“特異功能”古已有之，國外稱“心靈學”也不過如此。魯迅先生在雜文中也早有揭露。他提醒人們，應當按恩格斯《神靈世界中的自然科學》一文的指點，作理性的思考。

1982年2月24日，中國科學院舉行報告會。于光遠在會上作了題為“對所謂人體特異功能的歷史的科學的分析”的報告。中科院黨組書記李昌表示不相信“人體特異功能”，但不反對對人體作嚴肅的科學研究。第二天，《人民日報》對此次報告會作了報道，并配以由總編輯胡績偉親自撰寫的編者按，明確表示“我們不相信‘耳朵認字’”。

3月13日至15日，由國家科委政策研究室、中國科學院政策研究室、中國自然辯證法研究會聯(lián)合主辦，召開了第一次“人體特異功能”調查研究會。來自北京、上海、四川、安徽、黑龍江等十個省市的科研機構、高等院校和新聞出版單位60多位有關的代表出席了會議。會議研究、討論了兩年多來國內“人體特異功能”的宣傳情況，對社會造成的影響以及進一步做嚴格科學測試的方案。會上還放映了四川醫(yī)學院對成都19名有“特異功能”的兒童進行測試的錄像，記錄證明沒有一個兒童具備“非視覺器官圖像識別”的“特異功能”。中國雜技團的魔術大師成功地表演了“透視”功能。

“人體特異功能”的支持者們并沒有退讓，他們多次找一些中央高層領導表演“特異功能”，并借此大肆宣揚。當時的國防科委科技委主任張震寰親自出馬給反對“特異功能”的我國心理學家潘菽、李昌、于光遠分別寫信，指責有加。

接著，他又給《人民日報》總編輯胡績偉寫信，要他們相信“特異功能”的存在。他在1982年3月5日給胡績偉的信中說：“李昌同志不相信，說他看到的‘耳朵認字’都是假的，那么再找真的看看不好么，這不是辯證法么？于光遠同志根本不屑一顧，這是唯物論么？什么叫實踐第一的觀點？你們有哲學家王若水同志，請他說一說吧。連起碼的哲學常識都違背了，《人民日報》作了殉葬品?！?/p>

“你們登起文章很大膽，做起事來又膽小，有點不相信自己。誰是科學領導機構，國家科委應當是，但不知他們怎么領導的？就拿耳朵認字來說，你們錯了。誰是有權威的科學機構？科學院算一個，李昌同志和報上登的幾位著名科學家也不是正確的，最權威的是客觀事實，白紙寫上黑字是砍不掉的?！彼€特意請胡績偉到國防科工委去看“特異功能”表演。胡績偉派記者（即本人）去看了，結果是新出山的“大師”張寶勝做的表演在記者們面前出了洋相。

張震寰的信被轉到胡耀邦那里。從1981年6月起，胡耀邦已當選為中共中央主席。他在1982年4月10日就此信作了批示：

“轉喬木、任重、方毅、力群同志。這個問題79年一開始我就懷疑，作過三次批語，提出這不是我們的科研方向，報刊上不要介紹和宣傳。有些話我可能說得絕對了一點，但我的主張是站住腳的。但后來我管不著了，報刊上登載不少?，F(xiàn)在我仍主張守住這兩條線，請宣傳部門把關?！?/p>

當時，鄧力群已接替王任重擔任中宣部部長。擔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的王任重也是相信“特異功能”的。就在4月20日，中宣部向全國各宣傳系統(tǒng)發(fā)出通知，說：“一個時期以來，有些報刊不斷進行了‘耳朵認字’之類的宣傳。同時，有些報刊公開發(fā)表文章，對這類宣傳進行批評。最近，中央幾位領導同志認為：‘耳朵認字’之類，不是我們的科研方向，在報刊上不要介紹和宣傳，也不要發(fā)表批評的文章和消息?！边@就是對所謂“特異功能”“不宣傳、不介紹、不批判”的“三不”政策，把胡耀邦堅守兩道關的意見作了改變。

因為有了“不批判”三個字，一些“特異功能”的宣傳受到限制，同樣批評“特異功能”的文章也受到遏制，即便是《知識就是力量》正在連載的于光遠文章也夭折了。

這時，《自然雜志》派人到錢學森、張震寰處告狀。張震寰聽到后大發(fā)雷霆，說：“天王老子也不要怕，咱們堅決干下去，干到底。共產黨人從參加革命的第一天起，就把生死置之度外，除了追求真理外，別無他求！”胡耀邦下臺后，他私下對《自然雜志》編輯朱潤龍說：“錢老真是智慧過人，我當時說的天王老子就是指胡耀邦同志，錢老也一下子就明白了?！保ㄒ娭鞚欭?、朱怡怡編輯的錢學森《論人體科學與現(xiàn)代科技·后記》）

就在那次見面后，錢學森征得張震寰贊同，于1982年5月5日給中宣部副部長郁文寫信。

信中說：“中國科協(xié)四月廿八日通知說，‘耳朵認字’之類不是我們的科研方向，不準在報刊上介紹和宣傳。您是知道的，一到下面去執(zhí)行，就會一棍子打死。上海出版的《自然雜志》就被命令，將即發(fā)排的五月號中撤出幾篇有關人體特異功能的科學研究論文。難道黨對有爭議的科學研究能這樣處理嗎？難道前車之鑒還少嗎？不是發(fā)動批判過摩爾根遺傳學嗎？還有批判控制論，批量子化學共振論，批人工智能；還有批數(shù)量經濟學，批形象思維。為了黨和人民的利益，我建議您通知上海市宣傳部門的同志，正確處理《自然雜志》的問題，不要禁止它刊登科學論文。

“我也向您表白我的判斷，我并以黨性保證：人體特異功能是真的，不是假的；有作假的，有騙人的，但那不是人體特異功能。人體特異功能和氣功、中醫(yī)理論是密切相關的。”

錢學森的信被轉送到鄧力群那里，又立即被送到胡耀邦手中。

對錢學森的信，胡耀邦在5月13日作了如下批示：

“這不是我們的科研方向和在科學上還沒有充分證實之前，報刊上不宣傳，不介紹，也不批評，這兩者我看是穩(wěn)妥的，公正的，要堅決這么辦。但可以允許極少數(shù)人繼續(xù)研究這個問題，也允許他們辦一個小型的定期的研究情況匯編，發(fā)給對這方面有興趣的科學工作者閱讀和繼續(xù)探討。”

胡耀邦是尊重錢學森的。胡耀邦的批示做了一點讓步，提出了“也不批評”。

批示傳到中國科協(xié)。當時，正逢中國科協(xié)召開二屆五次常委會。在5月25日的會議上傳達了胡耀邦的批示?？茀f(xié)主席周培源同副主席錢學森就此發(fā)生爭執(zhí)。周培源不僅反對研究“特異功能”，而且不同意由科協(xié)出面辦什么“情況匯編”。當時，筆者作為記者旁聽了這次會議。根據(jù)筆記記錄，錢學森當時說，批示“對研究人員是性命交關的。繼續(xù)研究是合法的，辦個情況匯編是合法的，剛才就在我們范圍內說一下，不是對黨的主席的態(tài)度?！彼蟀雅尽稗D給大家，這樣才公正，否則不是應有的態(tài)度?！?/p>

中國科協(xié)主席周培源堅持認為，沒有中央文件，胡耀邦的話不宜由科協(xié)往外傳。科協(xié)書記裴麗生也認為需要請示，不同意就不要發(fā)。他們更不同意辦刊物。當然也有個別科協(xié)書記支持錢學森。但中國科協(xié)始終沒有轉發(fā)胡耀邦的批示。只是中宣部繼續(xù)發(fā)文，“三不”政策更加肯定，堅決照辦。實行的卻是繼續(xù)宣傳，不準批評。

錢學森更加大力宣揚他的“人體科學”。在1982年10月召開的人體科學籌委會第三次全體會議上，錢學森作了題為《這孕育著新的科學革命嗎？》的報告，在報告結尾時聲稱：“我想真正吸引著我們沿這條曲折而又艱險道路去探索的是：這可能導致一場21世紀的新的科學革命，也許是比20世紀初的量子力學、相對論更大的科學革命。我們當中誰來作這場未來科學革命的啟蒙者？”他們在1983年正式編印了刊物《人體特異功能研究》“創(chuàng)刊號”。把錢學森的講話放在第一條?！蹲匀浑s志》繼續(xù)大量刊登“研究”“人體特異功能”的文章。從此，“人體科學”更加一發(fā)而不可收，風靡全國。

到上世紀90年代有人把“人體科學”納入“錢學森科學技術思想體系”，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曾任錢的秘書的涂元季在《人民科學家錢學森》一書中稱贊：“錢學森是中國人體科學的倡導者”，“他認為氣功、特異功能是一種功能態(tài)，這樣就把氣功、特異功能、中醫(yī)系統(tǒng)理論的研究置于先進的科學框架之內，對氣功、特異功能的研究起了重大作用?！保ㄒ娫摃?33—134頁）直至2009年伍紹祖還在一個紀念會上支持錢學森的“人體科學”。

直到1994年底，中共中央和國務院發(fā)布關于科學普及工作的意見，其中提到反對偽科學，這才讓批評“人體科學”的文字在媒體上微弱地重現(xiàn)。中國科協(xié)在1995年由當時的主席朱光亞支持，召開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的“兩科聯(lián)盟”會議，公開批判“人體科學”等等。不過主流媒體依然堅持“三不”政策。

（選自《炎黃春秋》201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