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這篇散文描寫了月光下的荷塘,荷塘上的月光,抒發(fā)了作者渴望擺脫現(xiàn)實,逃避到“另一世界”的理想。很多人認(rèn)為本文的感情基調(diào)是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喜悅,哀愁是對現(xiàn)實的哀愁,喜悅是作者身處荷塘月色中擺脫了俗務(wù)獲得自由的喜悅。這些無疑都是有根據(jù)的。但若是說作者沉浸在荷塘月色中而忘卻了俗務(wù),我覺得還有待商榷。確實,作者在四五段中,把荷塘、月色描寫得很優(yōu)美,作者自己也儼然一副沉浸于優(yōu)美景色中而忘了俗務(wù)的姿態(tài),但并不能就此說,作者在優(yōu)美的自然中就忘卻了現(xiàn)實,忘卻了自己。
我們還是從文本中兩段景物描寫來看。
在文本第四節(jié),作者似乎已沉浸在月光下的荷塘美景中了,從這里我們只看出作者此時內(nèi)心的喜悅。這一段寫景比較明朗,雖然是在淡淡的月光下。作者寫荷葉如“亭亭的舞女的裙”;寫荷花是“裊娜地開著”, “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寫到荷花的“清香”;寫到荷葉“更見風(fēng)致了”。這些景,作者都寫得很美麗、動人,同時給人明亮的感覺。按照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說的:“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边@里朱先生所寫的應(yīng)該是有我之境,既是有我之境,那么作者筆下這么優(yōu)美的景象當(dāng)是他內(nèi)心的反映,即此時此刻作者沉浸在荷塘月色中,他的心情是喜悅的。
但在第五節(jié)中,筆者認(rèn)為,寫景就不如第四節(jié)那么明朗了。朱先生在第五節(jié)中給景色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色彩,他寫到了“青霧在荷塘中浮起”,“葉子和花”“像籠著輕紗的夢”,“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尤其是寫到“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這些描寫使第五節(jié)的景不如第四節(jié)明亮。尤其是作者在描寫“高處叢生的灌木”時,說灌木“落下岑參的斑駁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我當(dāng)時讀到這一句話時,心生疑惑:作者為什么要用這樣一個有些恐怖的,中國人都不太喜歡的喻體來形容樹影呢?形容樹影的喻體可謂多矣,作者為何單選這一個“鬼”?雖然說第五節(jié)前面的景物描寫不是很明亮,但是也不至于讓人感到陰森森的。選用“鬼”這個喻體,是明顯和這兩段的景物描寫總體風(fēng)格不太吻合的,那作者為什么還選用這個喻體呢?如果說“青霧”籠著輕紗的景物,還只是為了增加景物的朦朧美的話,那么,這個鬼影,著實讓人害怕了。我想,這里不只是真的在寫樹影,而是朱先生心中的影,還是陰影,這就是讓他難以擺脫的如鬼一般的現(xiàn)實。這個說法,我們可以從同時代他人論述、他的同時期作品及他的家庭情況來驗證。
(一)從他人評述來看 郁達(dá)夫在論及現(xiàn)代散文時說:“作者處處不忘自我,也處處不忘自然與社會。”朱先生雖沉浸在美好的自然中,但心中的陰影并未消散,他始終未能忘卻社會,忘卻自我。作者寫這篇文章時是1927年7月,此時正是朱先生思想極端苦悶的時期,“五四”以后,革命斗爭深入,原來曾積極參加新文化運動的知識階層也發(fā)生分化,有的高升、有的引退、有的墮落、有的前進(jìn)。朱自清不滿黑暗的現(xiàn)實,又沒有勇氣投入斗爭。他處于極度的不安之中。朱先生在寫這篇文章時由于現(xiàn)實在壓迫著他而內(nèi)心是非常茫然的。
(二)從作者同時期的其他文章來看 作者在1926年3月寫的回憶“3.18”慘案的《執(zhí)政府大屠殺記》的文末說“死了這么多人,我們該怎么辦?”作者內(nèi)心很憤怒,但還是沒有一個明確的“該怎么辦”的選擇;此外,作者于1928年2月7日寫的《哪里走》中對時代的威脅“心上常覺有一點除不去的陰影”,也就是說作者對時代還是有一種畏懼之心的,為什么畏懼?無非是時代的黑暗罷了;在這樣的時代中,作者“只想找著‘自己’好走的路罷了”,但哪里走呢?作者很是慌張。那么我們會想,他就做個革命作家好了,只是當(dāng)初作者對革命的階級又持有偏見,認(rèn)為:“他們的眼,見的是革命,他們的手,做的是革命;他們忙碌著,緊張著,革命是他們的全世界。文學(xué)在現(xiàn)在的他們,還只是不相干的東西。再則,他們將來雖勢所必至地需要一種文學(xué)——許是一種宣傳的文學(xué)——,但現(xiàn)在的他們的趣味還膚淺得很,他們的喉舌也還笨拙得很,他們是不能創(chuàng)作出什么來的?!边@其實涉及的是做一個什么樣的作家問題。作者不愿意創(chuàng)作膚淺的革命作品,又由于自己“在性格上,是一個因循的人”也不大適合做革命者,可同時作者內(nèi)心又很清醒地知道“我們的階級,如我所想的,是在向著滅亡走”,在這些矛盾面前,究竟做一個什么樣的作家,什么樣的人,作者徘徊不定,茫然無措。
(三)從朱自清先生對家庭的看法上 朱先生在家庭瑣事上,在眾多的孩子的磨折下,是頗以為累的。他在1928年10月寫作的《兒女》中說由于有了五個孩子,覺得“兩個肩頭上,加上這么重一副擔(dān)子,真不知怎樣走才好”,孩子的吵鬧使他“若坐在家里看書或?qū)懯裁礀|西,管保一點鐘里要分幾回心,或站起來一兩次的。若是雨天或禮拜日,孩子們在家的多,那么,攤開書竟看不下一行,提起筆也寫不出一個字的事”,甚而至于到他“曾給葉圣陶寫信,說孩子們的折磨,實在無法奈何;有時竟覺著還是自殺的好”,孩子的事情讓朱先生煩不勝煩。孩子多的家庭讓作者無所適從,很是煩惱。連靜下心來看書寫東西,也不能,不要說參加革命了。總之家庭的拖累也讓朱先生無法安心,總也不能從中找到恰當(dāng)?shù)姆椒ń饷?,心情也一直處在茫然不錯之中。
所以我覺得這里的樹影就是他心上陰影的投射,是對現(xiàn)實失望、不滿的陰影,是對自我何處可去的彷徨的陰影。這些陰影太濃,即使處在美好的自然之中,他也無法忘卻。所以,他選用了“鬼影”這個喻體。“鬼影”和下文“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tuán)煙霧” “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些語句是一脈相承的。
綜上所述,雖然作者在《荷塘月色》的四五段中給我們描述了優(yōu)美的荷塘月色,雖然他曾在文中交代說要“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雖然他似乎也真的在享受荷香月色,但這個“鬼影”卻暴露了朱先生真實的心跡,他并未在這美好的“荷香月色”中忘卻自我、忘卻社會,忘卻那讓他憂慮的俗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