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進行《孔雀東南飛》的教學中,我們從社會學角度入手,分析了文章的反封建主題,分析了兇悍的焦母、專橫的劉兄、“令母在后單”的不孝子焦仲卿、劉蘭芝等一系列人物形象,甚至還從“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社會學角度分析了焦母遣走那個“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且“精妙世無雙”的劉蘭芝的原因,但筆者卻認為這種分析方式沒有研究“反母慈子孝”人物行為背后隱藏的人類深層心理動機,而只將他們視作“封建禮教”對人性的扭曲,這種批評方法必然帶來簡單化、表層化、局限性等一系列缺陷。
為了揭示作品“反母慈子孝”這種寫法隱含的意義,我們有必要從當代批評方法中較有影響的深層心理分析理論中借鑒有益營養(yǎng),進行新的探討。
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認為“文藝是一種特殊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這當然首先肯定了文學對生活的反映屬性。但從生活到作品,并非是一種簡單的直接映照過程。期間包含復雜的中介過程——首先是創(chuàng)作主題的心靈(創(chuàng)作個性、世界觀、心理體驗方式、審美意識等)。其次是創(chuàng)作形式(符號及其系統(tǒng)即語言\話語、審美慣例、藝術手法、體裁等)。庸俗社會學批評往往忽視這些中介,將他們視作透明的工具,平面的鏡子。因而機械反映論的所謂“馬克思主義批評”往往把作品內容只看作是所反映的生活內容,進而又把生活內容局限為人物的行為、性格出現的特定社會條件、社會事件,以此作為闡述分析作品的全部依據。實際上心靈、形式等中介并非透明,它們都在“反映”過程中發(fā)生能動的、特殊的作用。現代批評出于反對實證式批評的目的,分別從心理學、語言學、闡釋學角度切入文學,取得了豐碩成果。這里我們從心理學批評切入。
現代心理學批評不僅承認文學是一種“心靈表現”,更認為文學是一種心靈的“探秘”。人的心靈固然來自客觀的社會歷史存在,但它畢竟又是一個相對獨立的、復雜深邃的世界。文學認為“人學”要探究人性系統(tǒng)中這一特殊的世界——透過個性的心理世界發(fā)現社會的文化心理,展示其內在沖突與發(fā)展變化。這里,我們有必要借鑒弗洛伊德精神分析文論的某些成果。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的文藝思想的核心是“無意識”,無意識也叫下意識或潛意識。弗洛伊德認為顯意識與潛意識處于永恒的沖突狀態(tài)。具體體現為本我(深層的生命本能力量)與超我(社會的禮俗、理性法則)在自我(本我與超我之間調停平衡的中介)上的沖突。
人是社會的產物,“社會關系的總和”意味著人性不僅是個統(tǒng)一體,也是個矛盾體。人的心理世界中既存在強大的理性價值意志,也存在著強大的感性生命欲求,既存在受當時社會影響制約的政治、階級、倫理等方面的顯性意識,也存在受歷史、種族的文化心理影響浸染的潛意識,既存在群體規(guī)范,又存在個體體驗。這些矛盾對立因素構成人性、人格的內在張力。當對立因素處于平衡時,人格呈現某種穩(wěn)定狀態(tài)。當一方壓倒另一方時,人格呈現或過于委頓或過于狂放的偏執(zhí)狀態(tài)。當雙方劇烈沖突時,人格則呈現反常、分裂、騷動不寧、浮躁不定、非邏輯的矛盾狀態(tài)。后兩種情況往往是文學關注的主要對象。弗洛伊德認為,人格中內在沖突是永恒的,雖然通過壓抑、轉移、升華可以緩解、釋放沖突所郁結的心理能量,但決不能平息這種沖突。以這種觀點來看《孔雀東南飛》中“反母慈子孝”,我們可以發(fā)現所謂“慈孝”不過是矛盾的平衡狀態(tài),是暫時的,而“反母慈子孝”才是經常的,本質的狀態(tài)。人類普遍存在的“戀母”(父)妒父(母)情結在西方文學中主要體現為“亂倫”的文學母題,在中國則主要體現為“孝”這種文學母題?!靶?、慈”不過是性禁忌——生命本能禁忌的轉化形式。中國傳統(tǒng)文化極力標榜包括“慈孝”在內的種種倫理道德觀念,其實正從另一方面表明這種文化實際上無法化解其本身的內在矛盾,不得不用“綱常”這種強大的力量壓抑人性的合理舒張。這種以“善”行惡的方式具有巨大的欺騙性,因而使被壓抑者不但不能自覺反抗,而且還不自覺地進行了自我壓抑。這實際上非常殘酷。“禮不下庶人”,市民階層因其社會地位卑下,處于邊緣人的地位,所以還能有某種“反抗”的可能,但也必須承受“惡”名,女性在這種地位上承受的負荷更重?!犊兹笘|南飛》揭開了這幕悲劇確實令人震驚,發(fā)人深省。下面我們試從母/子兩方面剖析一下。
首先:我們看潛意識與顯意識也即人的生命欲求與理性價值的沖突在焦母身上產生的扭曲。
從文中所給信息我們可以看出,焦母與仲卿相依為命,一個人含辛茹苦地將仲卿拉扯成人,從理性價值角度看,她理應希望兒子娶妻生子,過幸福生活,所以為仲卿娶了“十三能織素,十四學裁衣,十五彈箜篌,十六誦詩書”,且“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的劉蘭芝??蓮臐撘庾R(即生命欲求)角度看,焦母在仲卿身上不僅傾注了自己作為母親的一腔慈愛,更將仲卿作為了自己生活的全部內容,生存下去的理由,甚至生命支柱,可以夸張地說,在仲卿日益長大成人時,焦母在其身上幻化出了自己丈夫的影子,認為仲卿就是自己生活的“伴侶”,而劉蘭芝的出現,無形之中從自己身邊奪走了這個“伴侶”,使焦母的生活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在理性價值與感性生命欲求的爭斗中,顯然后者占了上風,她開始百般刁難蘭芝,“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此婦無禮節(jié),舉動自專由”……希望借此遣走劉蘭芝,達到“獨占”仲卿的目的。但這種潛意識心理顯然與“慈母”形象相悖,于是不得不以“東家有賢女,自名奉羅敷,可憐體無此,阿母為汝求”為冠冕堂皇之借口,展現自己的“慈母”形象,其實,無論哪個“賢女”嫁入焦家,命運都當與蘭芝相同。于是,這個感性生命欲求大于理性價值的焦母在后人眼中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悍母。
其次:我們再看理性價值與感性生命欲求的沖突在仲卿身上產生的扭曲。
仲卿依賴于母親的養(yǎng)育而長大成人,從理性價值角度講,他應“孝”字當頭,一切惟母命是從,讓母親安享晚年,即使發(fā)生了母親刁難蘭芝,要遣蘭芝回娘家的事情,仲卿也應順從母命,做一個“孝子”。最初,仲卿確實做到了,雖然從感性生命欲求角度看,他自認為“兒已薄祿相,幸復得此婦,結發(fā)同枕席,黃泉共為友”。但在理性價值與感性生命欲求的沖突中,前者占了上風,于是,發(fā)生了二人大路口話別的場景。
但那時的仲卿心懷一線希望,把蘭芝回家作為權宜之計,希望有朝一日說服焦母,再迎娶蘭芝回來,而當蘭芝再嫁的消息傳來,這一希望破滅。從感性生命欲求角度看,仲卿享受母親的慈愛已有數十載,在很大程度上已視為理所當然,而與蘭芝的感情雖只“共事二三年”,但這種新鮮情感的注入,勢必壓倒了母愛親情,于是,他不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理性價值,“自掛東南枝”,“令母在后單”,做了一個“不孝子”。他的悲劇結局說明了在這兩者的斗爭中要想做到均衡調停是何其艱難。
千百年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造就了一種規(guī)范的母親模型,要求母親須識大禮、明大義、溫柔、忍耐、恪守婦道,民間流傳下來的也都是孟母教子,岳母刺字,三娘教子的故事。這些故事無疑在逐漸累積造就一種潛意識的神話,活生生的,多樣的,有七情六欲的母親被固定在一個框架里,成了被神秘光圈所籠罩的完人。于是,人們用這一固定模式去衡量所有時代的母親,合則為慈母,不合則為悍母、淫婦,做母親的女性們也不自覺地按這一標準去努力,去迎合人們的心理。于是,現實人生中的母親們在理想的光環(huán)與現實生活中被擠壓,被扭曲,被異化。一旦不符合這種“慈母”模型,不僅社會而且母親本人也把自己打入另冊。
作為兒女,似乎就應該為在“慈母”的管轄下老老實實,恪守服從尊長,服從專制秩序,用以報答母親的慈愛,只有作到了“孝”字當頭,才能符合社會的習慣心理,才能被統(tǒng)治秩序所接納,甚至奉為楷模。這也是千百年來歷史文化所積淀“子”的形象。兒女們也被千百年來的習慣傳統(tǒng)文化所熏陶,把自己的母親與“神話“中的“慈母”相對照,一旦發(fā)現二者有巨大差距后,馬上從理想的王國跌入深淵,于是把這種情感落差發(fā)泄在母親身上,以種種神圣的名義心誅口伐。發(fā)生在仲卿身上的就是這種悲劇。
不論《孔雀東南飛》的創(chuàng)作意圖是什么,客觀上作品在努力戳穿一個神話,戳穿一個以神圣、人道為名而行異化之實的文化秩序編織的騙人網羅,讓它露出強加于人、奴役人身心的兩面的殘暴嘴臉。值得深思的是,在做社會批評時,人們往往不自覺地認可“母慈子孝”的神話,而將“反母慈子孝”當作由于外部邪惡力量(如“封建禮教”)迫使人采取的無奈(因而應被否定)的生存狀態(tài)。而從心理批評入手,人們才恍然大悟,發(fā)現上當受騙。這恰恰證明了心理批評特別是結合了社會學視角的歷史文化心理批評更高一籌。
這幕愛恨交織的悲劇正隱喻著一個事實:貌似親切平和的異化文化利用無形羅網裹協(xié)、操縱人,讓人們自相殘害,自我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