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世紀(jì)時,法國作家盧梭寫了一部驚世駭俗的自傳《懺悔錄》,在全世界的人們面前真誠的剖析自己,反省自己。盧梭這樣的一段話曾讓不少人激動不已、感慨不已,他說:“當(dāng)時我是什么樣的人,我就寫什么樣的人:當(dāng)時我是卑鄙齷齪的,就寫我的卑鄙齷齪;當(dāng)時我是善良忠厚、道德高尚的,就寫我的善良忠厚、道德高尚。萬能的上帝啊!我的內(nèi)心完全暴露出來了,和你親自看到的完全一樣,請你把那無數(shù)的眾生叫到我的面前來!讓他們聽聽我的懺悔,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墮落而嘆息,讓他們?yōu)槲业姆N種惡行而羞愧”。因?yàn)楸R梭的無與倫比的誠實(shí)和勇氣,托爾斯泰稱之為“18世紀(jì)全世界的良心”。
時至20世紀(jì)70年代,在說謊成風(fēng)、滿目瘡痍的中國,當(dāng)代作家巴金“從《懺悔錄》的作者這里得到安慰,學(xué)到了說真話。”于是,從1978年起他開始寫作《隨想錄》,直到1986年9月,巴金以82歲高齡完成了共150篇文章的《隨想錄》的寫作。在這部散文集里,作者的筆鋒直指剛剛逝去的惡夢一般的專制年代,深刻的反省歷史、反省自身,鞭撻被虛偽、矯飾、愚昧、軟弱乃至殘忍所籠罩的時代,呼喚人性的覺醒和回歸。
《小狗包弟》就是其中一篇頗為動人的懺悔文。
同絕大多數(shù)機(jī)靈忠誠的小狗一樣,包弟也是一條深通人性的小狗,他會作揖,對主人親熱之極、忠誠之極。當(dāng)巴金夫婦帶著孩子到廣州過春節(jié)時,被留在上海的包弟每天清早都會守在緊閉的房門前等候主人出來,天天如此,從不厭倦。包弟的忠誠和機(jī)靈使它深得主人全家及來往客人的喜愛。
如果沒有“文革”,在巴金家快樂地生活了七年的包弟本可以安然的度過它的余生的。
但是不幸的是,包弟不僅遇上了“文革”,而且最可怕的是,它有著外國血統(tǒng),它的主人的命運(yùn)也因?yàn)椤拔母铩倍L(fēng)雨飄搖。
在紅衛(wèi)兵抄“四舊”的叱罵聲中,在壇壇罐罐被砸爛的碎裂聲中,惶惶不安的巴金擔(dān)心包弟的叫聲引來紅衛(wèi)兵,“為了不讓一家人跟自己一起墮入地獄”,終于把包弟這條已成全家人沉重負(fù)擔(dān)的狗送進(jìn)了醫(yī)院的解剖室。
照理說,在當(dāng)時形勢越來越緊的情況下,已經(jīng)處于“半靠邊”狀態(tài)的巴金有足夠的理由為自己的行為辯護(hù):反正我確實(shí)沒有辦法保護(hù)我自己,我更沒有辦法保護(hù)包弟,送走包弟確屬無奈之舉。
但是,有良知的人不會因?yàn)椤敖杩凇本屯V狗词∽约?,?dāng)吞下“兩片眠爾通,上床許久還不能入睡的時候”,巴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包弟,眼前反復(fù)浮現(xiàn)“躺在解剖桌上給割開肚皮的包弟”的形象,他感到了羞恥,他深深的責(zé)備自己,他瞧不起自己,不能原諒自己!這個本想通過送走包弟保護(hù)自己卻最終也沒能保全自己的作家的心靈背上了更加沉重的包袱,按照作家自己的說法,他“就這樣可恥的開始了十年浩劫中逆來順受的苦難生活?!?/p>
整整十三年零五個月過去之后,依然住在過去的樓房里的巴金,看到面目全非的庭院,感到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大夢,每每想到包弟,內(nèi)心仿佛又給放在油鍋里煎熬,羞恥感不時折磨著他。
這種熬煎、這種羞恥感在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shí)讓人不好受,但縱觀古代大德對于“知恥”的闡述、對照“文革”草木皆兵的現(xiàn)實(shí),我們就會明白,作為著名的作家,巴金的這種反省有多么難能可貴。
《禮記》中說“知恥近乎勇”,一個人懂得羞恥,才能勇敢地面對自己的錯誤,戰(zhàn)勝自我,這是真正“勇敢”的表現(xiàn),世上的真英雄不是指揮千軍萬馬戰(zhàn)勝敵人的人,而是那些勇于清除自己內(nèi)心的垃圾,讓心地變得干干凈凈、坦坦蕩蕩的人,是那些“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的人,所謂“惡莫大于無恥”,所謂“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巴金知錯能改,真正是善莫大焉。
靜下心來,仔細(xì)想一想,古德把“知恥”推到如此崇高的地位,確實(shí)有它的道理,就以巴金為例,在十年“文革”那樣的時代,有多少人明里暗里干下了非人的勾當(dāng)??!打砸搶燒殺擄掠無惡不作,更有夫妻反目、父子成仇,泯滅起碼的人性。透過著名作家秦牧的一段文字,我們就可以知道當(dāng)時的人們愚昧、殘忍到什么地步:“一天早上,當(dāng)我走回報(bào)社的時候,一路看到在樹上吊尸的景象,那些尸體,大多是被打破頭顱,鮮血迸流,在一德路到人民中路短短一段路程中,我竟見到八具這樣的尸體?!笨墒恰拔母铩苯Y(jié)束后直到今天為止,造了那么多孽的人們,有幾個鼓起了勇氣站出來說:我錯了,我可恥,我要向被我傷害的生命道歉。人們更多的是不遺余力地為自己的罪惡行徑辯護(hù),把責(zé)任一股腦推向他人;或者雖然有人知道錯了卻沒有足夠的勇氣向世人宣告自己的錯誤,真正是如子夏所說“小人之過也必文”,一個小人對于自己的過錯,總是想辦法說出一套理由,把過錯掩蓋起來,而“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君子”說的就是巴金啊。
在《小狗包弟》一文中,作者為了懺悔自己委曲求全的“羞恥”還提及另外一條小狗,這條鄰家的小狗為了藝術(shù)家而承受人們的棒打腳踢,直到專政隊(duì)用大棒打斷了它的后腿,才拖著傷殘的身子走開,直至不食哀鳴而死。巴金顯然拿它反襯自己,小狗在人危難時尚且有仁有義,而本該有仁有義的人卻只顧“保全”自己,在軟弱和貪戀生命的心理驅(qū)使下,把親如一家人的包弟送上了斷頭臺,人狗相比,孰是孰非,不言而明,作者內(nèi)心的懺悔之深之切也不言自明。
懺悔,不僅需要真誠和勇氣,更需要無私的精神。在說謊成風(fēng)的年代,在人們遭受浩劫后驚疑不安的年代,在起碼的是非觀念道德底線被肆意踐踏的年代,迫切需要有人放下自我,廓清人們內(nèi)心的迷霧,喚醒本有的良知。正因?yàn)槿绱耍徒鹪趯憽峨S想錄》時,他就明白他很可能會遭受人們的嘲笑,就像那個國王,他的人民因?yàn)椴宦犓膭窀?,喝下了?dǎo)致人發(fā)瘋的雨水,發(fā)了瘋的人民自以為正常無比,反而嘲笑國王是個瘋子。巴金,懷著他從年輕時就有的社會責(zé)任感,在劫后余生中,寧愿拿自己當(dāng)靶子,通過痛苦的自省讓迷惑的國民清醒。正如盧梭的《懺悔錄》曾讓不少人鼓起勇氣站出來審判自已的靈魂一樣,巴金赤裸裸袒露自己真性情的《隨想錄》也不由不讓有良知的人們?yōu)橹澙酢?/p>
十年浩劫已經(jīng)過去了太多年,這與其說是一場歷史的浩劫,不如說是一場心靈的浩劫,它把人心中殘存的那點(diǎn)良知蕩滌得干干凈凈,時至今日,太多的人恐怕早已忘卻了自己的所作所為,在渾渾噩噩中或得意或失意的度過自己的余生,可是靜心細(xì)想,哪一個生命沒有遭受屬于自己的劫難的時候呢?在面臨保全自己還是保全他人的艱難抉擇時,太多的人恐怕還是不由自主的選擇保全自己,更不用說,如果對方是一條小狗——盡管是一條頗通人性的小狗,從這一點(diǎn)上說,如果換成是我們處在巴金那樣的環(huán)境,我們恐怕不會有更高明的選擇。
所以巴金堪稱君子,也配得上“感動中國”頒獎詞中所說的話:“穿越一個世紀(jì),見證滄桑百年,刻畫歷史巨變,一個生命竟如此厚重。他在字里行間燃燒的激情,點(diǎn)亮多少人靈魂的燈塔;他在人生中真誠的行走,叩響多少人心靈的大門,他貫穿于文字和生命中的熱情、憂患、良知,將在文學(xué)史冊中永遠(yuǎn)閃耀著璀璨的光輝”。
著名作家馮驥才說:“純潔的人生從懺悔開始,巴金為了還清心靈上的欠債,為了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個了結(jié),他這樣一個把名譽(yù)看的最重要的名人,冒著受人嘲笑的危險(xiǎn),真誠地說:“我懷念包弟,我想向它表示歉意?!?/p>
至此,活得或卑微或不卑微,或自以為無恥或自以為不無恥的我們,是不是也應(yīng)該用心靈的眼睛反觀一下自己,真誠地說一句:“我也做過錯事,我向一切我曾傷害過的生命表示歉意。”所謂罪從心起從心懺,如此,我們才能收獲純潔的人生,才能了無遺憾地坦坦蕩蕩地行走于塵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