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設那么多條盲道,你見幾個盲人走了?”張成戴著墨鏡,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張成接了一個電話,撲哧一聲,笑了。打電話的是他遠在內(nèi)蒙古通遼的盲人朋友,前幾天走盲道,直愣愣走進了沒井蓋的下水井里。慶幸的是,僅有一些小擦傷,這才打電話來提醒張成?!罢l讓你走盲道了!”張成和朋友在電話里笑了一會兒,又后怕起來。
掛了電話,張成決定找個視力正常的朋友,陪自己摸索一下小區(qū)附近的盲道。張成平時很少走盲道。“現(xiàn)在了解一下,以備不時之需吧?!迸笥淹熘鴱埑傻母觳?,出門“探險”去了。
“九曲十八彎”
張成在北京朝陽區(qū)蘋果社區(qū)開了家盲人按摩店,從小區(qū)到打車、搭公交車方便的東三環(huán)有800多米,一路上都有盲道。
從小區(qū)南口出來,先要經(jīng)過一個十字路口。張成在圓點提示磚上遲疑了一會兒,下定決心走了過去。十字路口沒有盲道標示,如果沒有朋友陪同,張成無法分辨是否有車輛通過。順利通過后,前邊一個剛抹好的井蓋圍了一圈碎磚頭,磚頭便散落在盲道上。繞開了磚頭,略邊又出現(xiàn)了一長溜的宣傳展板。人行道變得狹窄起來,盲道夾在樹坑和路燈柱子之間,最窄的路段,就算擦身而過,也會撞在燈柱上。沿路的小區(qū)門口停了幾輛轎車將盲道斬斷。繞過車輛,沿街的一排小飯館又將凳子、水桶等雜物放在了門前的盲道上。一個殘疾人專用廁所的門半開著,不銹鋼扶手緊貼著盲道磚釘了下去。前方,更大的危險出現(xiàn)了。用木柵欄圍起來的鐵箱子,緊挨著盲道,上面寫著“高壓危險,請勿靠近”。
800米的路程,除了大大小小的障礙,盲道上還有5個井蓋,多處中斷。就算張成幸運地順利通過,在距離東三環(huán)路口還有100米時,盲道隨著一個下坡,消失不見了。而馬路對面的盲道則直接插進了一堆建筑材料里。
“這樣的盲道能走嗎?”張成的語氣里帶著失望。
張成聽過一個新聞。在山西太原,恒山路十里鋪百米內(nèi)盲道多達35處Z字轉(zhuǎn)彎。由于多年來對盲道情況的了解,張成發(fā)現(xiàn)盲道損毀、被商販占用。中途盲區(qū),規(guī)劃建設不完善等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甚至有朋友打趣說,“走在盲道上,不被電線桿撞死,也得被電線勒死?!?/p>
盲道是專門幫助盲人行走的道路設施。一般由兩類磚鋪就,一類是條形引導磚,引導盲人放心前行,稱為行進盲道;一類是帶有圓點的提示磚,提示盲人前面有障礙,該轉(zhuǎn)彎了,稱為提示盲道。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沒有催生建造盲道的因子。盲道,是典型現(xiàn)代城市、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盲道屬于無障礙設施的概念,20世紀30年代,瑞典、丹麥等國家開始建設專供殘疾人的無障礙設施。1961年,美國制定了世界上第一個《無障礙標準》。此后,英國、加拿大、日本等幾十個國家和地區(qū)相繼制定了有關(guān)法規(guī)。
2001年,《城市道路和建筑物無障礙設計規(guī)范》在中國頒布實施,要求城市中新改建的主路必須鋪設盲道。
2004年,交通安全法第三十四條規(guī)定“城市主要道路的人行道,應當按照規(guī)劃設置盲道,盲道設置應該符合國家標準”。
這些法規(guī)詳細規(guī)定了該在哪里建設盲道,盲道的寬度、顏色也一一備注,占用盲道也在法律、法規(guī)中明文禁止。
張成清晰地記得,老家邢臺在1997年修建了第一條盲道。盲道修好后,政府領導邀請包括張成在內(nèi)的許多盲人一起來體驗,話筒和攝像機簇擁著他們。當天晚上,張成便上了電視新聞。
因為張成開了一所盲人按摩培訓學校,在當?shù)匦∮忻麣猓疀Q定為他個人修一條盲道。盲道連接著主干道,直接修到了張成居住小區(qū)的單元門前。然而兩年后,因為道路翻修,通到張成家門口的盲道不見了。
張成平時留心盲道,經(jīng)常發(fā)現(xiàn)盲道被占用,尤其是變成停車位。當?shù)氐碾娨暸_想做一期盲道被占用的節(jié)目,張成便讓自己的學生協(xié)助調(diào)查。學生拿著盲杖走在盲道上,有車攔住去路,便用盲杖敲一敲。汽車報警聲響起,車主慌忙地趕了過來。學生說,“你占用了我們盲人的道路,給我們出行造成了不便?!痹跀z像機的鏡頭里,車主都會真誠道歉,并說以后注意。電視臺記住了車牌,第二天再來拍時,發(fā)現(xiàn)這輛車又占在了盲道上?!昂芏嗝さ蓝汲闪巳思业膶S密囄涣恕!甭?,張成也見怪不怪了。
2000年,張成來到北京。他覺得北京將盲道鋪設的更長更廣。不僅主干道,連小區(qū)外的小路也鋪設了盲道。有數(shù)據(jù)顯示,到2010年底,北京市的盲道總長度接近2000公里,但是張成卻很少走盲道。“我不愿意以身犯險?!睆埑烧f。他曾問過鋪設盲道的建筑工人,有些工人甚至不知道鋪設的盲道磚是干什么用的,更別說按照設計要求將指引磚和提示磚鋪設正確了。“盲道還是形同虛設。鋪設那么多條盲道,你見幾個盲人走了?”張成戴著墨鏡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
行路難
張成曾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一切在1990年11月15日上午9:30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上午第二堂課,上初二的張成正盯著黑板,突然,眼前黑了。張成看向窗口,窗口也黑了。一瞬間,視力從1.5降到了0。由于視網(wǎng)膜脫落,張成的世界,天黑了。
治療無望后,痛苦的張成把自己關(guān)在自家院子的倉庫里,不肯見人。焦急的父母請假陪在家里,每天勸解也不見起色。保爾、海倫、張海迪的立志故事,讓張成的耳朵聽出了繭子。煩躁時,他會向父母吼:“講這些沒用,他們是他們,我是我!”
轉(zhuǎn)眼,開春了。母親在院子里養(yǎng)的一百多盆花,都開了。母親向張成描述花朵的顏色,她對張成說:“花盆縫隙里的小草也都長出來了,一點也不比花遜色。從來沒管過,也就澆花的時候淋到了。我不希望你成為鮮花,只要你能成為磚縫里的小草,我就心滿意足了?!睆埑梢幌伦酉腴_了?!拔也槐日l傻,也不比誰笨,我要像正常人一樣,甚至要超過正常人。”他開始練習走路了。
最難克服的是心理障礙。進房門要上三個臺階,張成總是怕踩空,一直不敢自己走。為了訓練張成,母親將家里的擺設固定,一遍一遍地帶他練習。她不允許張成伸出手來到處亂摸,“不能顯出盲態(tài)?!币粋€月后,張成在家里可以像正常人一樣自由行走了。
母親又帶著張成去大街上練習走路。張成走在前面,母親跟在后面。張成時常撞在樹上,母親在后面看著他直挺挺地撞上去,偷著抹眼淚,卻不肯上前攙扶。慢慢地,張成可以更加靈敏地感受到身邊的各種反射音。通過行人、車輛經(jīng)過時的風速來分辨物體的速度和大小。和其他盲人朋友一樣,張成走路都是沿著馬路邊?!榜R路牙子比盲道更筆直,而且拐彎了也知道?!?/p>
張成的自理能力很強。在家里和正常人無異。母親曾用布蒙上自己的眼睛,在廚房里練習做飯,摸索出經(jīng)驗再教給張成。切菜的時候五指并攏彎曲,用中間關(guān)節(jié)抵著刀背便不會切手,水燒開了有響聲,油燒開了會起煙。張成遵循著這些規(guī)律,做飯、洗衣、收拾屋子,樣樣精通。
可出了門,他還是寸步難行。十字路口是最艱難的。車多、人多,斑馬線上又沒有盲道,張成根本過不了馬路。在公交車站,很多車進站并不報車次,停車的位置又經(jīng)常出現(xiàn)變動,張成總是要一遍一遍地詢問旁人。更多時候,張成選擇地鐵出行。他很自然地總結(jié)出規(guī)律,地鐵的ABCD口,對應的是西北、東北、東南、西南四個方位??傻罔F也不是完美的,北京2008年奧運會,地鐵里安裝了方便殘疾人的直梯。張成詢問工作人員直梯位置時,工作人員竟然冷冷地說:“不知道?!?/p>
“像我這樣,自理能力很強的盲人,現(xiàn)在出門還是需要有人陪同,基本自己走不了路?!睆埑烧f,在出國前,他不相信盲人也可以健步如飛。
健步如飛
2012年11月底,張成受歐盟青年視障人士文化交流中心邀請,到比利時交流一周。其中一項活動是參觀歐盟大廈。參觀那天,正遇到比利時農(nóng)民示威游行。
那天,空氣清新又混著牛奶的味道。拖拉機的喇叭聲、“咚咚咚”的鼓聲,一群人說著法語在叫嚷。羅馬尼亞的盲人志愿者Corman向張成介紹,農(nóng)民因為嫌牛奶價格過低,開著拖拉機,帶著成桶的牛奶上了街。警察在歐盟大廈前豎起了帶刺的鐵絲網(wǎng),農(nóng)民們則一邊敲鼓一邊將牛奶潑向大廈。張成站在一邊,聽了一會兒熱鬧,有官員出來與農(nóng)民們交涉了。消停了一小會兒,談判談崩了,鼓聲和喇叭聲又一次此起彼伏。
那邊示威游行鑼鼓喧天,這邊參觀幾乎沒受影響。交流中心的主席和Corman帶著張成參觀了近三個小時,游行的人們總算散場了。
除了歐盟總部,張成還參觀了布魯塞爾的市區(qū)。張成去了著名的小于廉塑像,他覺得不過爾爾?!熬褪窃趦绍嚨缹挼牡缆愤吷嫌幸欢聣?,凹陷進去的地方,站著撒尿小孩兒,前邊有個小水池。一年四季都尿尿?!睆埑蓻]想到世界著名的景觀竟然這么小,“跟中國沒法比?!?/p>
可有些東西,中國沒有。走在布魯塞爾的大街上,張成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奇特的設備。每個路口都有一根一米二高的鐵柱,頂端有一個鐵箭頭指明方向。每當?shù)缆房梢酝ㄟ^的時候,箭頭便開始急速地顫動起來,打在鐵框上,發(fā)出“蹬蹬蹬”的響聲。Corman告訴張成,這是專門方便盲人過路的設施。
不僅如此,張成驚訝地發(fā)現(xiàn),比利時沒有盲道。Corman告訴張成,盲人可以使用導盲犬,但因為導盲犬價格昂貴,大部分的盲人都選擇使用盲杖出行。在比利時街頭,行人見到盲人都會主動避讓,只要熟悉了附近街區(qū)的道路,盲人可以一路暢行,反而根本不需要那條標志著文明的盲道。
Corman身材高大,拿著盲杖,走在前邊健步如飛。“那兩條大長腿,我怎么也跟不上?!睆埑膳聛G了中國盲人的面子,便努力地跟隨在后面。停下來等了張成幾次,Corman對張成說:“你真該來我們這里培訓培訓?!睆埑刹灰詾槿?,心里想著:“來了中國,你們試試!”
離開比利時時,張成更被震撼了。他要從列日市坐火車到達布魯塞爾國際機場。Corman給火車站打了一個電話。到了火車站,火車站助理已經(jīng)在一旁等候,將上車的手續(xù)為張成辦好,并親自將張成送上車,一路護送到下一站。下一站的車站助理接到張成后,這位助理才離開。而另一位助理又將張成安全地帶到機場助理的身邊。機場助理為張成辦理好登機牌等一切手續(xù)后,提前帶張成登上了返回中國的飛機。那架飛機也是中國一家航空公司的,“國際航班有這種服務,在國內(nèi)坐飛機,從來沒享受過。”美滋滋的張成有些失落。
雖說比利時的車站、機場助理一路相隨,張成卻在語氣里沒有感覺到熱情?!拔矣X得他們沒有中國人熱情。是他們制訂了這個制度,不得不遵守?!?/p>
兩年前,張成還到過一次美國?!懊绹拿さ篮芙∪鋵嵵袊膊槐让绹ǖ蒙??!钡诿绹^馬路有針對盲人的音樂,中國很少見到。
一方面關(guān)于盲道的法律在紙上完備無缺,在城市里到處都是,一方面是盲人不敢上盲道,對這種奇特的現(xiàn)象,張成有自己的理解:“盲道就是形同虛設,建這么多盲道就是為了跟國際接軌,給外國人看的。”
偶爾,張成會懷念比利時:“盡管比利時沒有盲道,但是我可以像正常人一樣健步如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