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史鐵生審視自身痛苦,體味悲涼心境,從自然與文學(xué)中汲取智慧,在冥想中領(lǐng)悟人世,執(zhí)著追求著生命意志和心靈自由,最終完成了“對自我所執(zhí)的真正超越”以及“對人類的整體存在的擔當”。[1]
對事業(yè)與愛情滿懷憧憬的史鐵生,“活到最狂妄的年齡上忽地殘廢了雙腿”,這一不堪忍受的劫難使之陷入最深切的痛苦中。而曾經(jīng)有著“浮夸的琉璃”、“炫耀的朱紅”、“一段段高墻”與華美的“玉砌雕欄”的地壇,如今也“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這種同樣落寞的遭際使得作家對地壇產(chǎn)生共鳴,而五十多年來幾度搬家離地壇越來越近,更使作家覺得是一種緣分?!胺路疬@古園就是為了等我,而歷盡滄桑在那兒等待了四百多年?!?/p>
“園子荒蕪但并不衰敗”,草木蟲魚在滿園的光輝中釋放著蓬勃的活力,晨昏陰晴在四季的輪轉(zhuǎn)中孕育著永恒的天道。造化賜予作家以恩典,那無處不在的自然之美喚醒了作家內(nèi)心深處依然潛藏的生命之力?!坝行〇|西是任誰也不能改變它的”,地壇蒼勁幽遠的氣魄永存,正如作家雖然身體殘疾,但是人格意志依然堅強?!拔ㄒ豢|輕魂在園中游蕩,剎那間清風(fēng)朗月,如沐慈悲。于是乎我聽見了那恒久而遼闊的安靜。恒久,遼闊,但非死寂,那中間確有如林語堂所說的,一種‘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盵2]在沉靜中作家更深入地看清了真實的自己,參悟著宇宙人生的真諦。地壇歷久彌堅的活力給作家以無限啟迪,以致使其感恩于自己的命運。
在作家看來,“那兒是可以逃避一個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正如瓦爾登湖之于梭羅,地壇是史鐵生靈魂的歸屬地與希望生發(fā)地,“一進園門,心便安穩(wěn)”。[2]在自然的撫慰下,時間與空間的交融輪轉(zhuǎn)之間,作家將自身融入了廣闊恢弘的宇宙大背景中,由此為更深切透徹的人生體悟提供了契機。正如作家所言:“我已經(jīng)不在地壇,地壇在我。”[2]
在自然給予的沉靜狀態(tài)下,作家開始進一步思考人生。所謂莫之致而至者,命也。史鐵生認為:“萬事萬物,你若預(yù)測它的未來,你就會說它有無數(shù)種可能,可你若回過頭去看它的以往,你就會知道其實只有一條命定的路。”[3]宿命觀在本篇散文中有很大體現(xiàn),并且成為作家擺脫困苦的良藥。
首先來看作家本人。關(guān)于殘疾和愛情,作家有著最痛心的體驗?!耙粋€滿心準備迎接愛情的人,好沒影兒的先迎來了殘疾——無論怎么說,這一招是夠損的?!盵4]命運不可捉摸也無法抗拒,人對于此一現(xiàn)實事先無從選擇事后無從躲避。對于寫作,作家也持這一種態(tài)度,認為自己“未必合適當作家”,是命運安排他走上這條道路,并發(fā)現(xiàn)這條道路“利于世間一顆最為躁動的心走向?qū)庫o”。[4]散文中談到與地壇的緣分時,作家也說,“我常覺得這中間有著宿命的味道”,“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這樣一個寧靜的去處,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
在這種宿命觀的指導(dǎo)下,作家“把內(nèi)在的痛苦外化,把具體的遭遇抽象化,把不能忍受的一切都扔給命運,然后再設(shè)法調(diào)整自我與命運的關(guān)系,力求達到一種平衡”。[5]于是終于得出結(jié)論: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jié)日。在這種達觀超脫的思想的影響下,作家完成了對“死亡”的思考,能夠以平和而堅忍的心態(tài)來面對苦難。
接下來作家將視野拓寬,來關(guān)照母親與園中其他人的命運,展示了親情、愛情與友情的美好。
母親對史鐵生的影響之大無疑是不可取代的。善解人意、睿智寬容的母親以其毫不張揚的愛教會了兒子如何以堅韌不拔的毅力去承擔苦難,在母愛的感化下史鐵生走出絕望發(fā)奮寫作。母親“兼著痛苦與驚恐”與“最低限度的祈求”,沒有逃避沒有退縮,默默承擔重壓。她的命運的苦難是加倍的。作家審視母親的命運,不禁發(fā)出懺悔而痛心的詰問:“莫非她來此世上只是為了替兒子擔憂,卻不該分享我的一點點快樂?”作家對母愛灌注了最飽滿的感恩。“這園中不單是處處都有過我的車轍,有過我的車轍的地方也都有過母親的腳印。”讀來令人動容。
散文第四節(jié),作家懷想了在地壇遇到的其他游人,在溫情而純美的生命故事中寄寓了對更廣闊命運的祝福。散文分別寫了一對老人、一個熱愛唱歌的小伙子、一個真正的飲者、一個捕鳥漢子、一個中年女工程師、一個長跑家朋友和一個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在他們身上作家感悟著真摯的情感、瀟灑的風(fēng)度、坦然的心境和富于活力與激情的生命。特別是那對兄妹的故事,使作家對“可疑”的“上帝的居心”有了更為睿智的看法:“看來差別永遠是要有的??磥砭椭缓媒邮芸嚯y——人類的全部劇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薄熬兔\而言,休論公道?!睆亩箵碛幸活w悲憫之心的作家對于命運的認知上升到更高的層面。
“那么,一切不幸命運的救贖之路在哪里呢?”
現(xiàn)在開始考慮“生存”的問題。是寫作給了史鐵生以新的動力,“寫作就是為生存找一個至一萬個精神上的理由,以使生活不只是一個生理過程,更是一個充實、旺盛、快樂和鎮(zhèn)靜的精神過程”。[6]但同時寫作也帶給他新的困惑與迷惘。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新的困境,那便是“欲望”。有欲望所以有恐慌,但有欲望才構(gòu)成人性。在反復(fù)地思考和警醒中,作家終于憑借智慧與悟性在這一矛盾中尋到解救思想和重獲自由的出口:“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p>
這是罪孽,也是福祉。因為有愛,所以才給予懲罰。文字成全了史鐵生,史鐵生也成全了文字。史鐵生最終成為當代文壇最為純粹持久的靈魂的文學(xué)寫作者。他說:“寫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點。寫作由之出發(fā)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難,寫作之終于的尋求,即靈魂最初的眺望?!盵2]這種忠于內(nèi)心且建構(gòu)在人的價值與生命意義之上的寫作,才是最真實而深邃的。
史鐵生曾寫下這樣的詩句:“在光的前端,或思之極處/時間被忽略的存在中/生死同一?!盵7]修短隨化,終期于盡,每個生命都行走在消逝之中,“每一步每一步,其實一步步都是走在回去的路上”。最終的死亡是一種回歸。史鐵生看淡死亡,是一種通融的智慧,而非消極的逃避,因為他并不淡漠生存。史鐵生重視生存的過程,強調(diào)過程的美麗,執(zhí)著追求熱烈而燦爛的生命狀態(tài),因而既在承認宿命的前提下擺脫暴戾獲得安寧,又避免了陷入宿命觀沮喪無奈的負面情緒中。
關(guān)于死和生的問題作家已得出答案,在散文的最后作家將二者貫通,將有限的個體生命放置于宇宙背景下,在對整個人類生命的流轉(zhuǎn)不息的宏觀考察中得出生命永恒的真理,終于升華出“包容任何孤獨的個體生命在內(nèi)的更大的生命本相”。[1]“將一己的生命放在天地宇宙之間而不覺其小,反而因背景的恢宏和深邃更顯生命之大?!盵5]“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將一個歌舞煉為永恒”,恢弘的氣勢使讀者于廣漠的寂靜中感受到心靈的震顫。
愛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永不止息。史鐵生秉持著宗教精神,堅守愛的理想。因為愛的支撐,史鐵生對痛苦的理解具有了某種宗教意義上的忍耐和包容。他認為“上帝正是要以殘疾的人來強調(diào)人的殘疾,強調(diào)人的迷途和危境,強調(diào)愛的必須與神圣”。[4]認為人的復(fù)活是擁有一種精神來應(yīng)對苦難。這種慈愛的理想也在本篇散文中得以充分體現(xiàn)。
寫作的過程即不斷探尋的過程,作家以不屈的意志提取苦難中的幸福,從虛無中創(chuàng)造意義,找尋心靈的歸屬。尼采說,要愛命運。愛命運才是至愛的境界。
溫和靜美的文字中蘊含著內(nèi)在力量,《我與地壇》以其哲理思辨和人文價值震撼人心。從個人立場出發(fā)演繹共感共識,這是對于個體生命沖破阻礙融入廣闊生命境地中以實現(xiàn)個體生命張揚的最高禮贊。
[1]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xué)史教程(第二版)[M].上海: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05.
[2]史鐵生.想念地壇[J].文苑(經(jīng)典美文),2011(9).
[3]史鐵生.一個謎語的幾種簡單的猜法[J].收獲,1988(6).
[4]史鐵生.病隙碎筆2[J].天涯,2000(3).
[5]張新穎.平常心與非常心——重讀史鐵生[J].上海文學(xué),1992(10).
[6]史鐵生.答自己問[J].作家,1988(1).
[7]史鐵生.最后的練習(xí)[J].視野,2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