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東

（綏化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黑龍江 綏化 152061）

一部《世說新語》就是一幅魏晉時期社會生活的卷軸，徐徐展開的是世族大家們舉手投足間的風流雅致，言語交鋒時的幽默智慧，為人處世里的標新立異。作為表現(xiàn)魏晉生活的樣態(tài)專書，《世說新語》以其玄遠冷峻、高簡瑰奇的筆法，精致凝練、生動雋永的語言書寫了整整一個時代的精神風貌——魏晉風流。本文通過對《世說新語》中魏晉士人生活事件的描寫進行歸類，總結(jié)出魏晉名流們在氣質(zhì)、情感、行為上的相通之處，進而探析《世說新語》中魏晉風流的表現(xiàn)形式。

一、氣質(zhì)上的個性主義

標新立異是魏晉名士精神追求的極好寫照。作為“覺醒時代”的知識分子，魏晉的士人注定要比其他時代的知識階層更加敏感，也更加孤獨。對生命的尊重，對自我的關(guān)注逐漸地改變了士族階層的生活態(tài)度?，F(xiàn)實的殘酷、人生的失意無時無刻不在撩撥他們脆弱的神經(jīng)。兩下夾擊的士人時刻掙扎在“愛與痛的邊緣”，游走在逃避與抗爭之間。言談舉止在世人眼中顯得荒誕不經(jīng)，匪夷所思，表現(xiàn)出來的氣質(zhì)風神則放曠不羈，極具個性。

“劉伶恒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裈衣，諸君何入我裈中？’整日喝酒的劉伶很可能是魏晉時期酒量最大的人。他經(jīng)常乘一鹿車，攜一壺酒，使人帶一鋤頭跟在車后，說“死便埋我”。在喝酒已然致病后，仍以祭祀為名，騙的妻子為他置辦酒肉，痛飲大醉。同樣愛喝酒的張翰曾說：“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及時一杯酒?！薄皬埣菌棻冽R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边@樣的事情在《世說新語》中是不勝枚舉的，從名流到皇帝，從成人到兒童，似乎都致力于為這個世界建立一個新的標準?！昂單谋?，孝武年十余歲立至暝不臨。左右啟：‘依常應臨。’帝曰：‘哀至則哭，何常之有？’”整個魏晉時代都是一個不合常理的時代，魯迅在《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guān)系》中曾指出：“他們差不多都是反抗舊禮教的，舊傳下來的禮教，竹林名士是不承認的，即如劉伶，他們是不承認世界上從前規(guī)定的道理的?！薄妒勒f新語》將這一類事件歸類為任誕，描寫的均為時人放任自我、荒誕不經(jīng)的生活方式，這正是魏晉時人表達個性的途徑之一。魏晉時期的人們時刻都能保有一顆自然而然的心和一種積極的自信。這樣一種心態(tài)源于他們始終相信自己是天地萬物中獨一無二的。因此能夠不為外物所累，不為規(guī)矩所縛，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興起可豪飲，哀至則大哭，人生貴適意。我即為我，這種獨立的人格和精神的發(fā)現(xiàn)是魏晉風流最重要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也是魏晉時代最重要的收獲之一。

二、情感上的率直真摯

中國人在情感方面總是怕自己不夠含蓄，凡事喜歡拐彎抹角，而《世說新語》中魏晉時人的情感世界則別有洞天。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懷，并能夠直率坦誠地表達，他們酷愛精神自由，還能夠推己及物。

王安豐婦，常卿安豐。安豐曰：“婦人卿婿，于禮不敬，后勿復爾?！眿D曰：“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誰復卿卿?！彼旌懵犞Ｒ粤邌荻Q的王戎夫婦，給人留下的印象實在不夠偉岸，然而這一幕卻著實動人。妻子真摯自然，丈夫亦情真意切，所謂幸福，不過如此。風云變幻的政治環(huán)境，險象環(huán)生的生存處境，仍然能有這樣率直真誠的情感實屬不易。相比于后世存天理，滅人欲的精神要求，魏晉時人可謂極其自由，這正是魏晉風流的突出表現(xiàn)之一。魏晉女子在情感的表達上真摯且外放，更是超越了任何一個時代“王渾與鐘氏共坐，見武子從庭過，渾欣然謂婦曰：‘生兒如此，足慰人意?！瘚D笑曰：‘若使新婦得配參軍，生兒故可不啻如此?！辩娛鲜俏鲿x第一美女，書禮望族的名門閨秀，說出這樣的話即便在現(xiàn)代也算驚世駭俗。我們未從文本中讀出王渾生氣的反應，這不僅僅是王渾的雅量，更是一個時代的雅量。這樣的時代是可以包容一個女子稍顯放蕩的玩笑的。魏晉風流說到底是魏晉時期的時代氣質(zhì)，講求的是“真”和“直”，是內(nèi)在情感的真實，外在表達的率直。因此，一個深愛丈夫的女子可以無所顧忌地表白，一個生活和諧的家庭可以開一些無傷大雅的玩笑。魏晉時代人們的一舉一動，無不流露出坦率自然的真性情。

此外，魏晉風流在情感上還展現(xiàn)出了推己及物、眾生平等的特性“支公好鶴?！б庀е?，乃鎩其翮。鶴軒翥不復能飛，乃反顧翅垂頭，視之如有懊喪意。林曰：‘既有凌霄之姿，何肯為人作耳目近玩!’養(yǎng)令翮成，置使飛去。”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人愛自由，動物焉能不愛。然而，人們往往愛花而折花，戀鳥卻囚鳥，為一自己私愿不惜損毀愛物本身，這只是欲望，絕非喜愛。支遁放歸的不僅僅是一只鶴，更是一種關(guān)涉心靈的大境界。宗白華先生說：“晉人風神瀟灑，不滯于物?！边@樣超脫的情感，不僅空前，而且絕后。

三、行為上的超然脫俗

如果說中國歷史是一列奔涌向前的列車的話，那么《世說新語》里魏晉時代近四百年的歷史一定是那節(jié)脫了軌的車廂，名士、梟雄、臣子、君王，用一種令我們感到匪夷所思卻也在情理之中的方式拉開了時代的帷幕。在《世說新語》的記載里，傳統(tǒng)的仁、義、禮、信成了一面有些殘破的旌旗，招展在獵獵的悲風中。過往的忠、孝、明德，變成了一種無關(guān)緊要的談資，往來于故事、甚至于笑話中。

我們想當然地認為，強調(diào)灑脫、崇尚享樂的魏晉風流必然會造成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的社會現(xiàn)狀?？墒?，我們又看到了這個時代獨有的高潔，他們對德行由內(nèi)而外的追求趙越了中國古代任何一個時代。比如嵇康，“嵇中散臨刑東市，神氣不變。索琴彈之，奏廣陵散。曲終，曰：袁孝尼嘗請學此散，吾靳固不與，廣陵散于今絕矣！太學生三千人上書，請以為師，不許。文王亦尋悔焉?！睘槌删鸵环N或者是“信”或者為“忠”的信念，誓死不與司馬氏合作，終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吶喊而讓鐘會找到了借口，死在了司馬昭的屠刀下。而嵇康的兒子嵇紹，官不過小小侍中，卻于八王之亂中因為保護晉惠帝司馬衷而死在亂軍之中，不謂忠乎？父子二人一個拒不合作，一個拼死維護，卻都在時代的大戲中留下了一個剛直的血點。拋開刀光劍影，王徽之的行為則要溫暖得多。

“王子猷居山陰，……經(jīng)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王子猷出都……云：聞君善吹笛，試為我一奏?；笗r已貴顯，素聞王名，即便回下車，踞胡床，為作三調(diào)。弄畢，便上車去?？椭鞑唤灰谎浴！蔽簳x風流展現(xiàn)得有些太過淋漓盡致，人生在世，自由在心。此生的光陰中還有什么比說走就走的旅行來得更加灑脫，還有什么比自己所作之事無不遵從于內(nèi)心來得更加快意。戴逵家的門敲不敲響并不重要，主客為何不交一言亦無關(guān)輕重。重要的是何苦時刻為生活中的程序和規(guī)矩所羈絆，何苦在一些繁文縟節(jié)中消耗掉生命中最后一點本真。這個雪夜過后不久，王徽之就在“人琴俱亡”的悲傷中死去了，一個時代的風流就此作罷。此后，中國的千年文明里我們再也沒有讀到這樣快意的故事。

《世說新語》中的魏晉風流集中地體現(xiàn)在了魏晉士人的氣質(zhì)、情感與行為上，三者以關(guān)注自我為核心，互為作用，進而衍射出方正、雅量、任誕等種種特性。士人們或以縱情于山水，或以纏綿于酒樽，或以沉迷于清談為外在表現(xiàn)形式，以超然脫俗的魏晉風流為內(nèi)核，共同構(gòu)筑起一個精神極自由、極解放、極富于智慧、極濃于深情的時代。使得《世說新語》這一書寫魏晉生活樣態(tài)的“巨幅卷軸”綻放出了震爍古今的光彩。

［1］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M］.中華書局，1983.

［2］魯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C］.［3］魏風華.絕版魏晉［M］.山東畫報出版社，2008.

［4］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第二卷)［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5］萬繩楠整理.陳寅恪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C］.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

［6］魯迅.魏晉風度及其他［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