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翼美[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 天津 300071]
“那是最美好的時代,那是最糟糕的時代;那是智慧的年頭,那是愚昧的年頭;那是信仰的時期,那是懷疑的時期;那是光明的季節(jié),那是黑暗的季節(jié);那是希望的春天,那是失望的冬天;我們?nèi)荚谥北继焯茫覀內(nèi)荚谥北枷喾吹姆较??!弊x罷此書,我總是反復回憶起狄更斯在《雙城記》開篇寫下的不朽段落。
北京雖是夢幻中的天堂,卻從不忘以殘酷面孔示人。因著這座城市與生俱來的深邃與時代賦予她的重擔,如今生活在這兒的人們,就更加值得被文學所記錄和詮釋了。才華橫溢、埋頭苦干的作家徐則臣,1978年出生于江蘇東海,畢業(yè)于北京大學中文系,著有長篇小說《午夜之門》《夜火車》《水邊書》,小說集《跑步穿過中關村》《天上人間》《人間煙火》《居延》等。他的文字細膩、質(zhì)樸,寫實而動人,幾筆勾畫,便如臨其境。而他的“京漂”系列小說最早引起了廣泛的關注,他將目光鎖定在“京漂”中最為底層的人群:他們所經(jīng)歷著的夢想與欲望,掙扎與孤獨,心碎與絕望皆渺小如沙礫,但他們卻依舊活得不卑不亢,演繹著最為真實生動的人生。本文將從小說中的“沙塵暴”意象和主人公“敦煌”的生活軌跡出發(fā),淺析“敦煌”們身上的人性光彩與迷惘。
《跑步穿過中關村》(以下簡稱《跑步》)展現(xiàn)了“京漂”這一特殊群體陰暗、動蕩、困窘而又不無喜劇意味的底層生活?!半S著敦煌‘跑步’的蹤跡,讀者可以穿越教育界、知識界、公安及工商管理界,連同廣大市民的社會網(wǎng)絡,窺見更為復雜離奇的世相?!敝魅斯岸鼗汀币蛸u假證被拘留,他以一句“我出來啦”躍然來到了讀者的眼前,伴隨他的便是一場“沙塵暴”。“細密的沙塵沖進鼻子、眼睛和嘴里?!焐厦悦悦擅梢黄S塵,太陽在塵土后面,像塊打磨過的毛玻璃,一旦都不刺眼?!@就是沙塵暴,這幾天他們除了說他要出去的事,就是沙塵暴?!?/p>
“敦煌”在沙塵暴中出現(xiàn),而在接下來的文本中,沙塵暴也一直伴隨著“敦煌”的生活,伴隨著他生活的每一次喜怒哀樂和起起落落。顯然,反復呈現(xiàn)的“沙塵暴”場景已經(jīng)構成了一種獨特的意象,這個意象映射著“敦煌”“夏小容”“七寶”以及所有掙扎在底層的“京漂”們的生活。他們?nèi)缧L般,鋪天蓋地地席卷了這座城市,散落各處卻只活在底層,他們做著不受人尊敬,甚至違法的活計,更背負著不受人喜歡的身份特征——“沒有身份”,可他們身上卻也閃耀著屬于他們這個群體獨特的人性光彩。
“敦煌”們執(zhí)著悲愴,充滿著不息的生命力。在社會與人生的夾縫中保留的那一點幽默的品質(zhì)使“敦煌”的形象豐滿真實起來,他剛出監(jiān)獄,卻對著賣煙的姑娘開起了玩笑,而最能表現(xiàn)他執(zhí)著與努力的當數(shù)他在賣光盤這件事上下的功夫。都需要些什么技能呢?一是“耍嘴皮子”的功夫,要跟顧客談得來?!稗k假證不就靠張嘴么,你得讓人家相信,假的比真的好使。跟算命一樣”。二是對客源的分析,也頭頭是道,他有自己的想法,不能這么零散的賣,打游擊只能掙小錢,還忙得跌跌爬爬的,最好能找到點,建立固定的資源。他分析道:“能固定的只有三塊:大學生,這幫年輕人花錢眼都不眨,那是為了藝術;坐辦公室的,翻翻報紙修修指甲那種的,為了解悶;公司白領金領,忙得蹲馬桶都得看時間,最需要休閑,歪在沙發(fā)上把胳膊腿攤開,看一個好故事,不是書,誰還看書,是碟,故事片,片越大越好?!比鶕?jù)性別來判斷他或她買盤的習慣和規(guī)律:家庭主婦身上有零錢,又愛看這種掉眼淚的劇情;男人就不一樣了,覺得失了檔次,那就需要“引導著”他們來買。他努力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事業(yè),這股執(zhí)著的勁兒使他的生命力淋漓盡致地煥發(fā)了出來,他樂觀堅強地奔跑著,穿過中關村,穿過北京城,穿過在他身邊湍急流過的時光長河。雖是在賣“盜版光碟”,卻總有一股“氣壯山河”的雄渾藏在其中,讓人油然而生出一份敬意。底層“京漂”卑微、渺小,甚至遭到歧視,可維系著這個巨大的城市日夜運轉的不僅是那些在金融街里似乎可以翻云覆雨的富人們,也有這些渺小的沙粒日復一日的奔波與辛苦。徐則臣的寫作使這些人物的生命盡情綻放,縱使勞碌不一定能給他們帶來真正的收獲,那份窮盡一切換取明天的魄力依舊令人為之震撼和感動。小說描寫的只是“敦煌”等人的故事,而我們知道,那是千千萬萬個故事的縮影,是最普通的人的史詩。體會到這份洋溢著的不息的生命力,我們就很難對這些人物的命運喪失信心,這也是小說最根本的基調(diào)。
“敦煌”們渴求著物質(zhì),他們留在北京生活的主要目的和動力就是對金錢的渴望,他們必須忍下苦累,因為只有借助著城市許許多多的便利,他們才有可能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比如“曠山”的經(jīng)歷。然而,在熙熙攘攘的冷漠城市中,他們卻無法冷漠,無法吝嗇心底的善意與溫情:他們深深懂得彼此的惶恐,彼此的無奈?!岸鼗汀痹貞涀约罕蛔サ慕?jīng)歷——是“保定”替他們倆人頂了罪,沒準還會判刑;而最終,“敦煌”又替“曠山”頂了罪,進了監(jiān)獄,成了另一個“保定”。他們在彼此的身上找尋自己,看到自己的影子,就怎么也下不去手放任不管了。《跑步》的經(jīng)典片段中,奔跑的“敦煌”是為了給一個住在知春里豪宅中的女孩送光碟,她每隔一兩天就要兩張盤,但只要暴力與恐怖的。“敦煌”不知不覺中關心起了她的生活,希望她能看一些其他類型的電影,調(diào)節(jié)一下情緒。后來,他看到女孩兒家門上貼的封條,他想到了自己是不是也會“哪一天突然不見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他看著北京地下的三十萬噸黃土,又悄悄問自己,“那能壘出多少個墳堆啊”。同是漂在北京,他理解那種在異鄉(xiāng)里彷徨的感受。于是他用自己的積蓄去派出所贖“七寶”,還替“曠山”頂罪,還日夜琢磨著要把他的同伴“保定”帶出監(jiān)獄大門。
“敦煌”們本性純粹。從小說中,我們看到近乎本色、缺少修飾的他們,在隱秘與直白的情感中尋找著自己的靈魂,也迷失著自己的靈魂,原有的堅持已經(jīng)被顛覆,無限的可能性使他們的心靈如身體般居無定所。然而,就是在這些與自己一樣漂泊的人身上,他們開始知冷知熱?!岸鼗汀迸c夏小容在一場沙塵暴中見面,他們很快坐在了同一張飯桌上,仿佛舊識,惺惺相惜,二人很快就發(fā)生了親密的關系——“他感到身心一派澄明,無端地覺得天是高的云是白的風是藍的,無端地認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惠風和暢,仿佛屋頂已經(jīng)不存在,沙塵暴也沒有光臨過北京。”夏小容自稱為“姐姐”,她身上似乎有著天然的母性,從此“敦煌”與這個大城市里的一個人有了聯(lián)系,他聽到夏小容為他煮面時鍋碗碰撞的聲音,流浪著的靈魂找到了住所。然而他們終究不能承受愛情與家庭的重擔,“漂泊使得他們即便在一起也從不抒情,不敢也不屑于山盟海誓,他們苦澀的愛被表達在行動中”(申霞燕:《北京欲望故事——徐則臣論》,《當代文學評論》2009年第6期)。比如“敦煌”對夏小容丈夫“曠山”不問由來的一陣揪打和灌酒,又為了挽救“曠山”勇敢地承認那箱色情盜版碟是自己的,用自己寶貴的青春換取了“夏小容”丈夫的自由。
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在對徐則臣的評獎詞中說:“徐則臣的寫作敏銳、正直、寬闊。他的小說,正視人類經(jīng)驗的復雜,體認卑微人生的艱難,也珍視個人成長史上的創(chuàng)傷記憶對自我的影響和塑造。他以一種平等的思想、冷靜的觀察介入當代現(xiàn)實,并以叛逆而不失謙卑的寫作倫理建構個人的歷史,使其中的每一個人都擁有被理解的權利。”
正如各界對徐則臣的評價一樣,在《跑步》這部作品中,的確有將故事內(nèi)容升華和深化的部分。首先,我認為徐則臣的寫作帶著一點為“京漂”正名的意味,這些不起眼的人們雖然跋涉在城市底層,而他的撰寫態(tài)度卻是端正的、明了的,“他沒有像許多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者那樣,一寫到底層世界就是暴虐、丑惡、病態(tài)、殘缺;一寫到下崗工人和勞動群眾,就是命運重壓下的扭曲、異化、沉淪、墮落”(丁智才:《當前文學底層書寫的誤區(qū)芻議》,《當代文壇》2005年第1期),而是身臨其中地觀察與體驗,這樣的寫作態(tài)度使得他在詮釋人物的性格與本色時游刃有余,生動逼真,這也體現(xiàn)了他作為一名作家的原則與情懷。其次,《跑步》中各種人物的命運都有一種復現(xiàn)的傾向,這種復現(xiàn)既是在自己的身上,也是在人物與人物之間。這部小說沒有提及這些漂泊的人的來處,似乎“他們”一直就在這里,無處安身,直到下一批滿懷壯志的“他們”的來到。在開篇處,“敦煌”走出了監(jiān)獄,而在片尾,他又被拷上了手銬,進了監(jiān)獄,一切為生活的抗爭終于無果,終于歸零;在“敦煌”與夏小容的相處中,他總是害怕夏小容會變成那些女人:三十多歲,在天橋下抱著孩子賣光盤,敞著衣服喂奶,這其中也有著命運復現(xiàn)的含義;夏小容在驚慌中流產(chǎn)了,而“七寶”卻有了“敦煌”的孩子,那么“七寶”的命運呢?那個“七寶”的孩子的命運呢?是不是也將陷入這些不斷的反復中?正如前文所說,從這一層面上來看,作者在小說中不僅寫出了這些“奔跑”的人們旺盛向上的生命力,也深深擔憂著他們?nèi)松锌嗫鄴暝桓页翛]的悲劇。一部好的作品,不僅要有詮釋生活與生命的內(nèi)容,更需要用語言的靈魂去發(fā)揮揭示人性與拷問命運的力量,只有如此,這部作品才能被人銘記,引人思考。
北京這個城市的春夏秋冬不知解釋了多少漂泊者的一生,它用神秘的力量誘惑著無數(shù)平凡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敦煌”“七寶”“夏小容”“曠山”“保定”,都是這萬千人中最典型的樣本。在《跑步》這部小說中,作者用嫻熟、細膩的筆觸帶我們走入了“敦煌”們的生活,肯定了這些底層蟻族們執(zhí)著的生活態(tài)度和不息的生命活力。合上書頁,當我們再次走進那魚龍混雜的地鐵線,看看那些推銷光盤的小販們,他們其中是不是就有那個生龍活虎,為了明天奔走的“敦煌”呢?為著他們共同的目標,“敦煌”們不停揮灑著讓青春無悔的血淚。
作者不僅關注了底層“京漂”們生活的點點滴滴,為平凡者記錄喜怒哀樂,更著力探索了這個特殊的群體在追尋明日道路上的堅持與挫敗,深刻描繪了在高壓與欲望雙重考驗下人性的光彩與徘徊,為探索城市生活給人性留下的烙印儲備了珍貴資料。
奔跑。在北京奔跑,為生存奔跑,有目標,有速度,有力度,“敦煌”們執(zhí)著向前,勢不停歇。
[1]邵燕君.徐步向前——徐則臣小說簡論[J].當代文壇,2007(6):26-28.
[2] 鄭興.論徐則臣的“北京系列”小說[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9(2):50-52.
[3] 徐則臣.跑步穿過中關村[M].廣州:花城出版社,2010.
[4]申霞艷.北京的欲望敘事———徐則臣論[J].當代作家評論,2009(6):131-137.
[5] 李敬澤.徐則臣評集[J].百花洲,2009(6):36.
[6] 丁智才.當前文學底層書寫的誤區(qū)芻議[J].當代文壇,2005(1):34-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