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孟子·公孫丑上》說,人都有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這是仁義禮智開端的基礎(chǔ)。因此后來的人遂說“人心是肉做的”,意思是說善惡乃是人類的天性,人心是柔軟的。
但人心真的是肉做的嗎?我卻越來越懷疑。古代也許落后貧窮,古代也有戰(zhàn)爭殺人,但所有的這些都發(fā)生在人的面前,我們看得到別人的受苦,看得到別人的凄慘,人會因此而有感有思,心中柔軟的部分會被喚起。但現(xiàn)在已不同了,人們殺人已用槍械飛彈,只需扣個板機和按個電鈕,人們永遠不需要知道他殺的是誰;現(xiàn)代的人來來去去都在空中和高速鐵公路上,他們永遠不會去貧民窟看見別人的慘狀,看不見就會無感無思無想。心里那柔軟的一塊很少用到,它就變硬了,罷工了。
當人們生命的經(jīng)驗世界變小變狹窄,這時候抽象世界的影響就會變大。于是,各國政府的官方意識形態(tài)、體制的宣傳、現(xiàn)實的功利價值等抽象世界就比真實世界更真實。二戰(zhàn)時納粹塑造了一個民族反猶世界觀,這個世界觀就成了一種邪惡的體制,影響到每一個德國人都成了它的共犯,成為邪惡心狠的一員。
人類在古代王權(quán)與君權(quán)時代,即有了國家暴力這種現(xiàn)象,但專制歸專制,它卻有當時的正當性,人類社會尚未發(fā)展出民權(quán)、法治這種新的正當性模式。但到了19世紀后,人民的民智漸增,官吏要專制,需為他們的專制找理由,于是近代有理由的野蠻殘酷、有理由的人吃人遂開始大增。納粹的野蠻殘酷是以民族愛國主義作為理由。美國的恣意入侵他國,特別是侵犯中東,是以國家安全為理由。
因此,德國女思想家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第一個正式提出“國家的邪惡”這種觀點,認為國家擁有體制的權(quán)力,體制可以使政府把邪惡例行化,會讓人們對體制的邪惡習焉不察。葡萄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在他的文集《流言的年代》里指出,當代世界的政經(jīng)精英已創(chuàng)造了一個集體的邪惡體制,他們?yōu)榱税踩?、繁榮、市場等各種抽象的理由,已可做盡一切惡毒的壞事。為了能源安全可以滅人國家,可以假借人道之名干涉別的國家,可以用沒有競爭力為理由,對可憐的弱者不理不睬。抽象的理由已成了邪惡的起源。
在中國某些地方,則舊的官僚主義積弊未除,又加上新的有抽象理由的邪惡,兩壞相加,問題更甚。有些當官的人可以用舊的特權(quán)胡作非為,現(xiàn)在這種舊特權(quán)又加上新理由,例如求發(fā)展,而擴大了貪腐的規(guī)模。他們?yōu)榱藬U大城市化,更加惡意地征收拆除民房;他們以維護治安為名,對人民已愈來愈粗暴;他們以開發(fā)為名,對環(huán)境的破壞更加隨心所欲。舊式的官僚主義,加上新式的全球化的有理由的邪惡,讓貪官有機可乘,形成了新的可怕劣政。搞到了最后,就是膽子愈來愈大,心也愈來愈狠,也更加的不擇手段。
而我們也知道,一個社會最主要的秩序力量乃是在官而不是在民。當官員不能形成好的秩序,人民即不可能和諧;當人民愈來愈牢騷滿腹,整個社會的暴戾之氣就會不斷升高。官僚濫權(quán)的狠是一種狀態(tài),人民心生不滿所造成的反抗的狠則是另一種形態(tài)—反抗的狠是一種反社會行為,它有虛無、暴戾、自殘的狠勁。當一個社會這種狠勁大增加,它絕對不是好現(xiàn)象,而是非常惡兆式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