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倩
“為什么我老婆沒有接觸家禽也會得禽流感呢?”幾天來,張明在每天僅有的30分鐘探視時間內,總會重復問這個問題。
醫(yī)生的回答也是一貫的:這是世界首次發(fā)現(xiàn)的病毒,究竟如何傳染上的現(xiàn)在還不好說。
張明緊接著拋出第二個必問的問題:“有好轉嗎?”
“不能說好轉,還是非常危險的?!敝髦吾t(yī)師說。
“我是問跟進院那天相比,有沒有一點好轉?”他操著濃重的蘇北口音,用乞求的眼神望著醫(yī)生。
“現(xiàn)在只要沒有惡化就是最大的勝利?!甭犃酸t(yī)生的回答,他因緊張而瞪大的眼睛稍稍放松了。
這天是4月5日。張明的妻子桑麗轉到南京鼓樓醫(yī)院的第7日。
他還記得一周前剛轉到鼓樓醫(yī)院的那個晚上,急診室醫(yī)生看了CT片之后對他說:“如果你妻子現(xiàn)在是七八十歲,我就會建議你把她拉回去了,掙錢不容易,花錢也是白花?!?/p>
張明知道醫(yī)生是好意,可他執(zhí)拗地說:“白花我也要花?!?h3>“你快回來吧”
桑麗和張明都是江蘇省沭陽縣農民。46歲的張明在無錫打工,很少回家,47歲的桑麗一直身體不好,常鬧些小毛病,不是胃難受,就是腿疼,一直在家操持家務,照顧兒女。
夫妻倆共有三個孩子,大女兒在外工作,二女兒上了中專,17歲的小兒子正讀中學。兩個女兒都在外市,很長一段時間,桑麗的主要工作就是照顧小兒子。
一年前,兒子上了初三,兩周才回家一次,為了減輕丈夫的負擔,桑麗在家附近的板材加工廠找了份工作。
“一個月如果一天都不休息,能掙到3000塊呢!”桑麗打電話時這樣告訴丈夫,語氣里充滿了驕傲。張明在無錫當瓦工,每月也只有3000多塊錢,除去吃住,也剩不了多少。
一半是想著可以多些收入,一半也是想讓媳婦出來活動活動,張明沒有反對。在他的印象里,媳婦除了操持家務,忙活那3畝稻田外,最大的愛好在家里睡覺?!拔揖拖胫?,讓她出去鍛煉鍛煉未嘗不可,何況是在家附近?!睆埫骰貞浀?。
這一年,桑麗工作得很愉快,每個月兩千多元的收入讓她感到非常滿足,“至少可以為大女兒結婚和兒子升學攢些錢”,她總是這樣和丈夫說。因為有三個孩子,這個家日子過得不太富裕,從無錫到沭陽,雖然只有200元的路費,但張明舍不得,很少回家。在外打工二十多年中,他每次都是空手而歸,從來沒有給妻子和孩子買過任何東西?!袄掀艊诟牢覄e帶東西,不要花冤枉錢,所以我就沒有帶過?!?/p>
不過,這并不影響夫妻的感情,每次打電話,妻子都會叮囑咐他注意安全,別為家里擔心。三個孩子也非常聽話,從來不給家里惹事。今年過完新年,張明就回了無錫,如果沒有意外,他至少要等到五一才會回家。
然而一切都在突然間發(fā)生。
3月24日下午5點,張明接到了妻子的電話:“你快回來吧,我疼得受不了了?!?/p>
張明一再詢問,才知道,從3月19日起桑麗就覺得牙疼,自己買了銀翹片吃,不管用,接下就變成渾身都疼,先在村里的小診所輸了液,剛感到好些了,桑麗就又去上班了,兩天后,便突然高燒到39度,鎮(zhèn)衛(wèi)生院給她的診斷結果是:病毒性感冒。
張明一邊在電話里責怪妻子應該多休息幾天,又擔心她一人在家,無人照顧。當時已是傍晚,沒有回家的長途車了,他囑咐妻子,堅持不了就先去住院,他會坐第二天最早的班車回家。
3月25日,張明一大早就爬起來,請了假,早上七點就坐上了第一班回家的長途車。不想,一路都不順利,本應4個小時的路程,卻走了6個小時。
他惦記著妻子,但看到?jīng)]有電話打過來,覺得或許有所好轉了,稍稍安了心。頭天晚上,他倆約定,在縣中心醫(yī)院見面,他盤算著,妻子應該已經(jīng)到了。
桑麗卻是一大早就覺得不好,高燒不退,渾身無力,只好打了一輛出租車趕去縣中心醫(yī)院。沒想到,從家到縣中心醫(yī)院的40公里路剛走到一半,她就渾身冒虛汗,雙手抖得連手機都拿不穩(wěn),更別說給丈夫打電話了。出租車司機見狀連忙停下車,幫桑麗撥通了她弟弟的電話,家人們得到消息,紛紛往縣中心醫(yī)院趕去。
張明得知妻子是打車去醫(yī)院,立刻知道“糟了”。桑麗平時極為節(jié)儉,一人在家時,連菜都舍不得買,要么吃點咸菜,要么拔點自家院里種的韭菜或蒜苗。不到萬不得已,她肯定舍不得打車。夫妻倆見面后,桑麗告訴張明:如果當時坐公交車,也許永遠都不會到醫(yī)院。
縣中心醫(yī)院為桑麗拍了CT,發(fā)現(xiàn)肺部感染,確診為肺炎,住院,輸液,一連治了四天,不僅燒沒有退,還出現(xiàn)了咳嗽,竟然還咳出了血,“真是跟電影里的鏡頭一模一樣”。
和家人商量后,張明把妻子轉至醫(yī)療條件稍好的縣人民醫(yī)院。再次拍CT片時,醫(yī)生發(fā)現(xiàn),桑麗的肺部已有80%被病毒感染,人民醫(yī)院的診斷結果與中心醫(yī)院基本一致,但是多了一個名詞:軍團菌感染。這時,桑麗已出現(xiàn)呼吸困難,戴上了呼吸機。
病情還在惡化。經(jīng)縣人民醫(yī)院聯(lián)系,3月30日,桑麗轉至271公里外的南京鼓樓醫(yī)院,入院就直接進了ICU。此時,張明已花了兩萬三千多元的費用,僅在人民醫(yī)院住院兩天就花了兩萬,“他們都說是用了好藥,咱也不懂,好藥怎么病就不好呢!”張明痛苦地用手撐著額頭,聲音嘶啞。
剛住進ICU時,桑麗尚神志清醒,只是咳嗽不止,護士給她戴呼吸機時,她突然喊:“這不是要我命嗎?”戴上了呼吸機,就無法說話,她招手示意張明過來,在他手上寫了一個“水”字,張剛明白她是想喝水,但醫(yī)生告訴他,正在輸液,先不要喝水。
這是夫妻倆最后一次直接交流。一天之后,桑麗的意識開始模糊,醫(yī)院也不再允許家屬進到ICU的病房里,每天,張明僅有半個小時,可以站在玻璃房外,隔著玻璃,看著妻子躺在床上,渾身插滿管子,痛苦地呼吸。
張明一直認為妻子得的是肺炎。直到4月2日晚上,一個親戚打來電話:你家桑麗得的是禽流感,網(wǎng)上都報道出來了。
“怎么可能?”張明沖口而出。
他趕緊跑去問醫(yī)生,醫(yī)生點點頭。張明這才回想起來,醫(yī)生曾問他,妻子是否接觸或吃過禽類。張明回答說,老婆愛吃素,很少吃雞鴨肉,家里也沒有養(yǎng)家禽,雖然住農村,但鄰里沒有養(yǎng)雞鴨的,工廠也沒有。
4月2日晚,江蘇省衛(wèi)生廳發(fā)布通報稱:江蘇省確診4例人感染H7N9禽流感病例。其中一例,名叫“桑某,48歲”,仔細對比,全部和桑麗的情況符合。
“網(wǎng)上一公布,村里面就亂了,都怕自己被傳染上?!睆埫鞯牡艿芨嬖V《中國新聞周刊》。4月4日,張明回家安頓,村里人都躲著他走,有的還假裝看不見,連招呼都不打。
張明最擔心的還是小兒子。兒子至今仍不知道桑麗的病情。家里之前不敢告訴他,擔心他得知母親得病后影響中考,如今又擔心同學看了報道后在學校里歧視他。尤其是,桑麗清醒時還特地交待過張明,“照顧好兒子”,張明很怕會愧對妻子。
這是張家的第三個孩子,1996年出生時,因超生被罰了一萬元。張家當時也只有三千塊錢存款,東拼西湊交了罰款,沒想到第二年換了村支書,說之前的罰款不算數(shù),要重新再罰,張明只好又補了5000塊,之后的16年中,張明每年都要向村里或鎮(zhèn)上交計劃生育罰款,少則一兩千,多則三四千,16年來一共交了五六萬元。
“這些錢要是省下來,現(xiàn)在就派上大用場了。”張明說。
桑麗住院后,已花費了6萬多元醫(yī)藥費,一半是找親友借的。他給《中國新聞周刊》出示了4月4日接到的兩張住院結算單,共計一萬四千元,不過,“醫(yī)院倒也沒有催著交錢”。
他唯一能做的,是每天不斷去催問醫(yī)生“有好轉嗎”。
醫(yī)生安慰他,“我們現(xiàn)在做的,一方面是依靠藥物把病毒殺死,還要給她一定的營養(yǎng)支持,但肺部病變還要靠她自身修復。藥物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自身抵抗力?!?/p>
張明又問起了關于希望的問題?!安⒉皇菦]有希望,很多常規(guī)病毒感染,到一定階段會自愈。”醫(yī)生回答。
4月7日,張明去探視時,終于聽到了好消息,桑麗的病情已有了略微的好轉。身高一米七五的張明努力一手扒在玻璃窗上望著里面的妻子,另一手緊緊攥著妻子那部深黃色的手機。
“有后遺癥我也不擔心,我就是要你活著。”他自言自語道。
(應采訪對象要求,桑麗、張明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