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作為一部有鮮明藝術(shù)特點的散文集，《畫夢錄》一直以其似真似幻，如夢如煙的藝術(shù)世界的營造贏得世人矚目。本文試圖從《畫夢錄》嘗試的體裁，營造的意境，運用的語言技巧來探討其藝術(shù)世界的架構(gòu)，從而進一步認識理解整部作品的藝術(shù)價值。

【關(guān)鍵詞】《畫夢錄》；藝術(shù)；語言

《畫夢錄》是何其芳早期散文的代表作，也是上個世紀30年代散文領(lǐng)域的杰作。它在1937年與曹禺的《日出》，蘆焚的《谷》一起，獲得《大公報》的文藝獎金，它得到的獲獎評語為“是一部獨立的藝術(shù)制作，有它超達深遠的情趣”。全書收錄的散文共17篇：《扇上的煙云·<畫夢錄>代序》、《墓》、《秋海棠》、《雨前》、《黃昏》、《獨語》、《夢后》、《巖》、《爐邊夜話》、《伐木》、《畫夢錄》、《哀歌》、《貨郎》、《魔術(shù)草》、《樓》、《弦》和《靜靜地日午》。在這部可以算是成名作的作品中，年輕的何其芳以自己孤清的筆調(diào)寫出了那個時代的青年知識分子不滿黑暗現(xiàn)實，追求理想社會，卻找不到現(xiàn)實出路的寂寞、孤獨之情和有所期待而又無從追求的苦悶心理?？梢哉f《畫夢錄》在內(nèi)容上首先是一個時代一個階層的心理縮影，而它留給后人更多的是它在藝術(shù)上的探索與創(chuàng)新。何其芳的獨語，是在傾訴邊緣知識分子的孤獨靈魂，也是他在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努力向著詩的方向，向著純文學的方向靠近，因而可以說《畫夢錄》是一次文學本體的藝術(shù)實踐?！懂媺翡洝分袪I造的藝術(shù)世界美輪美奐而又嚴密精巧，這得益于作者多方面多角度的大膽嘗試。

一、多體裁的散文實踐

《畫夢錄》雖然是一部散文集，但是詩歌、小說和戲劇的形式在其中影影綽綽。開篇《扇上的煙云》就是戲劇似的的對話經(jīng)緯全篇：

“你說我們的聽覺視覺都有很可憐的限制嗎？”

“是的。一夏天，我和一患色盲的人散步在農(nóng)場上，順手掐一朵紅色的花給他，他說是藍的?！?/p>

“那么你替他悲哀？”

“我倒是替我自己?！?/p>

這既像對話，又像是作者的獨白。獨白自然是戲劇寫作的傳統(tǒng)手法，用在小說中已經(jīng)習以為常，但使用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不得不說是《畫夢錄》的獨創(chuàng)。內(nèi)心的獨白在《畫夢錄》中廣泛使用，另一代表就是《獨語》，作者在文中坦率地表白自己的矛盾與思考，他問：“這是頹廢嗎？我能很美麗地想著‘死’，反不能美麗地想著‘生’嗎？”又說：“唉。我嘗自忖度：那使人類溫暖的，我不是過分的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凡此種種“獨語”，在《畫夢錄》里俯拾即是，這也成了作品的一面卓然而立的鮮明旗幟，“獨語體”的散文創(chuàng)作是《畫夢錄》的一個標簽，由于作者這種心靈剖白的獨特方法與其鮮明的藝術(shù)個性，建立了時人所謂的“何其芳體”。

和戲劇類似，小說是《畫夢錄》的另一嘗試，關(guān)于這一點何其芳寫到：“我企圖以很少的文字制造出一種情調(diào)：有時敘述著一個可以引起許多想象的小故事，有時是一陣伴著深思的情感的波動。正如我寫詩時一樣著迷，我追求著純粹的柔和，純粹的美麗?！边@些引起想象的小故事就像小說，代表作就是《靜靜地日午》，用散文的筆觸敘述了一個寂寞的故事：在寂寞的鄉(xiāng)間，住著一位寂寞的老太太，她過著“靜得可怕”的生活。她在等她的孩子，可孩子遲遲不歸，而她寂寞得不得不只能跟沒有什么共同語言的女傭進行一段聽不懂的對話。雖然用了小說的寫法，有簡單的故事情節(jié)，有環(huán)繞人物的具體環(huán)境的描寫，還有人物對話，但不要忘了它始終是篇散文，因而全文寫意似的輕描淡寫，只有已經(jīng)定型的環(huán)境和氛圍，沒有矛盾的情節(jié)推動。這樣小說似的寫法，還用在了《貨郎》中。

二、以詩入文的意境營造

《畫夢錄》的意境營造被公認是杰出的，而這種超凡脫俗的意境是通過繁復優(yōu)美的意象組合而來的。何其芳尋求散文的獨立創(chuàng)作，認為散文不應(yīng)該是充了氣的詩歌，但是他堅決主張用詩歌寫作的理念去營構(gòu)散文。

人常說“詩言志”，就是說詩并不是以敘事見長，而尤其適合抒情言志?！懂媺翡洝芬栽娙胛氖紫缺憩F(xiàn)在散文意境營造的目的就在于抒情?！饵S昏》《獨語》《巖》等篇都在涂抹清冷的氣氛，寄托作者的某種幽思和情緒，以《黃昏》為例：

這沉默的街，自此再沒有那溫柔的腳步，遂日更荒涼，而我，竟惆悵又怨抑地，讓那亭子永遠秘藏著未曾發(fā)掘的歡樂，不敢獨自去攀登我甜蜜的想象所縈系的道路了。

整篇文章描畫的古城殘堞、荒街空車，輔以寂寞光陰、惆悵心境，形成了一個衰頹落寞的意境。與其說這是作者在描景，倒不如說是自己心境的描畫。而“我”在這樣的氛圍中，從尋找到不敢尋找，更是一種心理狀態(tài)的流轉(zhuǎn)。所以說，以“獨語”抒情的《畫夢錄》，成功的一個原因就是將“詩言志”的特點發(fā)揮到極致。

其次，詩歌意境營造的關(guān)鍵在于意象的拼合，何其芳在《畫夢錄》中實現(xiàn)了意象的采摘與重組之后無與倫比的美麗。有人曾經(jīng)將《畫夢錄》意象的特點歸納成：細微，柔滑，幽深，曲折。在我看來，《畫夢錄》里所有的意象都像是月光下的花園，百花齊放，暗香浮動，可是這顏色有冰冷的鍍銀，這芬芳有清涼的觸感，而這些花兒的明天，不知是開還是敗。以《秋海棠》為例，其中一段描寫：

景泰藍的天空給高聳的梧桐勾繪出團圓的大葉，新月如一只金色的小船泊在疏疏的枝椏間。粒粒星，懷疑是白色的小花朵從天使的手指尖灑出來，而遂寶石似的凝固的嵌在天空里了。但仍閃跳著，發(fā)射著晶瑩的光，且從冰樣的天空里，它們的清芬無聲的霰雪一樣飄墮。

這一段描寫秋日的夜空，色彩斑斕而又不繁雜，姿態(tài)清寂卻不失生動?！霸娭杏挟嫯嬛杏性姟庇迷凇懂媺翡洝防锟梢哉f是“文中有畫畫中有文”而且“文中有夢夢中有文”。如同《黃昏》里寫到的：“我曾有一些帶傷感之黃色的歡樂，如同三月的夜晚的微風飄進我夢里，又飄去了?！逼渲羞€有許多篇散文意象的選擇都帶著很強的色彩感與畫面感，同時又涂抹上作者本身的情感體驗，對意象進行精挑細選過后，通過構(gòu)思生動精美的畫面，來表達豐富的思想感情。同樣的意象架構(gòu)體現(xiàn)在《墓》，《黃昏》《巖》等篇中，極力通過復合、交叉、疊加的意象來傳導，這才有了《墓》中綠色的小清新，《黃昏》里凌亂的街道，和《巖》中悲愴的山間青松。

這里不得不提的何其芳本人意象選擇與意境營造中花費的心力。現(xiàn)代文藝評論家劉西渭曾經(jīng)在《讀<畫夢錄>》中談到過他對畫夢錄意境的理解時就寫到：

把若干情境揉在一起，放佛萬盞明燈，交相輝映；又像河曲，群流匯注，蕩漾回環(huán)；又像西岳華山，峰巒迭起，但見神往，不覺崄巇。他用一切來裝潢，然而一紫一金，無不帶有他情感的圖記。這恰是一塊浮雕，光影勻停，凹凸得益，由他的智慧安排成功一種脫俗的境界。

確是如此，《畫夢錄》的畫影都是每一雙正常的眼睛可以看到的尋常景象，而作者是用自己的心來潤色與描畫，而作者的心是什么呢，我覺得可以說是一顆“詩心”，何其芳寫詩出身，觀察體悟描繪世界的手筆都是出自一顆單純的“詩心”。無論創(chuàng)作目的還是創(chuàng)作手段，作者都自覺或不自覺地將“詩心”傾注到散文的創(chuàng)作中。（下轉(zhuǎn)第18頁）

（上接第16頁）何其芳認為在所有的文學體裁當中，詩歌的寫作要求最高，而何其芳對散文創(chuàng)作的要求，是用經(jīng)營詩歌的方式來進行的。他是一個熱愛詩歌的人，他創(chuàng)作的散文，自然而然就流露出詩歌的神情姿態(tài)。

三、幻化多變的語言技巧

《畫夢錄》的語言首先是精煉的，這也是由其詩歌簡短的特質(zhì)滌蕩而來的。雖然是白話散文，但大多數(shù)都如同文言散文一般精煉短小，信息量充盈而豐富。

西班牙女子的名字呢，閃耀的，神秘的，有黑圈的大眼睛。（《哀歌》）

我聽見了我那三個姑姑的最后消息：嫁了，又死了。死了，又被忘記了。（《哀歌》）

第一句描寫西班牙女子，只畫了她的眼睛，只用了三個定語，淡淡幾筆，卻讓西班牙女郎的神韻躍然紙上，放佛她正朝著我們眨著眼睛魅惑一笑。第二句敘述我的三個姑姑的相同命運，只用了三個動詞，四句話，十二個字，就說盡了這些女子悲涼的一生，這又何止是姑姑們的命運呢，這就是舊中國那些高屋里所有女子的哀歌合奏?！懂媺翡洝分械木渥?，常被作者有意分割成幾個部分，每個部分都是簡短的，而且不同的部分之間常常還會有重疊，就像波浪一樣，一波還未平息，一波又來侵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共同推動著文意朝著作者想到的地方發(fā)展。語言的精練，并不影響何其芳在《畫夢錄》中創(chuàng)造一些徐迂，曲折，纏繞的句子，來仔細描摹眼見之景，心想之情。

最后的鴿群帶著低弱的笛聲在微風里劃了一個圈子后也消失了。（《雨前》）

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發(fā)現(xiàn)一個我的獨語的竊聽者了，像一個鳴蟬蛻棄的軀殼，向上蹲伏著，噤默地，噤默地，和著它一對長長的觸須，三對屈曲的瘦腿。我記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畫成的一個昆蟲的影子，當它遲徐地爬到我窗紙上，發(fā)出孤獨的銀樣的鳴聲，在一個過逝的有陽光的秋天里。（《獨語》）

《雨前》里開篇的這一句讓人印象深刻，眼前一亮，只一句卻有圖有聲，寫出的景象是動態(tài)地存在過并消失了，在這樣一個飽滿的句子里，作者的筆力在其中可見一斑。而《獨語》最后描述“獨語”的我發(fā)現(xiàn)一個竊聽者，而有些竊喜，接著發(fā)現(xiàn)這個長須瘦腿的昆蟲，不動也不叫，最后才記起那不過是自己在窗紙上描畫的重影，“我”最終還是失望了。作者為了表現(xiàn)人在朦朧夢境中的一種模糊情緒，有意將這個句子的順序拆碎、打亂、重組、再造，片段似的細節(jié)，粘連似的重疊，糊涂似的后置，散而不亂，文句中蕩漾的悠悠情思，像是暮色中的日影穿過正在行駛的火車那臟乎乎的車窗落在深色的地板上，輕輕顫動著，似有若無，轉(zhuǎn)瞬即逝。作者正是用這樣的句子，營造出了一種縈懷迂回的美的境界?！懂媺翡洝穼懺谏蟼€世界30年代，五四運動后的中國文人們試著用白話創(chuàng)作也已很久了，而他們在寫作語言的運用中，首先是受到文言句式的影響，其次就是受到外語“歐化句式”的影響，《畫夢錄》中的一些長句使用較多的定語，這也與“歐化句式”的影響不無關(guān)聯(lián)。

《畫夢錄》是中國散文卷帙里一副幽魅的圖畫。首先讓人欣賞的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給以散文獨立的地位并努力向其藝術(shù)本體靠近；其次讓人敬佩的是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從書名《畫夢錄》就可以看出，“為夢作畫，集畫成錄”，而現(xiàn)在堅持夢想的又有幾人，為夢謳歌的人有有幾多；最后，作者在《畫夢錄》的創(chuàng)作中展現(xiàn)的“以詩入文”、長短句相間、以及使用多種修辭的寫作技巧，值得細細品味與認真學習。何其芳用他輕靈玄妙的筆觸，勾畫涂抹出一幅幅既是綺麗的，又是輕盈的畫卷，美而不艷，秾而不濁，這就是《畫夢錄》給人最攝魂的藝術(shù)享受。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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