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載，鄭州河南實驗小學利用傳達室改建了一所誠信超市，賣些小學生用的文具，營業(yè)時間是每天上課前半小時，里面沒有任何監(jiān)控和人員看管，也沒有收銀員，只有一名學生充當導購，孩子們選好了想買的東西，自己付款。報道說，孩子們非常興奮，在超市前面排隊，小臉凍得通紅，一年級的孩子更是猛練100以內(nèi)的加減法，以便可以進超市購物。超市自2012年10月底開業(yè)以來，每周營業(yè)額都保持在3000元左右，有時候虧幾元，有時候還會多出幾元來。據(jù)了解，學校辦這個超市的目的是培養(yǎng)學生的誠信品質(zhì)，而不是贏利。

讀了這則新聞，我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學校當局用心良苦，搞了這個實驗，且效果不錯。憂的是在一個誠信缺失的社會里，這種小環(huán)境中培養(yǎng)起來的誠信品質(zhì)能否在孩子們心中扎根。畢竟，誠信作為一種道德品質(zhì)，不同于使用筷子、騎自行車、駕駛汽車和游泳等技能，一經(jīng)學會，終生不忘。道德品質(zhì)是流動的，變化的，今天可以多，明天就可以少。

我的這種擔憂來自多次親身體驗。是一個夏日，我去農(nóng)貿(mào)市場買菜，看見一些菜攤后面多了一些少年郎或小姑娘。他們都是外地的留守兒童，放暑假后到北京來與賣菜的父母團聚，父母出攤，他們陪伴著，一可以有更多的時間親近父母，二可以學習做生意，增加一點社會知識。我出身農(nóng)家，見此油然而生歡喜之情，于是走到一位初中生模樣的男孩子的攤前，買了2斤西紅柿。只見他一臉老成的模樣，很快地稱好，同時報出錢數(shù)。我如數(shù)付錢之后，又說再要2斤豆角。初中生臉上露出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以同樣熟練的動作完成了交易?；丶业穆飞希腋杏X東西有點輕，回家用家里的秤一秤，西紅柿少了半斤，而豆角則少了7兩，心中的歡喜之情一下子跑得無影無蹤。

原來，當我再要2斤豆角之后他臉上現(xiàn)出的那一絲不易覺察的笑是暗自竊笑，是在笑我的不精明、不仔細、不計較、不在乎，是一個好欺騙的主兒，這樣的老頭兒不坑，坑誰去？多搞幾塊錢有何不可？我感到心痛，并不是為多花了一點錢而痛心，我為這個孩子痛心。他小小年紀，耍奸使滑已經(jīng)如此老到，中國肯定又多了一個奸邪小人。你很難想象，這樣的孩子能夠考上北大清華，能夠成為國家的棟梁之材。

在他的前面，已經(jīng)有許許多多“成功者”。有一年我改造廚房，吊頂?shù)膸煾凳且粋€剛滿18歲的山東小伙子，他初中沒有畢業(yè)就出來學生意，已經(jīng)掌握了全套手藝。他的舉止言談已經(jīng)完全脫去了少年的青澀，嘴里叼著香煙，一副老油條的模樣，先是工錢的計算超過了店家的承諾，然后是工作量的計算又超過了實際工作量，理由一套一套的，顯然已經(jīng)熟能生巧。他知道我基本上沒有退路，只能接受他的訛詐。

另一次，我換窗簾，在訂貨的時候覺得面料和滑軌的價格都還算合理，就付了定金。但他到家里來量尺寸算具體費用的時候，報出的各種小配件的價格高出市場價許多倍，甚至本末倒置，高過了主件的費用。他知道我們已經(jīng)落入他的陷阱，不得不就范，如果反悔，幾百元的定金他就笑納了。此人又比吊頂小伙兒大幾歲，重慶達州人。

我想，賣菜的小子和吊頂?shù)男∽樱€有那個達州小子，他們在小學的時候，學校老師一定也曾經(jīng)苦口婆心地教導他們要誠信待人，決不會教他們?nèi)绾慰尤说?。這個事實說明，道德教育不能單兵獨進。道德教育可以分三部分，一個是家庭教育，一個是學校教育，再一個是社會教育。從某種意義上講，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更重要，它們起著漸易默化的作用，起著示范教育的作用，比學校里老師說道理更有力量，更起作用。沒有一個好的家庭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單靠學校的努力，要想培養(yǎng)學生的誠信，恐怕是困難的，甚至可以說是不可能的。

如果我們再進一步思考，道德這種東西，根本上說不是靠教育可以培養(yǎng)的。儒家給我國社會樹立了一整套高標準的道德標準，中國人誰不知道仁義禮智信這被稱為五德的處世準則？可是縱觀中國歷史，2000多年來有多少人做到了？盛世還稍好一些，每到衰世、末世，一定人窮志短道德崩潰，一定魑魅魍魎鬼蜮橫行。讀過《水滸》嗎？它反映了宋代社會的誠信度。讀過《清稗類鈔》嗎？那里記錄了清代道德的淪喪。

社會道德的缺失不僅因為社會物質(zhì)財富的貧乏，更由于財富分配的不均。貧富差距過大、社會嚴重不公對道德的殺傷力遠遠超出了財富匱乏的殺傷力。社會學家發(fā)現(xiàn)，人作為一種社會動物，所真正在乎的還不是自己財富的多寡，而是自己在群體中的位置。

一個人，如果處于社會的上層，得到眾多人的尊重，他就躊躇滿志，就“春風得意馬蹄疾”。

一個群體中，如果誰發(fā)現(xiàn)群體內(nèi)，尤其是自己身邊有人比自己地位高，哪怕只高出一丁點兒，他也會著急，會恐慌，會不擇手段地趕上去。如果誰發(fā)現(xiàn)自己處于社會階梯的末端，誰也不尊重自己，他就會精神崩潰，就會發(fā)瘋，就會做出種種不可思議的反社會的事情來。美國的國力世界第一，但在發(fā)達國家中貧富差距也最大，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相當緊張，人人都處于激烈競爭的旋渦之中，一個個急紅了眼，殺人越貨的事情就時有發(fā)生，誠信也倍受沖擊。新世紀伊始，麥道夫金融詐騙案震驚世界，涉案金額達500億美元之巨，那個賣菜的初中生連想都不敢想。北歐和南太平洋的一些國家，論國力不如美國，但貧富差距小，法制也比較健全，社會比較公平，人們的心態(tài)就比較平和，不那么浮躁，不那么瘋狂，社會誠信度也高。

10年前我在澳大利亞工作時深有體會，覺得人生活在這樣的地方精神可以徹底放松，可以不必設(shè)防，不必擔心什么人會騙你的錢。而且，他們并沒有因此而驕傲，沒有一遍遍地自我表揚。他們認為這一切都很正常，就如同人不停地呼吸，卻不覺得能夠順暢地呼吸是人的最大幸福一樣。

我曾多次深入內(nèi)陸，發(fā)現(xiàn)比起經(jīng)濟繁榮的沿海地區(qū)來，內(nèi)陸地區(qū)的人更加純樸。有一次在新南威爾士州腹地，我發(fā)現(xiàn)公路邊有一個水果攤，擺了些蘋果之類的時鮮水果，卻沒有人守攤，又一個硬紙板的牌子，上面寫著各類水果的價格，旁邊放了一臺秤，一個硬紙箱子，里面有一點零錢。攤主顯然是當?shù)剞r(nóng)民，賣的是自家地里出產(chǎn)的東西。他的意思是，過路的人如果想買水果解渴，就請自便，把錢放進紙箱里就可以了。我想，如果國內(nèi)有誰擺這樣的無人攤子，且不說水果會不翼而飛，連錢箱都可能被人扛走。

回國后，我把這事告訴一位同事。這位同事去過北歐諸國，他告訴我說，這在北歐很普遍。他說，他在冰島的無人超市里買過東西，那種超市無人看守，顧客自己秤重量，自己貼價簽，自己到收銀臺掃描，自己付錢。

不能說上述國家的人一定比中國人優(yōu)秀。道德水平的差異源于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道德建設(shè)是一項系統(tǒng)工程，它的前提是社會財富的充裕、財富分配的公平、貧富差距不大，有較為嚴密和嚴肅的法律維護著社會的公平和正義。

教育只能起到輔助的作用，只能在上述條件具備的前提下才能發(fā)揮作用。形而上的病因應(yīng)該到形而下中去尋找，不能指望用形而上的藥可以治愈形而上的病。

這樣說不是要否定河南實驗小學的可貴探索，而是想強調(diào)，全社會應(yīng)一起行動起來，來一個綜合治理。只有這樣，河南實驗小學的探索中流出的一股清泉才不至于被社會濁流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