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是迪德里克·迪德里克森和安森·法蘭克基于斯圖爾特·布蘭德的《全球目錄》而策劃的一個項目,首辰于柏林的世界文化宮。1966年,布蘭德發(fā)動了一場運動,要求公布他認為當時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所掌握的有關地球的衛(wèi)星圖像,他相信這些圖像將可能成為代表人類共同經(jīng)歷和命運的一個有力符號。就是這樣的一張圖像被用于目錄的封面,并以“藍色彈珠”一名廣為人知;它呈現(xiàn)的是在漆黑的背景下熠熠發(fā)光的藍白色地球。布蘭德同時也在為傳統(tǒng)上對立的社會組織間架起橋梁方面功不可沒,比如說負責航天計劃的軍方和嶄露頭角的生態(tài)運動。他還為加利福尼亞州反主流文化和控制論、計算機科學、信息技術等新興領域建立起聯(lián)盟。
作為“人類一家”的延續(xù),《全球目錄》力證全人類超越一切邊界和階級區(qū)分的親密關系。但是藍色星球的圖像也有其陰暗面?!度蚰夸洝愤€被用作反蘇聯(lián)的宣傳工具,以及引發(fā)了生活產(chǎn)業(yè)。加州夢是一個脆弱的烏托邦,其本質不過是拒絕承認政治差異以及用反饋代替辯證??刂普撘驗榕c馬列主義相悖,所以在斯大林的統(tǒng)治下曾一度被宣布為非法。它把熱力學的一些假設推廣到進化生物學、神經(jīng)科學、人類學和心理學。熱力系統(tǒng)既不受制于辯證張力,也不經(jīng)歷歷史變化。它們只是積攢剩余物——一種垃圾,或者說是熵的增加。1960年代,這種垃圾以曼森家族的形態(tài)展現(xiàn)出來?,F(xiàn)如今,被全球化排斥的人或物依然成為全球反恐戰(zhàn)爭的關注對象。
安娜·特謝拉·品脫
安娜·特謝拉·品脫(ATP):或許我們可以先來介紹一下“全球”這個概念,它是《全球》(“The Whole Earth”)展覽的基礎。
安森·法蘭克(AF):《全球》是關于地球照片曝光后所出現(xiàn)的各種想法觀念和意識形態(tài)的一個展覽。從歷史角度來看,全球這個概念也是最后的一個普世主義主張和最后的一個普世主義計劃:全球是有可能的范疇內最大的一個框架,據(jù)稱是整個“人類一家”所共有的。在我們這個項目里,我們選取了從1968年到1998年、以“藍色星球”為標志的30年時間。
ATP:當你說到“藍色星球”,你指的是從外太空看到的地球圖像吧?
AF:是的,大約在1968年左右出現(xiàn)的從太空中看到的地球的圖像,最有名的應該是阿波羅8號和阿波羅17號拍攝的。目光回轉到地球上象征著一種方向的變換:力圖擴張、指示向外的邊疆想象做了一次180度的大掉頭,折回到其本身。從那時起,我們就一直生活在內化的階段。今天,關于太空時代的許多記述一尤其是有關阿波羅任務的一充滿著各種引言,特別是航天員說過的,他們宣稱整出太空競賽是有意義的,因為“人”獲得了有關地球的新圖像、有關星球情況的新信息。
迪德里克·迪德里克森(DD):最重要的是,我認為地球的圖像為有關合法化和政治推理的論述提供了論據(jù)。讓我們以顏色為例。從我們這兒也就是地表來看,地球的顏色是褐色、綠色,甚至黑色一總是一種深暗的顏色。但是突然之間,地球是藍色的。到那時為止,藍色是象征著遠方的顏色一是海洋的顏色、距離的顏色、逃脫地球的顏色。藍色是地球的反面。突然之間,這兩個對立面合二為一。這是一個意義重大的倒轉。忽然的,地球表示“星球”,而非我們腳下的土地。
ATP:“藍色彈珠”這張圖像出自太空計劃和首次登月。它是否引起了一次概念上的轉變呢?
DD:從那一刻起,地球這個概念在好幾個方面都發(fā)生了變化。它變的同時既是出發(fā)的起點又是終極的目標,既是遙遠的地方又是熟悉的場所。它是藍色的,但依然還是褐色的。它不過是數(shù)以百萬的星球中的一顆,但同時卻也是我們僅有的一顆。地球變的更加寶貴因為它可能被耗盡。所有這些互相對立的概念都由這張圖像完美詮釋,而這張圖像產(chǎn)生于一個具體的歷史情況:冷戰(zhàn)的巔峰時刻,或者也可以說是冷戰(zhàn)結束的序曲。它也產(chǎn)生于一個非物質生產(chǎn)和電子化文化時代的開端。所有這些事物都在那段時間出現(xiàn)。
ATP:“系統(tǒng)”這一概念從控制論和系統(tǒng)理論領域中發(fā)展出來,地球也因為是一個自我封閉的整體而開始被呈現(xiàn)為一個系統(tǒng),這兩者之間有著某種相關性。
DD:系統(tǒng)理論和控制論的興起,以及太空旅行事業(yè)的壯大,這兩方面之間的歷史平行發(fā)展不容忽視。另一點是星球和系統(tǒng)在概念上的相似性,更準確地說是星球的圖像和系統(tǒng)之間的相似性。星球的圖像,正如同系統(tǒng)一樣,是你從外部觀看的一件東西。但是同時,你也身在其中。這正是系統(tǒng)的悖論,因為系統(tǒng)總是告訴你:當你是系統(tǒng)的一部分的時候你無法觀察它。但是你總是它的一部分。這對于星球來說也是一個道理。系統(tǒng)思維和星球思維之間有著很強的類比性。
ATP:我想“關閉”這個概念是不是也至關重要?
AF:我們在“外部的終結”這個部分討論關閉這個主題,這也是這次展覽的副標題:“加利福尼亞州和外部的終結”。這一主題有著多種不同的意義。我們的項目力求厘清這些不同的意義是如何糅合在當今的文化想象里,并試圖幫助解開這些混雜的迷思。關閉作為一個主題當然和歸化這個更早先的概念之間關系密不可分。對于藍色星球這個圖像,我們可以說它既有很強的調動能力,又有很大的歸化能力。這就構成了一個有趣的自相矛盾之處:從外部來看,地球的圖像告訴我們沒有外部存在。說的遠一點,也許我們可以在迪德里克提到的悖論和精神分裂之間建立起關聯(lián)。正是在藍色星球這樣的圖像問世之時,精神分裂對政治哲學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ATP:你是指資本主義和精神分裂的聯(lián)系。
AF:是的,但是當這張圖像出現(xiàn)時,不僅僅只是德勒茲(Deleuze)和伽塔里(Guattari)在重新解讀精神分裂。
DD:迷幻藥的使用被形容為人造的精神錯亂和人造的精神分裂。服用迷幻藥后所達到的更高層意識被視作一種人工誘導的精神分裂狀態(tài)。迷幻藥的使用者都是快樂的精神分裂癥患者。
ATP:你能否就全球和分裂的主體這一概念之間的關系再多說一點?
AF:地球的圖像在很多方面看來都是自相矛盾的。矛盾之一,按照迪德里克的說法就是悖論,是我們從外部觀看一個我們同時又身處內部的系統(tǒng)時所在的位置。所以,每當你觀察或者討論這個圖像時,你實際上正漫游于一種分裂的子午線之上,一條身處其中和身處其外之間的分界線。
DD:從外太空拍攝星球照片的人所在的位置就像是你精神分裂時聽到的自己腦袋里的聲音一樣。你不知道它從哪里而來。當然,你聽到的聲音不過是你自己的思想。但是你自己的思想?yún)s像是一個從遠方傳來、發(fā)出誡命的聲音?!翱梢姷男乔颉边@個概念正好是這樣一種情況。我認為這是一個很適當?shù)拿枋觥?/p>
AF:在我們的項目里,我們運用了一些虛構以及一系列假設。其中之一是這樣的:讓我們假定地球的圖像傳遞了一條信息,其影響深遠,涉及很多人,他們各種各樣的世界觀都圍聚于這張圖像。讓我們假定斯圖爾特·布蘭德的《全球目錄》是它的官方媒體,因為布蘭德自愿充當起信使的角色。圖像想要傳達的所有信息都被收錄在目錄內。這正是藍色星球的圖像如何扎根于加利福尼亞州、冷戰(zhàn)的歷史聲勢、非主流文化這樣的具體環(huán)境中的。這張圖像也預示著冷戰(zhàn)的結束。地球在這里已經(jīng)是一個整體,沒有限定和邊界,類似后1989的全球資本主義和1990年代的海洋性、關聯(lián)型全球格局。1945年之后,藍色星球取代蘑菇云成為普世主義符號。在這樣的標志下,一個新的時代、一個新的世界秩序開啟。我們的目標是把這一嶄新的星球系統(tǒng)典范題注在一系列歷史延續(xù)之上:首先是西方-現(xiàn)代-殖民邊疆的延續(xù),與通常的認知恰恰相反,它并沒有消失,反而是變成了一種普遍的、即永久的狀況。這與認為所有“舊時期的分裂”就像柏林墻一樣即將消失的想法非常不同。另一個值得注意的延續(xù)是這張圖像其實是沃納·馮·布勞恩(Wernher yon Braun)發(fā)明設計的V-2火箭所拍攝的。V-2火箭是太空中出現(xiàn)的第一件人造物體,裝載著一架電視攝像機。也就是說,從技術的角度來講,藍色彈珠的誕生完全延續(xù)了馮·布勞恩帶到美國的計劃,在那里他為軍方開發(fā)了火箭計劃。這些最早期的地球圖像其實就是所謂的V-2圖像。
DD:通過堅持用藍色星球的照片作為《全球目錄》之一個元素的做法,斯圖爾特·布蘭德也把太空旅行、美國國家航空航天局、宇航員拿來為非主流文化所用,而同時又試圖協(xié)調非主流文化的浪漫情懷和先進的技術。毋庸置疑,浪漫主義和未來主義的調和成為了電子和網(wǎng)絡文化的基礎。另一方面,藍色星球的圖像也和早期火箭科學密切相關,后者當時就已經(jīng)在反動浪漫主義和新奇的技術之間建立起了聯(lián)系。例如,它的呈現(xiàn)方式包括把人們帶回他們的家園、占領本屬于他們的地球這樣的想法,以及這一類的具有種族主義色彩的德國項目。某種意義上,可以說品欽(Pynchon)的《萬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通過《全球目錄》回到了讀者的視野。
AF:在整個1970年代里追蹤這種聯(lián)系是十分有趣的,因為技術和浪漫主義之間的聯(lián)盟常常是很脆弱的。在斯圖爾特·布蘭德?lián)渭永D醽喼葜蓍L杰瑞·布朗(Jerry Brown)官方顧問的很短一段時間內,他們組織了一次由加州的航空航天產(chǎn)業(yè)贊助的“太空日”(“Space Day”)。太空日的主打“明星”宇航員拉塞爾·施威卡特(Russell Schweickart)曾說過名句“在那兒上面,沒有邊框,沒有限界”。與施威卡特鄰座的是杰瑞·布朗、卡爾·薩根(Carl Sagan)和積極倡導太空殖民的杰瑞德·歐尼爾(Gerald ONeill)。斯圖爾特·布蘭德在他的讀者群里成功掀起一場激烈論戰(zhàn),他們正是加州環(huán)保運動的主力軍。技術和自然的分裂,以及是該在大企業(yè)和軍方體系外部還是內部運作這個問題浮出水面,但很快又消聲滅跡。這是個奇怪的組合。在環(huán)保運動中,很多人憎惡太空殖民的那一套。對他們而言,那是大型產(chǎn)業(yè),是他們抗爭的對象。
DD: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是很贊同太空殖民的。盡管社會大眾蔑視這個想法,蒂莫西·利里卻給予了支持。
ATP:所以藍色彈珠的功能就像是一團絞亂的線,人們可以從中抽取幾根?
DD:重要的一點是這些通常對立的論述在此處匯合。另外重要的一點是這些截然相反的對立面之所以能夠匯合,離不開拍攝或者觀察你正居住著的領地時的結構上的奇特。也就是說,你的欲望之眼一從領地的角度考慮,往往表示的是殖民的欲望一指向你已經(jīng)駐足之處。這正是為什么這些兩極對立會瓦解、交融和發(fā)展出辯證的綜合體的原因。無論如何,我們的文化必須要解決這個問題。不管你對于這個圖像做怎樣的投射,它總能夠相應地給出反應。所以最終還是由特定的宣傳家和文化積極分子來決定拿它做什么。
AF:我認為最大的挑戰(zhàn)是如何找到一個說法來闡釋這個綜合、這個兩極的調和、這個對立的混糅,而這一過程仍在持續(xù)中。這是一個有著自身邏輯和必要性的歷史進程,我想我們應該思考一下創(chuàng)造出這一必要性的基礎結構。在全球這個項目里有一個更大的敘述主題,即有關于1945年之后、西方現(xiàn)代性的認識論一技術性裝備的整體控制論化。在某種意義上來看,這是對之前被排斥在現(xiàn)代社會和認識論秩序建構之外元素的一種逐漸認同,包括:非理性的、模擬的(傳染性的或戲謔的)、泛靈論的。它們成為新的資源。在藍色星球的庇護下出現(xiàn)的對立面之綜合,或者說是對這種綜合的渴望,它與弗洛伊德(Freud)以及如愛德華·泰勒(Edward Tylor)這樣的人類學家曾經(jīng)描述的前現(xiàn)代人群所持有的泛靈論之間存在一種結構上的類似。兩者都包括對兩極的混糅。對世界的控制論化也成為它的一次復蘇機會、一個撤銷異化的項目、一種對沉浸和陶醉的渴望。曾經(jīng)一度已固定、客體化和物化的世界變的再一次生動、善談和有變化能力起來,但其代價是對于系統(tǒng)情況的浸入式適應。這源于把控制論從數(shù)學和計算領域移植到社會理論,而當迷幻的體驗證實了控制論的可靠性后,它更被引入到廣泛的世界范圍。這就導致了比如內在頭腦、把自然視為一個有生命力的信息系統(tǒng)的看法等事物的出現(xiàn)。非主流文化同時也被去政治化,甚至擁護對自發(fā)性和諧的展望和對整體的新泛靈論認識。所有這些都來自新的控制論現(xiàn)實原則:溝通、媒介、中間者。
ATP:你是否認為反饋和泛靈論有共通之處?
AF:是的,它們在結構上類似。
ATP:如果我理解了你的意思,我可以說控制論和結構語言學的主旨有著異曲同工之妙:語言可以被解讀為一個由有差異的元素構成的規(guī)范系統(tǒng),這也是拉康(Lacan)處理欲望的角度。
DD:讓我這樣來解釋吧:當系統(tǒng)理論試圖解決認識論問題時,它提出的主要的結構議題必須在內容和虛幻想象這兩個層面得到回答。拉康把欲望看作是一種結構的兩難,這與系統(tǒng)理論看待科學和認知的方式一致。回應這個問題可以有兩種方法:一是接納這個矛盾,或者拋棄主體、讓控制論做主。
ATP:在系統(tǒng)理論和第一級的控制論里,你可以認為信息是自由的系數(shù)。從數(shù)學角度來講,選擇的自由存在于1和0之間。
DD:但是安森所形容的,所有這些有關和諧及保護的想法的來源,都和“在沒有選擇前提下的欲望”這一個概念有很大的關系。你連一個微小的選擇也沒有。實際上是人們必須想要什么,而不是我們真的想要什么。我們必須想要。我們必須相親相愛。而不是我們真的如此。但是我們必須這樣。在嬉皮文化里,我們卻是真實地相親相愛?,F(xiàn)在大家來吧。對你的兄弟微笑。每個人都聚過來。此時就試著愛彼此。試一試,但是……
AF:控制論也包含從靜止到動態(tài)的轉變,從線性模型到循環(huán)模型的轉變。在“反饋”這個詞語誕生之前,它被稱為“循環(huán)因果關系”。這個短語被用于梅西會議。環(huán)路的出現(xiàn)通過藍色彈珠達到極點。創(chuàng)造出這個新的意識形態(tài)格局的整個過程就是建立在從線性到循環(huán)的轉換之上的。單向性變成了邪惡的化身。其內容包括從等級制度到對因果關系的科學理解。因為有了控制論一特別是當控制論進入到社科和人文領域一你開始了一段有趣的獵巫之旅,一次反對笛卡爾的獵巫,一次總體說來反對二元論的獵巫。最終的高潮是有力象征著兩分、線性、靜止、客體化世界的柏林墻的倒塌。現(xiàn)在要注意和關注的重點是這個過程的辯證法:一度打開的大門甚至最終又關閉起來,動態(tài)化過程甚至創(chuàng)造出新的靜止不變。
ATP:安森,我相信你是用關門這個形象來說明這樣一點,你從外太空看地球時,正當你以為一扇門朝著無垠的宇宙開啟,它卻突然在你面前砰然關上。
DD:羅貝托·波拉尼奧(Roberto Bolano)最近一本小說里的主人公一直以來都是一個異性戀的男人,最終卻發(fā)覺了他的同性戀傾向。發(fā)生這個情節(jié)的一章叫做“柏林墻的倒塌”。
ATP:難道不可以說冷戰(zhàn)就是控制論模型的一個完美展現(xiàn)嗎?控制論的要義便是建立起系統(tǒng)和環(huán)境之間的操作層面的分歧,而這分歧又繼而引發(fā)了“信息”這一概念,即系統(tǒng)從其環(huán)境中的提煉品。舉個例子,博弈論就是基于冷戰(zhàn)的心理:各處一方的兩位選手,誰都不知道另一位想的是什么。對于每位選手而言,另一位就是他們力求從中提煉信息的環(huán)境,從而形成了一個完全封閉的反饋回路。
AF:就這個話題有本不錯的書,叫做《關閉的世界》(The Closed World)。但是在這里有兩條思路值得我們并列起來考慮。一個是基于模擬戰(zhàn)爭經(jīng)濟的蘭德公司(RAND Corporation)博弈論模型,但這是老掉牙的東西了??藙谒雇模–lausewitz)已經(jīng)形容過這種戰(zhàn)略猜想-你必然變得像你的敵人,從而生成了一個關閉的系統(tǒng)。但是還有另一個模型,是一種星球整體化的幻想,在這里再也沒有對手,是一種似海洋開放型的模擬,而非有敵意對抗性的模擬。在這個意義上,藍色彈珠預示著冷戰(zhàn)的結束,或者說通過感應魔法的原則誘使其發(fā)生。
DD:我認為冷戰(zhàn)本身就已經(jīng)包含了冷戰(zhàn)的結束。這是它的一個永恒元素。你現(xiàn)在還可以觀察到這一點。朝鮮的情況就是冷戰(zhàn)的一種荒誕重現(xiàn)。冷戰(zhàn)時期的情形正是如此,它具有溝通的所有組成成分,由紅色電話代表:這個符號表示溝通可以防止冷戰(zhàn)升溫。冷戰(zhàn)的底線就是它保持是冷的,也就是說戰(zhàn)爭并沒有發(fā)生。而戰(zhàn)爭沒有發(fā)生得益于溝通。所以溝通可以帶我們擺脫任何戰(zhàn)爭的境地。這正是為什么反饋這個概念成為非主流文化的生活方式、理論、教學法、心理學和音樂的一個被美化的元素:沒有什么比一個長長的反饋回路更讓人喜歡的,如果在一場音樂會上,它便成為聽眾里所有身體完全交融的一個時刻。
但是我最鐘愛的例子是藍調的故事。在美國的吉姆·克勞法(Jim Crow Laws)之下,必然存在著種族隔離。當時有黑人音樂電臺和白人音樂電臺。但是非主流文化請來了許多采納黑人音樂的白人音樂家。一些黑人明星也在白人音樂節(jié)上表演。在1969年左右,主要的幾家唱片公司對此新情況做出調整,認為他們不再有以種族區(qū)分的市場。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發(fā)行了雙唱片的大型合集,既有白人又有黑人音樂家的演繹。名稱為《藍調》(The Blues)。唱片的封面是什么?藍色彈珠。因為它是藍色的?不。因為它可以表達超越區(qū)別這樣一個概念。
AF:它是超越區(qū)別的一個普遍公式。
ATP:說到這兒,我想回頭談談美國邊疆或者太空邊疆成為資本主義邊疆的這一看法。原始積累是如何在一次次有關邊疆的想象中不斷得以實現(xiàn)的呢?
AF:1890年代,美國人口調查局宣布邊疆的關閉。同一時期,世界其它地區(qū)的殖民化進程基本結束。對非洲的爭奪完了。這次邊疆的關閉對整個地球都有影響。芝加哥世界博覽會也在這一時間發(fā)生。它并不是第一次的世界博覽會,但是奇怪的是,它首次象征著現(xiàn)代、西方、殖民、資本主義邊疆在全球范圍內的關閉。它同時預告著電力和溝通技術的不斷加劇。也是在這個時間,保護運動不再視自然為一個永遠用不完的資源,而是一個應當加以保護和節(jié)省的封閉“外部”一這是態(tài)度上的一個重大轉變。弗洛伊德和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認為心靈和頭腦都是沒有外部的關閉系統(tǒng):無意識和非理性皆為系統(tǒng)的一部分。它們在循環(huán)內。1960年代,外部是一個烏托邦之地:在“系統(tǒng)”之外,在“技術官僚政治”之外,在嚴重異化、墨守成規(guī)的大眾社會和它的“客觀意識”以及等級制度之外。外部一想象出來的、創(chuàng)造出來的、抑或實際留存下來的外部一成為非主流文化各式大膽越軌想法的源泉。嬉皮士呼喚回歸自然。迷幻的非主流文化、人類潛能運動、反精神病學者試圖通過接納非理性和任其自由發(fā)展、而非控制或者壓抑它來實現(xiàn)解放自我。西方殖民主義的另一個典型的局外人:“土著”以新原始主義的形式得到接納。美國印第安人,至少在一小段時間內,被奉為非獨裁、和睦的、部落形式社群的楷模。但是最重要的一點是我們應該認識到隨著邊疆的關閉,發(fā)生了從線性到循環(huán)的過渡。
DD:這和馬克思主義里的循環(huán)理論一資本循環(huán)一挺類似的。
AF:從1890年到1960年的這一段時間里,認為資本現(xiàn)代性可以使靈魂退變?yōu)闁|西、即物化的這一看法最為風行。
DD:或者是情景主義者所謂的“對分離的批判”。如果這些左翼分子都是通過對分離的批判來批判資本主義,那么這里有一個整體。
ATP:關于這個轉變的政治層面我有一個問題。歷史變化常常由一個認識論模型來解釋,即辯證法。我一直把控制論看成是與辯證法相反的:盡管反饋和辯證法都以相似的方式表示運動,辯證法暗示著一種根本的緊張關系、一種可能由此產(chǎn)生新的系統(tǒng)的不可調和的對立,而反饋沒有外部或者對立,只有無盡的迭代。我們可以說反饋是去掉共產(chǎn)主義后的辯證法。也就是說,如果把反饋看作是一個認識論的模型,它杜絕了物質和政治層面的變化一或者說的更清楚些,變化只能是(自我的)調整。也就是說,控制論實現(xiàn)了從政治哲學到經(jīng)濟理論的平穩(wěn)過渡。
DD:是的,但是控制論是一個非歷史的變化模型。它對于歷史情況不作區(qū)分。它對于狀態(tài)作出區(qū)分。它只有狀態(tài)。事情總是處于某種狀態(tài)中。但是因為它們只是網(wǎng)絡的一個組成部分,整體不會發(fā)生變化。顧名思義它不可能變化。它只可能處于不同的狀態(tài)中。
ATP:它是一個遞歸系統(tǒng)。變化只可能以迭代的形式呈現(xiàn)。
DD:它將重復、重復、再重復,永遠不會有不一樣。但是我們形容的是第一級的控制論。當我們開始考慮觀察者的問題時,就不再這么簡單了??梢哉f在晚期系統(tǒng)理論、在后期的尼可拉斯·盧曼(Niklas Luhmann)那里,那個盲點變得不僅僅只是一個技術上的盲點。它變得富有戲劇性一比如說當他最終意識到歐洲之外別有洞天的時候。
ATP:對于控制論和系統(tǒng)理論,你們的立場是如何呢?
DD:我們視其為意識形態(tài),并從歷史角度來看待這個意識形態(tài)。你甚至可以把它稱作一種上層建筑的現(xiàn)象一不過它不單只是一種上層建筑的現(xiàn)象,因為它也創(chuàng)造出了物質現(xiàn)實。從根本上說,它是后工業(yè)化資本主義的開端。
AF:回到我們談話開始時的話題,我覺得有必要考慮一下藍色彈珠把我們引到了何處。我想多談談既是一個事物的結構批判又是它的癥狀的這一矛盾。這是《連線》(Wired)雜志1997年一期的封面。它很丑,和大多數(shù)《連線》雜志的封面一樣。它展現(xiàn)的是一個巨大的微笑的藍色彈珠,標題是“長期繁榮”。雜志內相應的文章預期二十五年的全球一體、昌盛和發(fā)展。你閱讀后意識到九十年代是如何理解六十年代的想法的:它們被變?yōu)殛P于奇跡般廣闊、自給自足的技術、生物、金融、社會系統(tǒng)的展望一一切都變?yōu)橐粋€樣子?;剡^頭來看,六十年代就像是一次自我治療的嘗試、一場從計劃的巨大創(chuàng)傷中恢復的努力。二十世紀線性規(guī)劃的創(chuàng)傷如此之大,以至于這個加州的前衛(wèi)運動擁護一切與反饋和出現(xiàn)有關的事物,仿佛這是他們治療線性規(guī)劃的一劑良方。他們沒有辦法僅僅通過擁護系統(tǒng)言辭和把社會與技術比擬為一個理想的系統(tǒng)化自然來解決政治計劃的問題,即使當這一點變得很清晰明確時,他們更進一步到達一種超越和譫妄的混合情境,深入一個完全有機的資本主義的幻想。這是超越兩極這一號召的力量。這是一種試圖忘記盛行的精神分裂狀態(tài)的傾向:也就是說,你應當進入一個動態(tài)沉浸的狀態(tài),同時這種狀態(tài)被認定已經(jīng)是普遍存在的了。今天的重點是認識到打開門戶的舉動是如何實際上關閉了它們,以及系統(tǒng)是如何可能產(chǎn)生因循守舊或者偃旗息鼓的效果。
ATP:這種信息技術領域的生態(tài)幻想也和對于物質性的否認有關系。當我們說數(shù)碼時代已經(jīng)跨越了工業(yè)生產(chǎn)時,我們似乎總是假定數(shù)碼技術是沒有物質層面的,仿佛沒有勞力或者資源的利用和剝削。
DD:不僅僅只是數(shù)碼。整個加州幻想和非物質性大有關系,特別是被解讀為精神性的非物質性。物質的對立面不是非物質勞力而是精神性一精神性當然也是非物質勞力的一種,但被美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我認為問題是:理想化和意識形態(tài)化之后遺留下了什么?這一策略失敗后有什么征兆?在我們能夠從政治層面回答這個問題之前,它首先會出現(xiàn)一些征兆,或者顯現(xiàn)在個人的行為里。當然我指的是像查爾斯·曼森(Charles Manson)這樣的人一不是真的查爾斯·曼森,而是出現(xiàn)在尼爾·楊(Neil Young)的歌曲《革命藍調》(Revolution Blues)里虛構的查爾斯·曼森。歌曲里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正是加州意識形態(tài)的遺留物,他認定了兩個敵人:計算機和由住在月桂峽谷的明星所代表的文化產(chǎn)業(yè)。他想殺死他們。他擁有一支裝備著步槍和沙灘車的部隊,下山來完成這個任務。我想,這就是遺留物,是物質基礎。